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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蜉蝣天地

    云雾凝结成尖尖的霜片,或平躺在路面,或挂在枯枝头,像天河中的繁星,像羽化后形神飘逸的仙人。它们或呈云纹状,或呈涡纹状,北风一吹,哗啦哗啦的连片席卷而来。

    雪的消融,花的开谢,人的成败,都只是瞬间,就像人生这条路,向左或是向右,只是一念之间,人有时为了片刻的美丽而用了一生去追寻,为了片刻的辉煌而用一生去奔波,为了片刻的伤痛而用一生去抚平。

    伤心,哪怕只是浅浅的,也久久不得释怀,它像空气,无形无影,却控制了你的呼吸,它像篆刻的铭文,风沙或岁月只能掩藏他们的表面。

    可时光永远没有回头路,它并不会因为某段痛彻心扉的过往或是某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裹足不前。时光也是最好的良药,无论过去的痛有多浓,它总有办法让它淡去。

    从西凉返回灵州的时候远不似去的时候那么急促。德明夺回了凉州城,又歼灭了宿敌六谷部,他终于可以给父亲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到了黄河边,他们停下来休憩,此时黄河河面结了一层冰,他们用长矛挑破冰层,给马儿们捣弄出一片活水域,马儿们悠闲地喝起水来,有的甚至微眯了一会儿,仿佛一口黄河水便能洗却连日来的疲惫。它们不会说话,可是打仗总少不了它们,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它们是否愿意参与战争。

    它们就这样任劳任怨,任人类驱使,老虎可以占山为王,狼可以在雪漠徜徉,可是被驯养的马儿,他给了人们忠实的陪伴,大多数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那落日余晖中的灵州城,那么宁静安详,可是为了保它一丝安宁,有多少弥雅战士成了孤魂野鬼。也许有人会说,人不能总想着失去的,得看着得到的,他们得到了西凉城,他们大仇得报。可人也不能只看着得到的,那些为这个得到而逝去,值得永远铭记。

    今年,对弥雅来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木月琴凄婉、竹竖笛悠扬,灵堂外哭声一片,有继迁的心腹随从们,灵堂内也是哭声一片,有继迁的儿女们、妃子们。

    只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没掉一滴眼泪。相反,她对于周遭浓泼重洒甚至是略带装模作样的悲伤气氛很是恼火。

    “哭什么呀,哭这么多天还没哭够?烦死了!”

    她浑身裹着白衣,如圆月的脸庞上已经有浅浅的细纹,嘴角和眼角下方的几条显得特别深。她虽然没哭,但是也没有丝毫安然,况且在这种全民皆哀的气氛中,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公主,你快别……”

    身旁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袖,朝她递着眼色,好像她继续说下去便是大祸临头似的。可她向来就不是看别人眼色的人,只有她给别人眼色的事儿。

    这时,一垂头痛哭的女人突然收敛了哭声,慢慢抬头斜眼盯着她,话语似堂外的雪花一样没有丝毫温度,“继迁王走了,公主你难道一点都不伤心吗?”

    那公主双眉一耸,也懒得回眼看她,“伤心?伤心顶个屁用,能把他哭回来吗?”

    她盯着棺木,倒不是像在回答她的话,而是在说给自己听,“人死了,要么轮回,要么去地狱要么去极乐,你们在这儿哭哭啼啼,他若听得见而留恋,到时候错过了时机,既不能还阳又不能轮回,那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女子又垂下了头,不再说话,公主这才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苍白满脸泪花,继续道,“再说了,你们弥雅死了人,不是要大笑的吗?”

    公主的表情充满了戏谑,那女子满脸通红,刚哭过的眼就像是在重新审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争辩道,“寿终正寝的人是该笑葬,可继迁王才四十一岁,还这么年轻……”

    说着眼泪不自觉淌了下来,哽咽着,“亏继迁王一直对你相敬如宾。”

    “妹妹,多说无益,她到底不是弥雅人。”

    旁边一个长脸的女人扬首睥睨着她,一脸不屑与鄙夷,“契丹在契丹语中本就是镔铁的意思,契丹人就更是铁石心肠了。”

    “你!”

    那公主扬起右手就要一掌扇过去,却被身旁的丫头拉住,“公主、公主息怒!”

    “你再出言不逊小心本公主撕烂你的嘴!”

    她愤怒的眼里像似燃起了熊熊火焰,似要把眼前的障碍烧成平地,她是天之骄女,契丹的义成公主耶律汀,她的父亲耶律襄是如今契丹圣主的亲王叔,她本该有富贵荣华,本该有让人艳羡的婚姻,可是却被圣主赐婚下嫁给弥雅的拓跋继迁,一个蛮夷小族的首领,一个居无定所的穷寇,一个英年早逝的野鬼!而她得到的,就是义成公主这个虚名!

