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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5 云中客

    天光潋滟,朝阳像个任性调皮的孩子,把巍巍然伫立在辽原上的山峦拖倒在地。霞光毫无保留地参合着,有的弯曲旋转兜成圈圈、搅出五光十色的云烟,像仙人沏着茗茶,缓缓从山坳口溢将出来,流泻过数重山。

    鹰鹫以天空王者的姿态翱翔在苍穹,翅膀尾翼像一片片戟剑,爪子鹰喙如一截截铁钩,又如夜空下那一弯新月。它睥睨着苍茫大地,它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携着出征者的疲惫,还有那颗小石子,来到了一片秋光点染的水草地。

    最美不过灵湖秋,水天一样的颜色。

    霞光如碎金洒在湖面,合着云彩倒影波光点点、轻盈灵动;湖水像被朝阳烧了波心,如熬透的红糖,似乎要带着柔光流尽,又仿佛,不只是水的力量,而是平地,只是多了游荡。

    一群鸿雁踮着如枯枝般的脚丫在汀上歇脚,有的优雅地踱步,它唯美优雅的身姿,频频簇簇的步态,像极了一副山水泼墨画,皴、点、顿、扬,晨雾缭绕着、缱绻着、缓缓淌过沙渚,朝霞凝聚着晨光,沉沉照在它们头顶、脊背上,像是披了一件金色的纱衣,流光溢彩,缕缕如丝。它们原本以为自己就是最独特的存在,直到见到了它!

    它拖着沉重硬朗的羽翼,光秃秃的头像一个早已出世的修行者,流泻出不可一世的孤傲,和出尘绝代的风华,它的周遭好似都弥漫着叫做距离的气息,好似总要放远了,才能感觉到它的那番高贵,那份神秘!

    可是,在它们看来,那孤傲中却难免孤寂,“老兄,你飞得那么高,可曾发现那天上还有比云朵和彩虹更美的东西?”

    鹰鹫瞥了一眼这群小个子,自顾梳理着翅膀,“当然有!”

    鸿雁好奇,“那是什么?说来听听。”

    鹰鹫静静闭上了眼,“你自己上去看吧!亲眼所见总比道听途说强。”

    鸿雁有点不高兴了,不过好在天生乐观,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寒露过后,我和我的伙伴们就要往南去了,你要不要一同前往?南方可美了,有融融绿云、团团青烟、剪剪清溪、霖霖细雨、娟娟新月、斑斑霜花、卷卷芭蕉、簇簇芳菲、茸茸秋草、漫漫山花……”

    它如数家珍,声调雀跃如黄莺儿的娇啼。

    鹰鹫冷冷道,“这里有淙淙湍流、矗矗沙柳、茫茫暮霭、猎猎西风、渺渺大漠、滚滚长河……”

    鸿雁不服气继续说道,“我在南方交了好多朋友,有燕子、黄鹂、鹧鸪、翠鸟…”

    “去吧!”

    不等它说完鹰鹫就打断道,“你的梦在远方,而我的梦在高处。”

    人各有志,鹰鹫憧憬万里高空,鸿雁则选择留在云端,燕雀习惯于栖息在枝头,而鱼儿却愿意在柔波里浪荡。

    那鸿雁突然眼睛一亮,“咦!?这颗小石子真漂亮,就送我吧,让我把它带到南方,就当你也曾到过江南!”

    看鹰鹫也没有拒绝,鸿雁不再多说,抓起小石子,说远行就远行。

    它们每年秋天都会迁徙到南方过冬,而到了春天又飞回北方,虽然南方温暖,但它们并不眷恋,因为北方才是他们的家乡,就这么日赴一日,年复一年。

    它们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当别的鸟儿询问时,它们也曾低头沉思过那么一阵:也许因为它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做的,它们把这年复一年的迁徙当做对祖先的一种纪念!

    或者说是一种习惯吧,有些老规矩了改不掉了,一到这个时节翅膀就蠢蠢欲动充满力量!

    又或者说是为了证明它们的独特,做别人认为可笑的事?

    再或者说---为了旅行与流浪?

    它们似在旅途,又胜似旅途,似为了生存,又似为了心中的那份憧憬与信仰;试问,是谁在为它们指航?是那颗北极紫薇星辰?是南方的暖流?还是那太阳光?抑或是内心的感知?

    它们掠过黄河,到了灵州城北一座巍峨的府邸上空,那里亭台楼阁层层叠叠,烟柳画桥袅袅娜娜,它们知道,这样的建筑在塞外很是罕见,于是决定停下来休憩一番,前脚刚抓住屋脊,后脚却传来愤怒的人声。

    “张浦,你说什么!?”

    “原本以为六谷部已经四处溃散,没想到它死灰复燃,据说统领六谷部的竟然是那个消失了近五年的司铎督!”

    说话人鹤发白须,他的对面是一个长身玉立满面怒气的青年男子,只见他倏忽一转身,长袖一掠,墙上的长剑转眼已到了他手中。

    张浦见状连忙阻拦,“西平王,你要干嘛?”

    原来,他正是如今弥雅的西平王拓跋德明,昨晚刚从星湖回到西平府,今早就听闻凉州城被吐蕃六谷部夺了去,怎不愤懑,“当然是发兵西凉!”

    “万万不可!”

    “父王就是为凉州而死的,失去了凉州就等于辜负了他的梦想!”

