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弥雅王 » 071 江渡口

071 江渡口

    时光荏苒,总是夏流到秋,冬流到春。

    江南的早春,杂花盛开,遍地芳菲。

    栖霞镇上,茶馆里,酒肆中,伙计早早地开了窗打扫,待天微亮,便打开大门迎客。街上的店铺也陆续开门,还有一些乡下的老农,提着温温的鸡蛋,或是嫩生生的白菜,青油油的卷心菜,挨着店铺询问。当然,还有那些乞丐,昨夜又不知睡在了哪一间破庙,或是草堆里,揉着惺忪的双眼,嘴里不住打着哈欠,吐出一团团白雾。

    茶楼里一如既往地热闹。大早上,被凝夜沾湿的身子还沉沉的无法轻盈,谁都不愿多说些什么,偏偏就有人,有使不完的精力。

    人越老了,好像越知道自己时日有限,总是不愿意多睡。

    “我这要是骗你的话,祖宗的姓都倒着写!”

    “王倒着写不还是王吗!”

    突然,楼梯处咯噔咯噔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声响,接着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香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楼梯口的几人正笑得起兴,一见那女人就像吞了蝗虫一样鸦雀无声。大宋的女人已不是三国魏晋时的女人那般唯唯诺诺,从不抛头露面,但也不似大唐的女人那么大摇大摆地上街闲逛,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是大家闺秀,对于乡野的女子,她们平常若想像爷们儿一样喝个小酒也未尝不可。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像利剑一样扫向四周,所到之处人们的表情无不像被利剑刺伤一样古里古怪的,狰狞的狰狞,尴尬的尴尬。只有窗边打骨牌的还兴趣盎然,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这让推杯换盏戛然而止的事态,“哎,这牌真是,生得好可惜没死得好!”

    身边那看牌的也愤愤地说,“谁叫你小子边撒尿又想边擤鼻涕的,两头都想顾,结果没一头落着了好!”旁边的人接着打趣,“我看啊,下次把你儿子带过来。”

    “为什么?”

    “他儿子叫马三银,‘马上赢’啊!”

    “哈哈哈哈!”

    那人也不还口,只是脸上微微异样,只突然只手勒紧裤襟,“我尿来!”

    说着躬身就要往茅厕跑,那看牌的一把扯住他,重重给了他一木鱼脑袋,“撒泡尿来输一吊,这是牌忌!怪不得你霉不醒呢!”

    那人夹着肱股,急得在原地打圈圈,“人有三急,我去轻松轻松就来!”

    看牌人无奈,也不能让他尿裤子,只见那人一阵烟似的冲了去,半路却杀出了个程咬金,“马二山,你不是说干活儿累了腰痛,上街买药了啊?”

    说着又故意往他腰上一拧,“你这腰还痛不痛啊,啊?”马二山心里一阵心急火燎地,也没好气地说,“我、我脑壳痛、屁股痛、坐上牌桌就不痛!”说完马上往楼下跑茅房去了。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同桌一起打牌的苟不悔戏谑道,“这要是我家婆娘,早休了!”说到这苟不悔的婆娘,怕他怕得要死,天天把饭给他送到牌桌上,有一次他三天三夜没下桌,那女人还娇滴滴地说,“你要赌钱,也要记得吃饭嘛!这么不疼惜自己的身体。”苟不悔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她就乖乖地默不作声了。

    可这话芙蓉就听不下去了,“哟!在别人面前卖弄威风,其实私下回到家谁说了算,别人又怎生知道。再说了,我家马二山可不像你,有个有钱的干爹。”

    苟不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见马二山回来了,咬牙切齿道,“马二山,你这是把她惯成了个什么德行,要是我,打都要打到闭嘴。”

    马二山急着赶回来打牌,裤腰带都是边上楼边系的,听苟不悔这么一说,也不乐意了,“你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什么鸟?你的婆娘你说了算,可我家媳妇儿什么德行你可管不着。”

    “你、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出怪事了,出怪事了!”

    这时楼梯口嘟嘟嘟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上来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径直走到窗边,端起茶水就往肚坛子里咕噜咕噜地倒,喝完一杯又斟上,接连喝了十多杯。见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地拍在他脸上,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出怪事了!”

    “什么怪事?”

    镇南是不是有一株半死的黄槲树?”大伙儿像杵豆坑一样地点头。

    “黄槲树下是不是有一家小酒馆?”大家仍然一致地点头。

    “小酒馆里是不是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人?”除了点头,鸦雀无声。

    “那老道人死了!”

    圆脸的一脸失望,“还以为什么怪事,不就死了一个人嘛!见怪不怪!”

    “对呀!一百多岁的糟老头子,还不死等啥时候?”

    “不是不是,那老道两天前就死了,到今早,头顶还冒着热气!”

    众人一惊,“莫非他还真有道法?”

    “不仅如此,更奇怪的是,他的死竟然惊动了县太爷。听说礠州的知州也赶到了咱们栖霞镇,忙着为那老道人收尸,说是要把他移至礠州西山下葬。还、还有,说是当今官家还送了悼亡诗!”

    高髋骨的一把抓住那瘦子的衣领,“你是说,他们要移尸礠州西山?”

    “对、对呀!是我亲耳听我那在县衙当差的表弟说的。”

    “难道,”高髋骨若有所思,突然拍桌大叫起来,“难道那老道人就是贺兰真人!?”

    “贺兰真人是谁?”

    “‘栖身岩壑,抗志烟霞,观心众妙之门,脱展浮云之外’,贺兰真人就是宗玄大师贺兰栖真!”

