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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红衣女子

    夏州城外。

    军营里人声鼎沸,胜利后的得意与将要返乡的喜悦仿佛充溢着整片天空,正军们边拾掇着箭、弩、飞钩和掷枪,边清理着回鹘慌忙中落下的‘战利品’。

    那回鹘王禄胜原本只带了千余铁骑,况且他们一路从甘州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至此,只想抢些东西,没想过大战,所以一听说李继瑗、都罗和咩迷部族三路人马来势汹汹,早有退转之意,趁机仓惶西去了。

    禄胜逃走后,咩迷图与李继瑗留在城内部署,都罗雪霁则带领部下收拾城外的营地,准备明儿一大早带领人马返回自己的地盘罗洛山。

    在弥雅,每个部族都自行管理自己的族民,遇到西平府点集的时候,他们就从部族中挑选从十五到六十岁间的男子,然后给西平府统一调遣。战争结束后,不管是胜是败,除了死去的士兵,其他族人都得回到各自的部族。

    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们大多被族长安排放牧、打铁或耕种,说白了,他们整个人都是属于族长的,和夏商时的奴隶一样。如果是小型打野,西平府有一定的常备军可以调遣,可像这次攻打潘罗支以及赶走夜落纥这样的大阵仗,都得集结各族兵力。

    这时,一个满脸卷曲胡子、壮硕身材的中年男子踏着阔步走了过来。他睥睨雄视,一眼就看见躲在一人身后的小个子,那小个子十五六岁年纪,有些怕生。

    “小崽子,说!你叫什么名堂?”一开口,声如洪钟,不禁让人凝神屏气。

    铁勒使劲蹭了蹭躲在他身后的小个子,“说你呢!都罗族长问你话呢!”

    那人从铁勒肩膀后面斜斜露出两只小老鼠一般咕噜噜的眼,“小、小人今年一十六。”

    雪霁觉得这孩子好玩,问东答西的,“我是问你爹给你起了个啥名儿?”

    “小、小人的爹死了好、好些年了。”

    “妈的,你还有完没完啊。”雪霁叉腰啜道,真好比对牛弹琴。

    见雪霁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身旁的一个瘦子也禁不住摇头,心想这孩子真是吓得魂不附体了,他眯着小眼一脸温和,放慢语速问道,“族长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子生硬地转着脖子,“小、小、小人、小人叫珍爽!”

    “真爽?我看你是真爽啊!”

    雪霁哈哈大笑,珍爽不敢看雪霁,只是低头不语,腿脚都吓得瑟瑟发抖,“你倒说说,你这几天在军营里都干了些什么?”

    “喂马、倒马粪、刷马桶……”

    “得得得,到头来你就干了这些啊!”

    都罗雪霁打断他,又凑近他身边嗅了嗅,像一头狮子靠近一只山羊般,“怪不得一身马骚味,我问你,你杀过人吗?”

    那珍爽吓得嘴巴张得老大,直能扔进一颗大雁蛋,但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雪霁揩了揩满头的大汗,又看着那珍爽直摇头,“还是头一次说话这么累!”

    瘦子咕噜着小眼睛,“族长,西周时,非子在汧水和渭水之地给周孝王姬辟方养马,在他的精心喂养下,渭水一带的马匹繁殖良多,周孝王大喜,不仅赐其秦邑之地,还赐他伯益的赢姓,他的后代嬴政便是统一六国的秦始皇了,所以只要用心,养马也是有作为的。”

    雪霁摇摇头,“子綦,论学问我可说不过你!”

    他刚扭头要走,忽听有人在不远处的栅栏外大喊,“喂,大脖子!”

    众人齐刷刷盯着那栅栏,期待着又有什么声音传来,果不其然,那声音又传来,“大脖子,快来帮忙啊!”

