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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 半织云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

    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同样一片天空下,何止千里、万里……

    暮春三月,江南早是莺飞草长的季节,漠北却开始了漫长的风季,天地间除了一片昏黄再无其它颜色,满是飞鸟不渡的凄凉。

    马蹄声渐渐清晰,才看清两人身着圆领短袍,下着裹腿白裤,头戴冠缨,几缕发辫后垂,身佩弯刀。越往北却越是寒气逼人,马蹄踏上并未消融的雪粒子,咯吱咯吱作响,仿佛冬并未走远,而是一路向北而行。

    马儿早已瘦弱不堪,还驮着沉沉的物件,好似随时能倒地不起,但是马儿还不能死,紧要关头他俩还需要马尿解渴,无法,两人只好下马,无精打采地拖着如注铅的双腿在沙地里移行,两人的腰间各挂了把芨芨草和酸模子,一看就知道被嚼了不下十来遍。他们早就口起脓泡,喉咙发腥,双唇木木的,没有了一贯的相偎相依。约莫过了两天,地上的沙渐渐薄了,那尖脸的骤然停住了脚步,眯眼皱了皱那鹰钩鼻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了没?”

    “什么?”胖子木讷着脸问道。

    “青草的味道!”

    胖子头也不抬,半睁着眼往前瞄了瞄,用肥肥的鼻头嗅了嗅,“沙的味道!”

    尖脸的一脸鄙视地瞄了他一眼,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就在前面两里开外,肯定有一处水草地!快走!”尖脸那人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那只鼻子,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味道。

    半晌,果然到了一处靠山的原野,他们满是沧桑、荒芜的眼里,顿时装满了灵动的生机,胖子猛地扑下马,折了两根香蒲杆送进嘴里嚼着,往东一望,一汪晶莹的碧水印入眼帘,水鸟在水面扑腾出亮白的水花,恍如又到了江南。

    可谁都如此确信,这里并不是江南,连呼吸的空气中都能闻到牛羊马壮的气息。只见这是一大片湖泊,远处湖中还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颗树,却并不孤单,因为还有湖中的倒影相伴。湖岸是白茫茫的芦苇,隐约见一只钓竿从芦苇丛中伸出来,却不见人影。

    不远处山坡上的岩羊窸窸窣窣地来到湖边喝水,它们爬山的时候胆子特大,可到了湖边却小心翼翼,喝水前东张西望,稍一有些动静咯噔咯噔就跑,羊蹄落处扬起片片金梅花瓣,仿佛只要你停下了,就能闻到花瓣馥郁的香气。

    两人这时默契十足,往山坡上套好马缰,让马儿吃草,又取下马鞍上那青褐色的扁壶到湖边灌水,俩人像是被烈日烤干晒扁的虱子般,抱着壶咕噜咕噜往喉咙里灌,喉咙倒像是直颈的坛,蜿蜒吞咽都是多此一举。

    湖水送入了五脏庙,顿时五脏六腑如久旱逢甘霖,一阵惬意。

    等喝饱了,胖子这才发现手被野草割伤了正在流血。都说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这割伤他的草周围也有止血的良药。他折了两颗黄蒲果穗,往伤口上一抹,那淡黄色的蒲草灰一遇伤口便凝结起来,像是为皮肤穿了一件黄衣。抹好之后,他又将果穗揣入怀中,因为果穗中的白绵还可以做火绒。

    这时,随着几声嘎嘎呜啦啦噜的声音,只见有几只白鹭鸶飞过,在不远处的湖面水草上停了下来,踮着脚照影,它们浑身雪白,收起翅膀时有些微缩着脖颈,可一点都不影响它的优雅,那如白玉般流泻的羽毛和纤长的腿给人一种灵动静谧之美。

    胖子环顾四下无人,低声问那尖脸的,“哎,你说,那箱子里到底装的是啥物件?”

    “肯定是宝藏,要不那几些人宁愿小命不要都要保住它!”尖脸的说着伸出如熊大掌掀了几捧水,哗啦哗啦往脸上拍。

    “嗯!依我看,单是这箱子就是举世无双的宝贝!你想想,大火把岑家烧得一干二净,可它却没被烧掉分毫,”胖子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来,围着它好好转了几圈,“想不到我们奉命去打探消息,竟然还能坐享渔翁之利,碰着了如此宝物!哈哈哈!我们这次要是把它献给太后和圣主,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了!”

    那尖脸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埋头喝了一大捧,什么也没说,胖子忽又自顾叹道,“三年了,在江南的日子虽然也安逸,但一到夏天真是难捱,感觉浑身被水气裹着,湿漉漉了,黏乎乎的,让人透不过气。”

    他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可我们这一路北上也不容易,大宋的关口查得紧,害得我们绕道走这荒无人烟的大漠,一路还担惊受怕,你说单单这缺水都差点要了我们的小命,要是再遇到吐蕃蛮子或弥雅流匪,那就真的见不到契丹美丽的草原了!”

    尖脸的对胖子的絮絮叨叨一脸嫌弃,“你懂什么?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皱眉头,转而又担心起来,“不过,宋人有句话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们俩都认定里面有举世无双的宝物,可只是猜想!要是我们呈给太后和圣主,里面却不是什么宝物......”

    他忽然凝眉不语,抬头间迎来胖子的目光,“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先打开看看!”