    长发老者恍然若悟,接着又长叹,“名震遐迩的贺兰真人在栖霞镇来来回回十余载,我等竟然有眼不识泰山!惭愧,惭愧!”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他忽又低声道,“岑家那档子事你们知道吗?”

    “略知一二,说是岑家遭大火,烧了个干净!”

    “可岑家为什么遭大火你们知道吗?”

    “我听说啊,是有几伙盗贼同时到了岑家,然后互相打了起来,这才走了火!”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据说那夜来了好几伙盗贼,按照江湖规矩大家都是一路人,却不知为何打了起来!”

    “为什么,为了一幅画!”

    “一幅画?敢情那些还都是雅盗啊?”

    “那幅画可不是一般,它上面藏着宝藏的秘密!”

    一听说宝藏,众人便来劲了,“什么宝藏?”

    “南唐的宝藏在一幅《韩熙载夜宴图》上,而那幅《韩熙载夜宴图》就在岑府上!”

    “关于夜宴图和宝藏的事我略有耳闻,可是那幅画怎么会在岑府?”

    “坊间传闻,说是当年后主的舞姬窅娘、韩熙载的家妓王屋山和秦若兰,都避难到了岑家!而当时那王屋山便带着那幅《韩熙载夜宴图》。”

    “怪不得岑家的女人各个跟仙女似的!”

    “这下可惜了,落入了贼人之手!”

    “哎!”

    看着他们失落的表情,一人突然道,“你们不如研究研究这个?”那人头发比较细且稀疏几根,眉生得短不及眼尾,他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在胸前晃了晃。

    “那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

    那人拿了过来一看,“《推背图》?”他一脸失望,“这有什么稀奇,哪家没有一本!”

    那老人一把抓回来,神秘地说,“你们家那本,未必是真的。”

    “此话怎讲?”

    “我问你,《推背图》是什么书?”

    “唐时袁天罡和李淳风写的,据说是推算国运的。”

    “他们推算得怎样?”

    “当然很准,就比如说第三象,‘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书根犹在,喔喔辰鸡孰是雄。’其中既说明了牡鸡司晨,女主当政,就连女主姓武名曌都精准,而且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应验了,实在是奇书啊!”

    《推背图》是唐太宗时道士袁天罡和李淳风所著,据说是为了应太宗要求推算大唐国运之故,可是袁李两人这一推算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停不下来了,竟然一鼓作气推到数千年后。

    “你想想,它既然这么准,又推算到数千年后,那它的推算里包括大宋吗?”

    “那是当然,从初唐至今不过四百年!”

    “既然包括大宋,那它又是那么精准,事关大宋国运,官家又怎能坐视天下人窥探?”

    “那到也是,可我朝并没有焚书之类,相反还刊印了不少,太祖时发行了数百万册,我家那本就是我爷爷留下了的!”

    “正因为《推背图》盛行天下,要收回焚烧已是不可能,所以他们只能刊印更多。”

    “这又是何道理?”

    “太祖当年刊印的《推背图》都是半真半假的,特意把大宋的那段混淆,而且各种版本层出不穷,这样大家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不是更有利于隐藏吗?”

    “妙啊!这一招真是妙啊!”

    大家一听默默不言,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人生如梦还是梦才是人生,谁知道呢!

    “不过,其实太祖完全不用这么费劲,大宋的国运还不是每个老百姓的个人气运加起来,要想国运隆顺,只要让每个老百姓都过好日子就行!”

    “对啊对啊!”

    一帮子人热火朝天,闹剧总算是收场。窗边的瘦子往窗外啜了口痰,又喝了口茶,昏黄的眼顿时精彩了不少,又黯淡了不少,接着努努嘴指着桥头对亦驱亦退的白面书生说,“你看看,这么多人,年年岁岁日日夜夜起早贪黑忙忙碌碌,图个什么呀?!还不是钱!钱!钱!钱!钱!”

    书生点点头,“‘人为钱死,鸟为食亡’。谁不爱钱,因为没有它寸步难行!”

    瘦子深深叹了口气,“只要找到了这个宝藏,凭你要怎么花怎么享受怎么扬眉吐气!而这身无分文,无权无势的人啊,就像庵堂里的木鱼,任人敲打啊!”

    书生顺着他的手眺望着桥头,农夫和商贩们挑着满满的担子叫卖,轿夫咬牙抬着轿子不时地换着肩,还有那桥下的纤夫,光着膀子驼着不知是被朝露还是汗水濡湿的衣襟,使着吃奶的力气携船泊岸,却仍是免不了工头的喝斥与不时的鞭抽。人是这样渺小,在钱财的横轴面前是这么卑微。

    书生叹气,眼睛亦如雾气笼罩的江面般黯淡,“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容华花间露,富贵草上霜。纵使千古风流人物,也不过是后人茶前饭后的谈资而已,谁又真正关心过剧中人的悲喜?谁又需要去关心呢?

    不如‘待潮升浦口,看雨过山坳!’

    这时,只听邻桌又有人问道,“听说岑家遭难前刚生了三个小娃儿,是绣花的还是放牛的?”

    “听稳婆说三个都是绣花的,不过恐怕都葬身火海了!”

    洛江渡口,过客还是如往常来去匆匆,携带着世间的喧哗,人们摆渡、靠岸,摆渡、靠岸,没人驻脚,好似永远在路上。听说此处江水下游便是钱塘,严子陵钓台的哭声早已杳杳无音,为伍子胥摆渡的老人早已不知所踪,唯有江水,直至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