    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在叫谁。大脖子?环顾四周,这里都罗族长的脖子要是称第二大的话就没人敢称第一。

    这时,只见栅栏后露出一个脑袋,他头发乱糟糟的,东一处西一处挂满了雪白的羊毛,“大脖子,你还愣着干嘛呀!快来帮忙啊!”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大家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僵在原地,那人推开栅栏,随着咩咩咩的羊叫声,众人见他左右腋下各夹着一只羊往这边走来,边走边埋怨道,“大脖子,我叫你帮忙你怎么一动不动啊!”

    等走近了他才发现比平常多了几位朋友,而他认识的几个却跟喝了哑药一样一声不吭。四下寂静无声,静得骨头伸懒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这时子綦却开口了,“你方才叫谁大脖子?”

    一撮羊毛从那抱羊人头顶落下,刚好停在他嘴边,他噗嗤一吹,指着缩在一旁的珍爽,“我叫他啊!”

    子綦火冒三丈,珍爽那小子跟猴儿似的,哪里是什么大脖子?

    “就他?细胳膊细腿儿的?”

    “他就是大脖子啊,他爹姓大脖子,他爷爷也姓大脖子,他们全家都姓大脖子,”看他不信,又补充道,“他娘姓尖脑袋!”

    “哈哈哈哈,”雪霁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划破长空,也缓解了在场的尴尬!一时半会儿竟然停不下来,笑了半晌,只感觉腹部微微疼痛,浑身无力,比上阵打仗还累,他边笑边问子綦,“敢情我们都罗族还有姓大脖子的?我怎么从来不知?”

    子綦也一脸尬尴,只好对着众人嚷嚷,“散了吧,散了吧!”

    人群刚散去,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之声,一群人头乌压压地上下左右窜动着,一个腿长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跑来,边跑边喊,“都罗族长!军营外有人求见,还带着一批人马!”

    都罗雪霁心头一紧,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身旁的佩刀,这回鹘不是逃走了吗?难道又去集结兵马杀回马枪?不容多想,他随即叫上几个侍从前往查看,子綦走在前面,麻利地拔开人群,给雪霁开路。

    这一看,才发现哪里是什么一批人马,只是有人有马而已,这么一来,雪霁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只见数匹马在雪地上整齐地排列着,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人数不多,也就十几二十个,为首的是一个嘴角长疤腰配短刀和解锥的男人,可谈吐却颇为客气。

    “都罗族长,幸会幸会!”

    他既然尊称他为族长,那说明没有敌意,况且他虽然长得不怎么讨喜,可一直笑眯眯地。

    “你是谁?”

    “我叫苏奴儿!是西平王让我来的!”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他,“这是西平王让我带给你的!”

    雪霁接过信,满脸狐疑地客套道,“西平王好吗?”

    他点点头,“继迁王大仇得报,潘罗支自食恶果,凉州城已为我弥雅所有。”说着望了望四周,又问道,“咩迷族长他......”

    “他和李大人在城内!”

    “哦,还还烦请把这封信转交给咩迷族长!”说着又指了指他身后的那辆马车,“还有这个,西平王让我一同带给你们!我还有事在身,这就告辞!”

    说完迎风策马而去。

    “诶诶诶……”

    雪霁也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反正就是没说清楚前怎么能走呢?

    眼看他们一行人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他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西平王给我写信了?还送了辆马车?不会不让我回罗洛山,让我一直守夏州城了吧?他健步往那马车走过去,一边把信递给子綦。

    “快,给我念念!”

    子綦双手接过信,原来德明在信中褒奖都罗族长和咩迷族长助叔叔李继瑗解夏州之围,信中还提到特意送过来两件宝贝,他和咩迷族长每人一件。子綦心里正盘算着这会是什么黄金宝贝呢,正好瞧见雪霁掀开了车帘,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突然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子綦像黄鼠狼一样往前串,不想却踩了流冰,重重摔了一跤,他连忙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见了马车上的东西同样是瞠目结舌,子綦此刻像被天王踩在脚下的小鬼,本来就歪的嘴巴这时却突然摆正了,因为马车里,是两个女人!!!

