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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6 芙蓉花

    鸿雁继续往南飞。

    它们穿梭于云雾里,越过昏黄的大漠,飞过枯萎葕黄的沼泽地,跨过落日余晖下的浅滩,拂过布满落叶的香径枫林;它们经历过狂风暴雨,抗争过致命天敌;白雪皑皑的山顶有过它的痕迹,湛蓝的苍穹里划过它们的羽翼,蓝玉般的湖面倒映着它们的清影,甚至是烟波浩渺的海洋也有过它们的足迹。

    它们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穿过如玉带的河流、穿过星星点点的房屋、穿过纵横交错的原野,才不管那是哪个国家的地盘,才不管人们规定的疆域界限。

    就这样飞着、飞着、到了如烟如雾的江南!

    江南的秋烟雾缭绕,水气满满地蒸腾着大地,林子里、山洼旁,耷拉的草木背着夜露,乱重重地压着阵雨过后温润的泥土,淹着草腥味儿。山林静静呼吸,温润空气中零星露珠嘀嗒嘀嗒,穿梭于深深浅浅的草柄里,油滑于层层叠叠的木叶间,粘悬在青松针状末梢,触动的不是天上而是人间。

    满屋、满院都是女人痛苦的呻吟,因为有三个小生命正在破茧而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容娘、羲兰、屏山三人母子平安,特别是容娘,她已受了三日煎熬。”

    心里默念着,稍许已是老泪纵横,岑年复微微抬头寻着蔚蓝色的碧海,仿佛那里便是汇聚清泪的地方,试着把眼泪倒回,可怎生能,流出的泪,亦如逝去的韶华,过往云烟,一去不复返了。他也弄不清楚自何许时候眼泪便这么不值钱,也许是陵风走的那天,他就这么一个孙儿。

    稳婆从里屋跑了出来,如核桃的脖颈上溢出了豆大的汗珠,满心嘀咕着,‘这羊水都破了三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我接生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脸往哪儿搁,这碗饭还要不要吃?’边拿出怀中的手帕胡乱地擦抹着如瓦楞般的脸,一转身发现管家尹梅村像个游魂一样站在身后,像吞了个大枣般几乎岔气,两只布满皱褶的小眼瞪得出奇地圆。

    好在她在江湖摸爬滚打几十载,不说吞钢丸踩高跷,这变脸如变天的本事还是绰绰有余的,随即满脸堆笑道,“这孩子是倔了些,折腾他娘啊!不过依老婆子几十年的过场,这凡是越扭捏的孩子,将来肯定大有出息!”

    虽是满口说着安慰人的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没个定数,心想,‘就算现在生下来啊,十有八九是个死胎,摸不准两条命一块儿搭上。’

    “二十年前,我在林梓县也接生过一个,那孩子也是被女娲心疼着迟迟不肯出娘胎哇!可如今,富贵双全哪!”

    她还想说什么,尹梅村不听她瞎扯胡掰,“多说无益!”

    说完望了望四周,往院内走去,疏疏落落的篱笆遮不住满院的芙蓉花,含羞的花蕊衬着微微泛紫的花叶,和过往朦胧的灰白随意粘在花盘,像似随时会失去黏附,开始落红的归程。

    一路经过庖厨,不管是长工还是短工,都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活着,只听有人喊道,“你呆会儿用那火折子直接点火。”

    “当然要直接点了,拐弯抹角的干什么。我说老钱你家就这样,地基造就的,筲箕自爬碗盖,一代不如一代。”

    “你家三代人不读书,关了一圈猪。”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个消停!

    不久,园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岑老爷从外县请来的杂剧团,他们已经来这里很久了,尹梅村的儿子尹越天天都跑过来听他们练嗓,看他们化妆、穿衣,一切行头在他眼中都那么神奇,那么有魔力,他爱这种似人间而非人间的感觉,而他们的每一场剧,他没有一字一句漏下。

    那苍鹘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以为他是馋他们放在化妆台上的桃片糕和肉脯,他微微一笑,“小弟弟,你喜欢吃啥随意,别客气!”

    尹越摇摇头,他以为小孩子害羞,起了童心,随手拿了一块肉脯递给他,“这个给你!”

    尹越还是不接,他遂觉得这小男孩可爱,忍不住去摸他那圆圆的小脸和他那浅浅的梨涡,“就当作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吧?!”

    尹越还是摇头,只窃窃说道,“那不是你的心,那是猪的心。”

    那人一明白过来,捂着手帕抿嘴咯咯笑个不停,“你这小孩,有意思!”

    他又转身继续翘着兰花指贴花黛钗,对着铜镜左顾右盼,流盼生光,光华四溢。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见尹越仍是盯着他看,“姐姐,你好美啊!”

    那人一听,刚喝入嘴的茶水喷将了出来,溅了尹越一脸,又忙拿着手帕给他擦,边擦边笑道,“小弟弟,我看得出来,你就是我们梨园的材料,要不跟了我们一起去浪迹江湖?”

    适时尹梅村正到处找尹越,又刚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怒不可遏,把尹越连着后颈的衣服给提了起来,巴不得早点远离那个肮脏下贱而香气浓郁的屋子,还有那不男不女的人儿,走到门口,他恨恨道,“诸位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误人子弟!”

