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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半面镜

    一听说甘州跳舞的,司铎督一愣,随即挤进了人群。

    她见到他的那一刻,先是一笑,随即眼泪奔涌而出,这些日子所受的指点和嘲笑,仿佛也随着眼泪烟消云散。

    她扬起下巴问司铎督,“你要买吗?”

    司铎督眼眶通红,连连点头。

    原来,那女子就是回鹘的玉络公主。

    她的哥哥药罗葛要把她嫁到西州回鹘,她不愿意,药罗葛就把她关了起来,准备强行送她去高昌城。她的侍女凡黛有意帮她脱困,打听到药罗葛要遣人送宋使回大宋,玉络公主于是在侍女的帮助下藏进了送行车里,这才逃出了甘州城。为了避免让随行的回鹘送使发现,她找机会逃离了车队,后来有幸遇到几个从西域归来的大宋和尚,才跟着他们一路来到了凉州。

    “我从出生就一直呆在甘州,甘州之外唯一认识的人就是你了!”

    她微笑地看着她,并不为自己有限的结交而懊恼,而是为了那有限的遇到而欣喜。

    她记得他说过,他要回凉州,可是,凉州那么大,他在哪里?

    想到她和他第一次相见,那是在祁连山脚下,她正在跳舞,见到他们几个怪异的目光,慌忙离去,慌忙中还掉了一只鞋子。鞋子!她突然灵光一现,破镜重圆!她爱读一些汉书,知道南朝乐昌公主和丈夫徐德言那浪漫凄婉的爱情故事。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她索性脱了一只鞋到集市上兜售,心想着会不会也能引来良人相会?没想到,原来真心且浓烈期许的,命运真会回赠给你。

    “你当时为什么急着离开甘州?”

    司铎督眼睛猩红,“我大仇未报,怎能......”

    怎能儿女情长?

    “你的大仇?”

    司铎督点点头,把他们六谷部与弥雅之间的恩怨一一道来。

    她时而惊叹时而惋惜,到最后竟然眼擒泪水,可又万分怜惜,“那是你哥哥潘罗支和拓跋德明父亲拓跋继迁之间的仇恨,你们为什么抱着不放?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让上一代的仇恨随着上一代人离去罢,难道你要记一辈子,什么好的不能延续,非得延续仇恨?”

    “有的恨,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玉络含眉低头,“很遗憾,我不仅不支持你复仇,而且还劝你放弃复仇,可是,”她凝视了良久良久,“算了,也许是时机未到,该忘的时候你自然就会忘记,而且毫不费力!”

    “大王,前面有几人说要见玉络公主!”

    司铎督和玉络随着管子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回鹘装扮的人正远远望向这边。

    玉络皱眉,“糟了,肯定是我哥哥派人来找我了!”

    司铎督低声道,“他们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兴许是我这些天太引人注目了,又或者他们逼迫凡黛说出了我的下落,他们是要抓我回去的。”

    “我让人把他们打发走!”

    玉络摇摇头,“让他们过来!”

    管子芹望着司铎督,司铎督没想到玉络会让他们过来,但见她面色平静,这才点头同意。

    管子芹带人过来时,司铎督一把把她挡在身后,柔声安慰道,“别怕,任何人也别想带走你。”

    只见那几人浓眉深眼,高鼻突眉,一来就恭恭敬敬地给玉络行礼。

    “公主,可汗知道公主逃出甘州后非常生气,派属下四处寻找,没想到,公主竟然来了凉州。”

    玉络认得其中的一个叫哈麦,是药罗葛身边的亲卫,玉络从司铎督身后出来,俨然一个女王的姿态。

    “他有资格跟我生气?该生气的是我!”

    “公主,可汗毕竟是你的兄长,你走之后,他非常伤心,凡黛对他讲了你与这位壮士之间的事。他听后非常后悔,后悔当初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毕竟兄妹情只有这一世,他这次派我们前来,是想让你原谅他,他再也不会逼你做不愿做的事。”

    “他不再逼我嫁给西州回鹘王了?”

    哈麦点点头,“可汗只希望你能原谅他,这是可汗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你看了就明白他的心意了。”

    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玉络接过,打开一看,吃惊地捂住了嘴,几乎是喜极而泣。那是一条紫玉项链,一看便是是不可多得的美玉,晶莹剔透的紫,透着水的灵动,如绵绵烟云。

    司铎督只觉得那紫玉美得让人心神荡漾,仿佛有灵气一般,可玉络却早已哭成了泪人。

    玉络红着眼看着司铎督,哽咽道,“这是我们族传的宝玉,紫玉项链和蓝玉指环通常只有世袭可汗才能拥有!”

    她相信,哥哥是真心懊悔的,真的不再逼她了,因为他给了她这紫玉项链就等于给了她半壁江山。

    这时,哈麦突然盯着司铎督,“这位壮士,我们可汗说了,玉络公主是我们回鹘最美丽高贵的公主。你若要娶她,得通过我们回鹘王族所特有的试心仪式。”

    “他不用试心,因为他不是回鹘人。”玉络打断道。

    “公主……”

    试心?

    司铎督不明所以,迷惑地看着玉络,低声问道,“什么样的试心?”

    “就是......”

    哈麦正欲解释,却又被玉络打断,“你不用多费口舌,他是不会答应的。”

    哈麦憋得脸色铁青,正色道,“每个想娶回鹘公主的男子成亲前都要试心,怎么可以例外呢!公主,这可是王室历来的规矩,如果冒然取缔,如果影响到整个王室的气韵......”