    两人随即一对眼,即说即做。

    只见那箱中间是朵莲花,周围团着五朵云,四周镶嵌着猩红、橙黄、果绿、水蓝的宝石,尖脸的小心翼翼地扭动着玄关,可箱子仍丝毫缝隙不透,两人一阵狐疑,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了个究竟,拢着双手在箱面轻扣,但都无济无事。

    胖子正迷惑,突然身体不自觉一紧缩,鼻头一酸,“啊欠,啊欠,啊欠!”接连三声喷嚏,所至之处,如雷霆震震,如小雨淅淅。尖脸的被喷得一脸水珠,胖子忙着解释,“想必是连日来风吹日晒,刚才猛用凉水扑面……”

    尖脸的懒得听,忽然,他大叫起来,“哈!开了,开了!”

    胖子掩不住地欣喜,眼看箱子露出了一丝缝隙,便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丝透将出来,尖脸的一把掀开盖子,头不自觉地闪到一边,只觉一股极致阴冷之气如利剑般涌将出来,如劲风,让他躲闪不及,浑身鸡皮疙瘩高耸,汗毛竖起,像冰冻到了心头,但随即又暖如春风,不禁咒骂道,“什么鬼什子物件?”

    “是、是个娃娃,”胖子伸手一探,惊愕道,“还有气!”

    “太后此番派我们前来是打探宝藏下落的,这宝物没捞着却捞了个人。”尖脸的脸上黑云笼罩,又吩咐胖子,“你找找,看它身上有没有东西!”

    胖子把那绣着芙蓉花的裹布打开,四下找了一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口里嘟囔着,“还是个女娃儿!”说着正要把裹布裹上。

    “慢着!”

    尖脸的布满老茧的双手伸了过来,在它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根麻线,吊坠垂到了脑后,拉出来一看,有一个白色的石头,还有一朵金色的芙蓉花,灼灼生光。

    “头儿,佩服你,我刚才怎么没找到。”

    “让你去办事,太后不气死才怪!”

    说着把金芙蓉揣到怀里,又往箱中探了探头,原本就短短的眉毛拧成一团,“这箱中忽冷忽热…”

    “胖子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有个天竺游僧给皇太后治病,用了一种红得发黑的花?”

    胖子嘴角一瞥,满脸不屑,“当然记得,那老头儿脑子被骆驼给踢过,当时明明是拿了一朵黑色的花,偏给起了个名字叫什么‘宜白’,真是黑白都不分!”说到这里他不禁眯眼望着苍穹,“不过医术倒是有一手。”

    “重点不是这个,”尖脸的打断道,“那老和尚说了,那‘宜白’生长在冰封之地,如顺遂其根茎找寻,或许能找到‘半织云’,那半织云其实就是万年前的囊冰,经岁生成云状,往往五朵簇生。若是找到这‘半织云’,起死回生也不难!”

    胖子直听得瞠目结舌,“你、你、你是怀疑这箱中之物?”

    他也听说过,万年玄冰化为水,能使枯木逢春。据说如果有一池万年玄冰化作的水,人身处其中就跟在陆地上一样,据说龙王的龙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在荒漠里行走这么多天,它却依然冷若冰霜,不是宝物又是什么?哈哈哈!”尖脸一改严肃,放声大笑起来。

    突然,鼻头一紧,随着一阵有节奏的抽搐,他猛一扭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什么味道?”

    “哪来什么味道?”胖子不明所以。

    尖脸的站起来四处张望,“奇怪,像是沉香,不对,檀香,不,丁香……”

    说着又跑开了几步,四下找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他快步回来,“快走!我怀疑周围有不干净的东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婴孩,胖子已经把裹布给它裹上了,他端详了一阵,“把那裹布也带上!看着那上面的图案好生奇怪,说不定有什么玄机!”

    “哦!”胖子抱起那婴孩就跟了上去。

    “我让你拿裹布,你拿人干嘛?”

    胖子一紧张就结结巴巴,“那、那它怎么办?”

    “它是宋人,当然不能带回大辽!”

    “那、把它留下?就这么光着留在这里,还不被野狼秃鹰当做肉团吃了?”

    “什么留下?它得死!”

    尖脸的说着拔刀出鞘,胖子忙央求道,“就一个狗屁不懂的娃娃,我们留下它让它自生自灭好了!”

    突然,随着一阵咝咝咝的声响,从草丛中窜出东西来,却是一条乌黑的水蛇,逶迤着向不远处的湖泊爬去,完全不把他俩的存在当回事。胖子吓得不轻,瘫软在地,尖脸的狠狠瞪了他一眼,“滚!”

    胖子缓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忙乱,一只手抱着那宝箱往山坡上跛脚走去,一只手贴在心口,嘴唇颤抖着念着,“佛主慈悲,佛主法力无边……”

    尖脸刚要挥刀,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扬的笛声,尖脸的脸颊一颤,心想那人终于显身了,他抓起刀循声而去,等他拔开一人多高的重重苇草,看见一个小男孩像打禅一样坐定在一颗大岩石上,他沐浴着夕阳,双手托着一支红木笛,唇角微微上扬,他也好像感受到陌生的气息,见到尖脸人后口中的笛声也戛然而止。

    越靠近,他就越确信刚才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来自于这个男孩,“你是谁?在玩什么鬼把戏?”

    就只差把刀驾到他脖子上了,可又好像有什么力量让他不敢过于靠近。

    那颗大岩石周围开满了白色、蓝色的小花,衬得男孩的如午后白色的阳光一样静谧,“唵嘛呢叭咪吽,我在召唤空行母!”

    盈盈晚霞洒下了片片鲤红,流光悉数披在远枝,渲在鸟儿油滑的羽翼间,染在小男孩如墨的发丝上。

    “空行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