    那苍鹘涨红了脸正要理论,哪知那尹梅村早已不知踪影。他冷哼了几声,忽又摸着后脑勺嘿嘿直笑,眼睛快眯成了一弯月牙,兰花指端着檀木箅子在光洁的发丝间游弋,气若吐兰,流盼眉间。

    尹梅村拉着尹越出了园子,尹越突然不走了,尹梅村没好气,“你又怎么了?”

    “我去看容姨!”

    “容姨要生小孩了,你不能去!”

    “我就是小孩,为什么不能去?”

    “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诶,你不要跑啊!”

    这时,远处寺庙隐隐传来的钟声,那剪着燕羽的塔楼,又锁住了哪一处清秋?

    风雨飘摇的昨夜,夜雨和残花相伴着老去,究竟有那么一朵,不愿坠落。容娘看着老树上斑驳的痕迹,像是被人刺过的伤疤,可也总能绝处逢生!万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堪?飘零半世,像一片枯叶,又如一叶扁舟,有时候,就有那么故意,沉重的逝去后再轻痛的悼念,但可怜她的孩儿,还未睁眼看这个世界,就有可能会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里。

    都说荼蘼过后,人间再无芬芳,只剩下那遗忘前生的彼岸花,佛经有云,‘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后院屋里支着窗,窗台上鹅颈长瓶里插着秋茉莉与木芙蓉,盈盈淡淡、散发出诱人香气,像是要遮去满屋的苦闷。窗外蝴蝶倒挂在枝上,荡着秋千,孱孱弱弱的,也不知是生还是死,若果是生,它这种醒的姿态,太让人心疼!早已过了盛夏,过了新枝嫩芽争俏的时节,过了黄蜂粉蝶寻花采蜜的时节,唯有几片明黄中带着暗褐的叶子无力懒散地耷拉在枝头,最后,还是抗拒不了大地的吸引,纷纷坠地。有的嵌入露水沾湿的泥土里,有的平躺在青石板上,有的垂悬在窗台,就这么静静地等着,等着冷秋将它们送走,等着寒冬将它们掩埋,这样平静地走完这一生。

    快瞧,窗台上竟然还停留着一只白色的蝴蝶,它羸弱翩跹、款款湉湉,缓缓绕过她的眉间、额角,回旋、回旋……是以初秋,竟然还有三三两两的蝶儿,真是生受了这脆弱的生灵。

    ‘寡、寡、寡,寡、寡、寡……’

    这时,传来了雁鸟的叫声,候鸟南来,像久逢的友人,来造访枯藤、老树、昏鸦。那声音越来越近,越让人心伤,只是恍惚间,它便停在了窗沿,竟没有丝毫的害怕,‘也许它把我当成将死之人了吧’,容娘心里这样想,看着它,尖尖的爪子牢牢地扣住窗沿,四下打探着,像是在寻找失落的东西,忽又转身对着她,停驻了良久。她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或者说是被忽略的感觉,能和这些小生灵同处一个时空,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哎哟,快走快走,什么寡寡寡,怪不吉利的!”

    稳婆撵走了雁鸟,转头见她一脸怅然,痴痴地望着窗外,它走了,毕竟是再也回不来了,他也走了,下辈子还能再相遇吗?这一世都满是迷离,来世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那思念,就像是一条长长的小路伸向远方,又像是云朵儿懒懒的飘浮在上空。

    “容姨!”

    忽然,一声奶声奶气的喊叫声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正当她把视线收回,突然发现窗沿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

    那稳婆脸上却绽开了花,“哎哟小乖乖,你来的正是时候,快来快来,快站到床边来!”

    稳婆认为这时有孩子来是天意,毕竟孩子和婴孩之间更有可能产生一种无形的连接,说不定这就是一个契机。

    尹越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人儿,见她看着窗台上那东西,连忙跑到窗边,踮着角拿过那白色的物件,走到床边递给她,她一手接过,一手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再看那物件,竟然是一颗白色的石头,表面光华如腻,里面却如散开的云朵冰花,如月光般温怡可人,莹润沄沄,还串着青麻线,是它留下的!也许是它从遥远的北国带来的,这是陵风给自己和孩子的礼物吗?

    看着它,她像是被吸入了深渊,神情恍惚,忽然,腹下一阵痉挛疼痛。

    琼花无恙否?花开花落几经秋?

    “恭喜岑爷!生了、生了、三位千金啦!”

    稳婆咧着干瘪的大嘴掩不住笑意,可谁又说这笑不是藏着别扭,藏着勉强,藏着还未消尽的心虚?不过总算是如释重负。

    岑年复长长地舒了口气,绕过涔凤亭,顺着小径到了清蘭湖边的别院,话也不说就往左边亭廊里跑去,突然又嘟嘟嘟地往右,“你看,岑爷都不知道先去看哪一个曾孙女!”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她们熟睡的小脸,像枝头的嫩芽,光芒了他浑浊的老眼。

    岁月就是这样微妙,把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三个,最后三个变成两个,两个再变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