    可是,就连这个虚名,她都并不是唯一。

    史上还有一个义成公主,那便是隋朝的宗室女,她也是被隋文帝嫁给大漠霸主突厥可汗。她仿佛都能看见大红花轿从长安出了城门,一路往北,皇帝随百官盛大送行,这阵仗,是多少平凡女子梦寐以求的!这姻缘也许开始得越是轰轰烈烈,结束得越是空谷无声,杳杳无音。

    谁曾料,在尔后的近三十年间,突厥可汗或暴毙或死于非命,应突厥习俗那个义成公主也被迫先后嫁给了四个可汗,先是他,再是他的儿子,再是儿子的兄弟。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不算,甚至还肩负着国家的重任。当她的皇弟杨广巡塞北游之时,自己的丈夫始毕可汗企图袭击,她便冒着危险将情报告知杨广,可杨广逃入雁门后还是被突厥所围,她又再次冒着危险对突厥谎报军情才解了隋帝杨广的雁门关之围。

    可最后呢,却被唐朝开国大将李靖所杀,她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人,一出生就有躲不掉的政治责任。

    三百多年后,又一个义成公主踏上了和亲的道路,又有多少人会记得她?也许没有人!和亲的女子向来没有幸福可言,更不用说自由,更不用说尊重。

    她们把青春献给了国家,献给了不爱的男人,况且,那些男人有数不清的女人,可历史却把对她们这种牺牲的嘉奖转手送给了葬送她们幸福的朝廷。昭君有多幽怨,且听她的胡笳十八拍!多少人就这么被淹没在异国的沙尘中,没人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却只关心她还有没有利用价值。

    男人们自诩英雄盖世,可笑的是却需要女人们来背负这攘外安邦的重任,历史上的和亲公主数不胜数,可是哪个不是香魂一缕飘散殆尽?

    有时候,要葬送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爱的婚姻就足够了。有时候,要磨砺一个女人,一场没有爱的婚姻也足够了。

    她当年刚嫁到灵州,又不会说弥雅语,只能跟自己的随嫁聊天,许多心事,她不想说,说了他们也不懂。继迁有很多女人,可她们都把她当作异类,也许是忌惮吧,她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契丹公主。

    然而,在她眼中,她们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可怜女人。看看她们现在的姿态,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好像天塌下来了,好像生无可恋了,可实际呢,天仍然好好地下着大雪,她们也活得好好地,甚至还有力气大哭。

    “她简直就是冷血……”

    “是啊!”

    她厌弃地扫了一眼周遭,提高了音量,“既然你们这么爱西平王,离了他就要死要活了,不如就随他去啊!去陪他啊!”

    满堂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们几个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对她的冷漠和无礼很是愤懑,这下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什么都不说,继续哭!

    人非铁石,岂能无情,可她一生就注定了是一个棋子而已,太多的感情她承受不起,也装不进。

    这一切都看在德明眼里,但他并不恼这位公主后娘,她有契丹人的心直口快,也有作为天之娇女的傲气,对于父亲,她没有义务对他付出真心,因为他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互相利用,是政治合作,更何况,父亲也不见得对她真心。

    反倒是听着周遭断断续续、细细默默的哭声,他觉得那些此起彼伏的哭声像一层面具,掩藏着他们的真实感情,可能连他们都不自知。

    哭只是一句有声的语言,只是不知道内容而已,它并不都发自内心,话能随口说说,你也能随便哭哭。很多人都哭了,很多人都会哭、都在哭,可不尽是为了伤心!有的人,只是来参与了一场情绪的盛宴。

    灵柩一路出了西平府,往北缓缓而去。

    继迁说过,把他葬在贺兰山脚下!

    途中,大雪洋洋洒洒落下来,似乎也在为这场葬礼悼缅。都说雪的飘零是冬的哭泣,但终究还是会有消停的一天,似人生这场筵席,终究还是唏嘘而散。不多时,天地也穿上了白衣,和着人身上的白衣,白茫茫的一片直连到天。

    挽郎摇铃高唱着挽歌,丧葬师拖着长音颂读着丧文,勾起了一众的情绪,哭声就像席卷而来的暴雨,又好似一首首哀怨的曲子。

    “罗喉神盖月之光辉,月勃神亦…”

    司马迁就曾发问过人生的意义,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或惊涛骇浪或细水流长。那些所谓的大人物,好像无论如何都得在世上留下些许属于自己的印记才不枉此生。可那些平凡度过一生的人未尝不是勇气可嘉,在这不算太长又不算太短的一生中,能平平淡淡而平平安安地度过,未尝不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和生的能力。

    “继迁王,臣百死莫赎,愿你在天之灵安息!”

    张浦蜷缩作一团,身上积落着厚厚一层雪花,哭得浑身颤抖,他的胡子上已经结了冰渣。

    别人的哭声德明倒可以无动于衷,可张浦的哭声却像黄昏时分的晚钟,在万籁俱寂中让他清醒,让他揪心。他已年过半百,这么多年来随父亲在寒刀冷箭里摸爬滚打,为了弥雅他曾被大宋禁锢在汴京多年,可他却没有留在繁华之地,而是回到了黄河边,回到了贺兰山下。

    继迁当年为了结盟,娶了族长的女儿,契丹的公主……可张浦却从未娶过亲,至今仍是孑然一人。

    他老泪纵横,脸上已经爬满了难以抚平的皱纹。

    “张浦,父王临终前一再嘱咐我要与大宋契丹修好,还要麻烦你尽快起草两份请封书!”

    张浦吃惊地转过头,见德明眼里装满了祈求、感激,他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我这就去准备!”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德明松了口气,也许,让一个人忘记痛苦,最好就是让他忙于奔波,无暇顾及那痛苦。

    因为有时候,忙碌也是一种忘记伤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