    “谁说他要娶我了?”

    “我答应!”司铎督突然道。

    “你愿意娶我?”

    玉络不敢置信地看着司铎督,司铎督摸着她的头发,坚定地点头。

    “既然壮士有这个决心,请公主先随我们离开,我派两个人留下来给壮士讲试心的规则,明天在西城张公祠会面。”

    玉络眼里闪烁着感动的泪光,她不再说话,转身就要随那几人走,司铎督急忙抓住她,“你要到哪儿?”

    “放心吧,既然我哥哥同意了,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她走到司铎督身边,低声埋怨道,“谁让你答应了?明天认不出我的话……”

    玉络被带走后,那两个回鹘人给司铎督讲了明天所谓的试心规则。原来,所谓的试心,就是找八个和新娘子身材差不多的姑娘,穿得和新娘子一模一样,用头巾遮着脸,让男子从中挑选出自己的新娘子。

    据说当年松赞干布娶文成公主的时候,皇帝就让宫女穿成公主的样子,让松赞干布的使者来辨认,使者急得满头大汗,整夜不能睡。幸好有人提醒他公主有体香,可根据公主的香味来辨认。可是他怎么辨认呢?谁对味道最敏感呢?

    最终,使者还是成功地把公主给松赞干布娶回了高原,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呢?是蝴蝶!可司铎督不用蝴蝶帮忙,他知道,他肯定能认出她。

    司铎督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祠堂后的庭院中。

    这张公祠是纪念仙逝的武威太守张奂的,那时候,河西内凡是二月和五月出生的子女都要惨遭匈奴杀害,就连他们的父母也不放过,据说张奂做武威太守之后,彻底铲除了这种陋习,百姓感念他,所以在他生前就立了这座祠堂。

    司铎督刚到庭院,这时一侍从循声出来,递给他一杯酒,司铎督接过一饮而尽。接着侍从用布蒙上他的眼睛,带他走了一段,这才停下了解开他的眼罩,当下只见九个女子排成一排站在屋里,她们都穿着红衣,戴着面纱。

    哈麦引他上前,“请!”

    司铎督缓缓一一走过她们跟前,从头到尾走了一遍,然后又掉转回头,走到第七个女子前面,牵着她的手出来,他是如此自信,就是她。

    当面纱滑落的那一刻,司铎督看见了她如花的笑靥,就像蜜蜂见到了花儿,如此沉醉,如此兴奋。玉络此刻心里也似蜜一样甜,不,比蜜还甜。

    突然,司铎督双眉拧起,突生一种窒息的失重感,他感觉飘忽忽的,却又沉甸甸的,不对,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沉沉的还是轻轻的,仿佛他不属于世间,直到感觉不到世间。

    眼看司铎督突然倒下,失去知觉,玉络惊悸地大声呼唤着,“司铎督、司铎督,你怎么啦?”

    这时,几个侍卫上前来就要抬他走,玉络满脸泪痕,抬首间却瞥见哈麦嘴角闪过的笑意。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阵拳打脚踢,咆哮着让他们滚开,可他们还是带走了他,她也像只被剪去了翅膀的蝴蝶,扑腾了几下便坠落跌地。

    当玉络醒来的时候,她在摇摇晃晃的宫车上,手脚被绑着。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也不想挣扎,她不想记起曾经发生的一切,她不想去猜想这阴谋的缘由,她甚至不在乎自己是谁,她就像一具行尸,已经没了生的乐趣。

    突然,车子停了下来,随即有人掀开了车帘,是哈麦!阳光照射了进来,晃得她的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把眼睛闭上,可眼泪却溢了出来,她想的生无可恋,可眼睛却还有它的求生欲,仍不自觉地保护着自己不受伤害。

    “公主!”

    玉络没有睁开眼,她不想看到他。

    “公主,有件东西我想还是交给公主!”

    哈麦见玉络仍没睁眼,又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总算是有点修为,烧了以后竟然留下这东西。”

    她一听,猛然睁开眼来,却见哈麦手中拿着一只海螺。

    听说,人往生后,遗体火化时有人会留下舍利子,有的还会留下左旋白螺。

    玉络盯着那通体雪白的海螺,明白了过来,她突然一口唾沫喷在了哈麦脸上,恨恨地重复着,“你们杀了他!你们杀了他!你们杀了他!”

    “公主,你明明知道可汗的安排,却来和他私会,他该死。”

    “你们杀了他!哈哈,你们杀了他......”

    她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满脸泪水,也不知是哭还是笑,恐怕任是起伏的沙丘也不能明了。

    天空蓝湛湛的,穷目极望,除了黄沙,就是蓝天。不远处就是祁连山,河岸峡谷里有弘化公主墓,‘诞灵帝女,秀奇质于莲波;托体王姬,湛清仪于桂魄。’弘化公主当年远嫁吐谷浑王诺曷钵,吐谷浑灭国后,随族人迁到了凉州。据说,她的儿媳金城县主李季英也葬在那儿。

    突然,天和沙海之间出现了一层云海,它翻涌而来,像在沙海里奔跑着,沙海也像流水一样湍急地流动着,发出粗犷的哗啦哗啦的摩擦声,让人瞬间绷紧了神经。

    只听有人说,“沙霾来了!”

    忽然,风云并起,天地间一片黄浊,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渐渐湮没了晴空,如同黑夜,顿时天拓地裂,沙浪沸涌。

    混沌中又听人恐怖地嘶喊着,“天狗食日啦,天狗食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