    原来,自从他们的先主拓跋思恭助唐平定叛乱之后,大唐皇帝把西北黄河一带的灵、夏、绥、宥、静五州城给他,并赐拓跋家国姓‘李’,还赐其铁券御札作为他们家族世袭五州城的凭证。

    大宋建国后,太宗皇帝赵光义欲收回五州城,德明的生父拓跋继迁与他们进行了近二十年的周旋,终于夺回了五州城,还另外打下了西北重镇灵州城,并在灵州城建了这气派的西平府。

    可人的野心不是固有的东西,它会不停地滋长,后来在大宋景德元年,拓跋继迁又西征凉州,凉州吐蕃六谷部的首领潘罗支诈降,诱杀了拓跋继迁,德明为了替父报仇,用反间计诛杀了潘罗支,夺取了凉州城。可他一回灵州,地方豪强又联合起来占领了凉州。去年,也就是大中祥符元年,凉州吐蕃部族内讧,德明趁机再次打下凉州。没曾想,这次又被潘罗支弟弟司铎督夺了去……

    凉州作为五凉京华,河西都会,通一线广漠,控五郡咽喉,一直以来数遭兵燹。不管是大汉飞骑霍去病还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不管是西秦国主乞伏乾归还是南凉武王秃发乌孤,都曾经征战于这片土地。

    同样,弥雅人对凉州城也有一种执念。

    “德明,你要三思,六谷部刚拿下凉州,一定会对反击有所准备,再说我们不久前攻甘州不利,士兵疲惫士气不振,不如先静观,再图伺机反攻。”

    德明稍稍冷静了些,说到前段时间甘州一战,他也是挫败不堪。

    原来,就在今年年初,他亲自带兵出侵河西回鹘统治的甘州城。大军刚出凉州往西,不曾想大白天就出现了寓意不祥的恒星,入夜,欃枪星又划过天际,这时,回鹘军竟然神出鬼没地半路偷袭,弥雅军伤亡惨重,营帐尽毁,只得率军半路折回。

    西征甘州的失利,可以说是这凉州失守的导火索。

    “我们派出的探子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说司铎督身边多了一个叫蔺毡丹的和尚,而且司铎督今年接连派那和尚向大宋朝贡了两次。”

    德明点点头,觉得也对,对于一个平白无故消失了五年的人来说,他有太多的谜。

    “还有,”张浦又道,“关于榷场解封的事,大宋那边还是没有回应!”

    所谓的榷场便是货物交易的场所,西平府很大的一部分财政收入就是靠在大宋沿边榷场贩卖青白盐。弥雅盛产青白盐,前西平王拓跋继迁还占领了盐州北部大量的盐田,其中乌池、白池、细项池、瓦窑池更是名扬天下的盐池。

    大宋虽然土地广袤,江南与中原物产丰饶,能出瓷器能出丝绸,盐池却不多!昭化红盐,梧桐黑盐,吉兰泰白盐等虽然精良,可往往价格奇高,蜀地益州火井煮盐虽然公道,可蜀道崎岖运输困难,到了北方也是奇货可居了,而弥雅的青白盐便宜多了,成了大宋西北面老百姓的首选。

    盐是会再生的,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这些年他们在榷场赚得盆满钵满。

    之前大宋在神木、府谷一带,还有靠近契丹和大宋的并州及代州新开了榷场,德明却还嫌不够,因为这些年不时向甘凉二州发兵,财政方便已捉襟见肘。于是他派人悄悄在石州浊轮谷开放了榷场贩卖青盐,不曾想还是被大宋发现了,宋庭一气之下不但把浊轮谷的榷场封锁了,就连神木、府谷一带的也一并封锁了。

    这下经济来源掐断,他怎能不急,连忙让张浦起草上表请求宋庭再次开放榷场,可没想到宋庭说重开榷场的条件是他们派王族子弟入宋做宿卫。

    这就相当于人质,德明当然不许,于是又上表宋庭说相关子弟身体欠佳,恐不适合长途奔波,宋庭知道是搪塞之语,所以此后对重开榷场的事都是充耳不闻、不予回复。

    “还有……”

    张浦话没说完,他脸上布满一层暗色,像那暴雨前的低空。

    见他欲言又止,德明催促道,“还有什么?”

    “大宋在边关粘贴了告示,严令与我们进行铜铁贸易!”

    德明眉骨抖动,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是不是因为大辽的关系?”

    张浦点点头。

    弥雅虽然产盐,却不产铜铁矿,他们不仅需要制作农具,还需要制造大量的兵器,而不管是大辽还是大宋,对铜铁矿的交易都非常保守。

    无法,德明只有让使者去两国朝贡的时候顺带进行大量的铜铁贸易。可这次去大辽上京朝贡时,使者们的暗中交易却被发现了,萧太后一怒之下,下旨限制与弥雅的铜铁贸易,此令一出,大宋才知道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于是也严令与他们进行铜铁贸易。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德明不禁想到了如今的弥雅,就像是开在大辽与大宋夹缝间的花儿,在夹缝中寻找着阳光,小心翼翼的生长着。当年祖先们在地斤泽的时候,是在吐谷浑和吐蕃王朝的夹缝中生存,如今,弥雅又在大宋和大辽的夹缝中。弥雅像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未经过壮年,就已经力不从心了。

    “西平王,这下没有铜铁矿来源,我们的兵器制造怎么办?”

    德明眉头深锁,思忖了半刻,“继续,哪怕用铜钱来打造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