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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6 算卦人

    一听说有唃厮啰现世,移公城立刻成了万民朝拜之地。

    崇尚血统的吐蕃人对唃厮啰的信服和崇拜好似天成,好似一个群体的一致信念,好似那唃厮啰身上散发着神圣的灵光,他们可以沐浴着洗去一身的尘霾,看到未来的光亮;好似吐蕃在河西终于有了拨开云雾的勇气,再次露出它那屹立不倒的根基。

    转眼两年过去了,移公城如今的热闹繁华也是今非昔比,大家都说甚至有了古都逻些的遗风。

    每当春夏交替之际,移公城年轻的小伙子们就会把整剥的羊皮晒干后再风干,吹气后用麻绳结成羊皮筏子,等到了盛夏六月,便是小伙子们一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们一个个都是使羊皮筏子的好手,一路下去,大风吹皱着水纹,百尺瀑布合着两岸的夹花,腾起千层碧浪。岸边美丽的野牡丹丛中站着成群结队的年轻女子,姑娘们的心花随着小伙子们筏下的水波荡漾开来,有时候,小伙子们会故意使坏,溅姑娘们一身水花。等到了滩头,筏子慢慢搁浅,小伙子们用粗狂嘹亮的嗓子唱着歌儿,邀请美丽的姑娘上他的羊皮筏子,笑着说下游还有更美的风景!

    接下来流火的七月,每当弃山星出现在空中,吐蕃人便开始成群结队地下河洗澡了。他们在河中嬉戏,尽情享受水的温柔、水的甘甜、水的怡凉、水的清净,让清水洗去凡尘的污垢,卸下俗世的烦恼。

    一到八月,他们又开始举行望果节了,大家载歌载舞,男子们有的赛马、有的射箭、有的抱石、有的摔跤,女子们一身盛装,或歌舞、或作戏,庆祝这丰收的时节。

    九月来时,城内又开始了各种选拔活动。

    这不,城东有一个员外正在招女婿呢!他的四个女儿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一个清瘦怡人、一个体态丰腴、一个高挑朗罗、一个娇小可爱。都说各花入各眼,可应征女婿的男子们几乎全都选那高个或丰满的。

    “小主人,人太多了,不要往里挤了!”

    那人口中的小主人一听,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一脸迷惑地问道,“亦金,他们为什么都选高挑和丰腴的,不选那清瘦和娇小的?”

    只见他身穿绛红色的长衣,腰束玉带,玉带上垂着流苏一样瀚碧的绿松石,胸前是一串色泽温润的琉璃佛珠,却是凌温!两年过去了,他的样子变化不大,个头却抽长了不少。

    那亦金两颊冷汗沁沁,他拉住凌温的衣襟,喘口气道,“咱们移公城的人娶妻,向来按体重来,体重者为尊,岳父也按女儿的体重来给嫁妆,重的女儿得到的嫁妆往往也最丰厚,所以谁娶了一个最重的姑娘,那是相当合算的,个子高的骨头重,胖的肉多,所以大家不是选高的就是选胖的。”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怎么能一味地厚此薄彼呢!况且他们选的是嫁妆还是人?”

    “有的人为了嫁妆可以不计较人,有的人为了人可以不计较嫁妆,大家各有所需嘛!”亦金眨眨眼,“小主人,如果是你就不用选了,你可以把她们都娶了!”

    凌温一听,脸刷地红了,就如那殷红的格桑花,亦金这才想到,小主人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正抬头间,却不见了人影,“诶,小主人,你要往哪儿?”

    亦金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一路上形形色色的贩夫走卒穿行其间,有回鹘的鉴宝商、大宋的茶叶商、契丹的训鹰人,当然,还有一些出家人和算卦人。

    “祖传算卦,祖传算卦!小兄弟,算个卦吧!”

    突然,一个浑亮的声音叫住了他,只见说话的是个僧人,他盘腿坐在街边,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着紫红色的岚衫,额前戴着云镂箍。样子倒不甚稀奇,可他的眼睛却令人难以忽视,那眼里既有克制、又有欲望,只能说,那是一双复杂的眼睛。

    见小主人停了下来,亦金连忙挡在前面,对那僧人道,“你先算你自己吧!”

    “你没听说过,修行人的命是算不准的!”

    “你连修行人的命都算不准,那佛的命怎么算?”

    “哈哈哈哈,你说你是佛吗?”

    亦金也学着他,“哈哈哈哈,你说你是修行人吗?”

    那僧人也不恼,“你话多,可说的都是无用的信息,而这位小兄弟虽缄口不言却什么都说了。”

    “你胡说!主、主人!”

    亦金说到一半突然一脸骇然,恭敬地站到一旁,双手颤抖着低头不语。只见一人往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强健的卫士,那人瘦削的脸庞,修长的身材,却不是仙风道骨的味道,反而多了一丝精明凌厉,不用说,他就是移公城人人皆知的耸昌厮。

    他身后那几人见了凌温,都手捧着心口,嘴里念着唃厮啰,弯腰作揖。

    耸昌厮走到亦金身前,怒气顿扬,“你好大胆,竟敢私自携小主人出府!”

    亦金一听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主人饶命!”

    “这都是我的主意,与他无关。”

    说话的却是凌温,他眼里流光波动,亦如胸前的琉璃珠光熠熠。

    耸昌厮脸上浮过一丝被人顶撞的恼怒,沉声斥道,“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没什么身份,再说,身份应该是荣耀而不是禁锢!”

    话语一出,众人惊得瞠目结舌,要知道,在移公城,有谁敢这样跟耸昌厮讲话,就算是唃厮啰都从来没有。当众人意识到说话的是那身穿紫红的僧人之时,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耸昌厮眼里压制着怒火,却瞥见那僧人,“你是谁?”