    只见她们一人套着水青色的纱衣,纱衣上绣着粉红的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才露尖尖角。鹅蛋脸儿,纤颈细指,如玉的肌骨在寒天雪地里显得分外清冷,可她的目光似乎被泪洗过一样,躲躲闪闪。

    另一人穿着黑灰色的内衬,刺着血红、金黄和碧绿的水珠型图案,外罩一层大红的敞衣,袖口团着猩红的绶带。她横翠眉,红扑扑的脸蛋恰如三春桃花靥靥。

    “看什么看,没见过像我们这么美的女人么?”那红衣女子突然娇嗔道,向子綦眨了眨眼。

    子綦却不为所动,一瘸一拐上前,一脸正经地问道,“你们可带了两件宝贝?”

    那红衣女子径自下了马车,体态娉婷优雅,款款上前,一双杏眼盯得子綦低眉垂眼不敢看她,“哎呀,我看你缺了一件东西!”

    “我?”

    子綦一阵疑惑,眼光触碰到她的红唇立马低头下去,一阵皮糙肉痒的不自在,“我缺什么?”

    “缺心眼!”

    她话刚出口,人群中就笑炸开了,子綦这时才明白过来那女人是寻他开心,只好把话题岔开,“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带了两件宝贝?”

    那红衣女人这才仔细打量着子綦,他人皮肤黝黑,看起来二十多岁年纪,青色麻衣,头上的裹布倒是真丝,可裹得却一塌糊涂,真是好比砍柴的非得用金斧头,她收敛了笑意,露出温柔的眼神,“我想你娘怀着你的时候一定爱吃鱼头和鸭头吧?”

    “我出生那几年老家干旱,哪里来的鱼吃!”

    子綦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可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像他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回答她似问非问的问题,何况她刚才刚刚奚落了自己。

    “哦?那只吃了鸭头呀?在我们那儿,怀孕时是不能吃鱼头的,要不生出的孩子会是个尖脑袋;也不能吃鸭头,要不孩子以后生出来老是点头。”

    子綦点点头,直到听到人群中再次炸开的笑声这才知道自己又遭了嘲讽,这下拉长了脸。

    红衣女子见他生气更来劲了,“哎哟,你这脸拉得,我想驴儿的脸跟你比起来都短了一截吧!”

    “你、你这小娘子,老母鸡吃烂豆子,一肚子的鬼点子!我、我不跟你说。”

    突然又觉得没台阶下,连忙巴拉着脸咕噜着眼望着一旁的雪霁,“族长?!”

    雪霁盯着那水青色衣服的女人看得入了神,完全没理会子綦。

    “族长!”

    子綦又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雪霁这才回过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你们是宋人?”

    那红衣女子浅笑,“十多年前,赵保忠亲自向大宋奉上了四州八县,官家派尹大人带领千余骑知夏州,我爹就是夏州城守将之一。”

    她见众人兴致满满,继续说道,“可是,他老人家身子弱,没多久就……”

    她作试泪状,楚楚可怜,“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幸好尹大人收留了我,六年前继迁王做了夏州刺史,我无枝可依,就留在了西平府!”

    “西平府?”

    大家一听西平府便议论纷纷。怪不得这么漂亮,原来是西平府的女人!她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那红衣女子又道,“后来,继迁王夺了灵州,我才离开夏州去了灵州,不曾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

    雪霁却转头问那青衣女子,“你呢?”

    青衣女子低着头不说话,她眼如含烟,又似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子綦仍不明白,追问道,“那你们带的宝贝呢?”

    “什么宝贝?”

    “西平王明明信中写着,说带了两件宝贝!”

    红衣女子也懒得跟他兜圈子了,单手叉腰扭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綦不禁走上前去,抚摸着马车,又摸摸那马儿。

    那红衣女子掩嘴噗嗤一笑,“真是个呆子,我们带了两件宝贝,一件叫苏瑾,一件叫采薇!”

    子綦还是不明白,翻着小眼睛思索着。

    见他那迷茫的表情,红衣女子有些扫兴,问道,“难道我俩还算不上是宝贝中的宝贝?”

    众人恍然大悟,此时落日的余晖照着夏州城,斑驳的旧城墙上漾着清光,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