    奈是谁在这般情形下都得乖乖报上名来,可那僧人回望着耸昌厮,却不作声。

    一旁的亦金连忙道,“主人,他就是一个算卦的。”

    “算卦的?”耸昌厮额头微拧,蔑然道,“你要不要算一卦看看自己今天会不会命丧于此?”

    “哈哈哈,”那僧人突然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耸昌厮,“我算过了,今天不仅不会死,而且会让有的人难受。”

    对于耸昌厮来说,敢直视他就是对他的一种挑衅,他懒得跟他废话,吩咐左右,“把他拿下!”

    说着上前牵着凌温的手,“我们走!”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亦金心里一阵窃喜,心想幸好那和尚插嘴,不然今天主人的怒气肯定撒在自己身上。

    他们回到府邸稍作休憩,不久便有人来请唃厮啰前往宴厅用膳。

    铜盆里烧着熊熊的火焰,照得宴厅恍如落日下的白昼。牛羊肉烤得滋滋的,色泽袭人、香味弥漫,青稞美酒、马奶酒浓香四溢,耸昌厮人虽然精瘦,可胃口并不小,他正拧下一只羊腿大快朵颐。凌温是吃素的,他小时候跟着父母东躲西藏,原本也不知肉味,后来何郎业贤带他吃过肉,他却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沾过荤腥。

    这两年来,夜夜如此,凌温吃素,耸昌厮在对面开荤。其实这样的搭配并不奇怪,因为不管吃荤吃素,都是一种选择而已,重要的是不要互相指责,没有谁比谁高尚。

    在吐蕃,很多僧人都是吃荤的。当然,他们有自己的理由,说是成全动物献身的功德,就像天葬时空行母吃掉尸体一样。可反对的人说要吃肉便要杀生,杀生罪无可赦。吃荤的便反驳了,万物皆有灵,难道你吃的果蔬便没有生命?总之,谁也没能说服谁。

    耸昌厮见凌温入宴后一直心不在焉,不禁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凌温抿嘴摇摇头,突然,一小厮没头没脑地冲了进来,“着火了!着火了!”

    耸昌厮把羊腿砸在案桌上,起身冲了出去。

    一到外面,果然烟尘弥漫,漫天迷蒙,只见西厢方向火光肆虐,逃窜出来的家丁都是满脸烟尘,一身火星,耸昌厮抓住一个问道,“怎么回事?”

    “有、有人闯进来把那个和尚救走了,他们还放火箭!”

    耸昌厮抬头,果见府外火箭如蝗,他怒目如炬,额上青筋如灵蛇跳跃,像是要爆裂开来。

    这时,他的手下已集聚到位,他毕竟还没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连忙部署,“你们,随我到府墙上,你们,保护唃厮啰!”

    “是!”

    耸昌厮的府邸外围都是高高的围墙,而且厚三尺有余,平时都有家丁守卫。等他们登上围墙,发现守卫的家丁都已中箭身亡。

    “啊!”

    忽然,一声凄厉的喊叫,又一人倒地。

    耸昌厮望去,府墙外乌压压的一片,足足有上千人,而且装备整齐。如果说方才他还是怒气冲冲,此下的气焰便已被浇灭了一半。

    为首的两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铠甲,其中一人对着高墙上的耸昌厮高喊道,“我们又见面了!”

    耸昌厮心下疑惑,语气却凛然,“阁下是谁?这么大阵仗有何贵干?”

    那人呵呵冷笑了两声,“看来移公城的耸昌厮眼光不怎样嘛,你这辈子所有的眼光也就用在发现唃厮啰了。”

    一听唃厮啰,耸昌厮浑身一个激灵,只听那人又道,“我说过,今天不仅不会死,而且会让有的人难受。”

    “是你!”

    耸昌厮不敢相信,一个算卦的和尚,此刻摇身一变成了千来人的头目,真是悔恨当初只是将他关押,可此刻气势上不能有所懈怠,于是奚落道,“你有机会逃走,竟然还敢回来送死!”

    那和尚摇摇头,冷声道,“废话不多说,你让我们带走唃厮啰,这移公城还是你的,不然……”

    “不然怎样?”

    “相信你耸昌厮是个识时务的人,今日你我力量悬殊,蚍蜉撼大树,胜算几何?”

    耸昌厮只觉得浑身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背脊一片冰冷,想到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和尚救走,而且人数又十倍于他,如果硬碰硬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为唃厮啰赢得了河西的声名,他又怎么甘心……

    “主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吐蕃人都知道是你把唃厮啰带到了河西,就算他们今夜硬抢了去,大家也不会心服口服;而且他们来历不明,我们冒然相敌,硬拼之下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手,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非要拼得鱼死网破可就前功尽弃了!”

    耸昌厮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旁人的劝说,再次问道,“你是谁?”

    那人哈哈笑了两声,“我旁边这位是邈川城的大统领温逋奇,我是宗哥城的乑城.蔺逋叱!”

    耸昌厮瞳仁微缩,“李立遵?”

    “没错,李立遵是我的汉名!”

    耸昌厮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为自己的眼力见沾沾自喜的时候,河州诸部的吐蕃首领们也开始了明争暗斗,谁都想把凌温这尊‘佛’拽在自己手中。因为只要得到了唃厮啰,就等于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当下捶胸顿足也于事无补,只得将自己的猎物先拱手于人再以图后计。

    突然,他脑中浮现了何郎业贤的面容,还有当年他落寞离去的背影,那种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感觉,是那么真实,好似穿越时空覆着在了自己身上,这难道就是现世报吗?

    那谁又来报应温逋奇和李立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