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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 提线偶

    原本在这场腥风血雨的‘群豪’争夺之中,很有可能鸡飞蛋打,但有两人却出乎意料地联手夺得了唃厮啰,他们便是宗哥族的首领李立遵和邈川族大酋长温逋奇。

    这两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李立遵的藏名叫乑城.蔺逋叱,都说‘湟水三万户,李氏居其半’,其实他们最初都不姓李,而是被唐王册封的,当初能被唐王册封的都是有功之臣,手下势力不可小觑。温逋奇世居邈川城,手下有十多个吐蕃部族,这些年来他热衷于培植势力,如今整个河西,除了宗哥城的李立遵,便没人能在兵力上与他一较高下。

    耸昌厮原本也忌惮过两人,可是又一想他们不会坐视对方下手,这样也算是暗中互相牵制了,他便可以高枕无忧。谁能想到,他们竟然会悄无声息地联手,这一联手,除了大宋和大辽,便只有西北边甘州的回鹘与东边灵州的弥雅能与之抗衡了,只是这两股势力常年互相较劲,对于祁连山南的吐蕃部族之争很少参与。

    李立遵和温逋奇合谋成功后,就好比拿到了巨额宝藏,首先想的是把唃厮啰安置到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

    可是安置到哪儿呢?

    他们边商量着边往他们的领地撤退,最后在距河州西北三百里外的廓州停了下来。

    廓州一带最初是吐谷浑繁衍生息之地,后来由大唐统治,当年吐蕃王朝内乱,导致整个王国分崩离析的关键一战就是在廓州。当年吐蕃在廓州败给了大唐西域雄狮张议潮,之后便开始迅速瓦解,如今廓州一带住的都是吐蕃部落,当地也没有豪强占城为王,所以他们几乎是毫不费力就在廓州府的旧地驻跸下来。

    连日来的赶路,好不容易遇到城池,那就扎帐篷、搭案桌、歌舞庆祝一番再说。

    熊熊如日光的篝火燃起来、奔放如大浪的舞蹈跳起来、清冽如山泉的酒水喝起来、滋滋如踏雪的黄羊啃起来、澄碧如琥珀的醍醐吃起来,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聚集于此。

    尤其是那醍醐,可是要经过一系列递进的工艺才能制成,从牦牛挤出牛乳,再从牛乳中炼出奶酪,接着用奶酪做出生酥,又再把生酥变成熟酥,最后从熟酥中才能提炼出醍醐,醍醐为最上最优,也是吐蕃最高等级的待客之物。只是当下,李立遵和温逋奇都不是主人,他们各自的老巢在北面百里之外的宗哥城和邈川城。

    双方心知肚明,安置唃厮啰的地方不能是双方的城池,邈川和宗哥虽然相距不远,可却是双方的势力中心,唃厮啰一旦到了谁的城池就说明谁掌握了主动权,好似羔羊入虎口,另一方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二人合力达成目的容易,可眼下分摊胜利果实却难,因为唃厮啰只有一个,他又是一个人,不能一分为二。

    宴席正酣、浮歌未歇,此刻李立遵和温逋奇灌下肚的酒已经焐热了他们相互防卫的坚冰,当下开诚布公地交谈起来。

    温逋奇一身瀚蓝的罗绮,眉眼一挑,“那耸昌厮虽然把唃厮啰握在手中,可这两年来素无建树,不思进取,只顾积累财富,却无心培植势力,他哪有李兄的胸襟!”

    李立遵摆摆手,“说实话,这次能和你大酋长联手,真是荣幸之至啊!听说当年六谷部司铎督曾到邈川拜访过你,希望结盟抗击弥雅,你都不为所动。”

    温逋奇一听,陷入了沉思。

    当年凉州的吐蕃六谷部风光无俩,可等他们的统领潘罗支设计杀掉弥雅统领拓跋继迁后,反被拓跋继迁的儿子拓跋德明用反间计所杀。从此六谷部在河西吐蕃部族中的声威一落千丈。那时弥雅趁机占领了六谷部的老巢凉州,凉州吐蕃诸部四下逃窜,还有很多逃到了邈川,温逋奇也收留了许多。所以当听说潘罗支的弟弟司铎督来邈川请求结盟之时,温逋奇既因收集了六谷部的残部而怕司铎督心有芥蒂,再者说他也不想平白无故与弥雅为敌,所以拒绝了他。

    温逋奇从回忆中转醒过来,摸了摸自己精心修理过的桃型须,“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要做些不同的!”李立遵一双大眼透着几分精明与笃定,浓黑的眉毛像两柄利剑。

    “什么不同的?”温逋奇问道。

    “欺南凌温是吐蕃王的后代,耸昌厮把他奉为唃厮啰,万民只是崇拜,却不畏惧,而且这只是名义上的高贵,并无实权。如果要有权力,要有力量,那就要更大胆!”

    “你是说?”

    李立遵勾勾手,示意温逋奇附耳过来,温逋奇探头过来听他低声说了几句,只见李立遵耳畔的铜环微微摇晃着,就像酒杯中未平息的旋转。

    “李立遵!”

    温逋奇突然这么一叫,宴席的喧闹戛然而止,大家兀地停止了言语,停止了推杯换盏,甚至停止了吞咽,李立遵表面平静,可心里却像那黄河的暗涌翻腾。

    温逋奇满面通红,也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过于激愤,他看着李立遵,眼里放出光亮,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愤怒,看得众人焦灼不安,突然,温逋奇拍着李立遵的肩激动道,“你有脾性,我喜欢!”

    李立遵愣了一下,望着温逋奇看似毫无伪装的笑脸,他方才的不安与怀疑所攒成的惊悸也消散开来,两人哈哈笑作一团,互搂着双肩进了帷帐,之后只听得两人不时传来的模糊的笑语……

    夜幕巍巍,圆魄坠空,时光不停地流转,众人也在醉意中睡去,他们两人却彻夜长谈至天明。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晴空万里,光芒万丈。

    廓州府东侧的空地上旌旗展展,高台玠玠,温逋奇和李立遵一夜未睡却丝毫不露疲态,他们戎装熠熠,一人端过一盘饱满的青稞,一人端过一坛馥郁的美酒,燃香三柱后虔诚地祭拜苍天。

    接着,他们又取过香和酥祭祀鬼神。

    在吐蕃,他们既崇拜神灵也崇拜重鬼,为了表示尊重,他们统一把重鬼尊称为魔神。就像神有多个,魔神也有多个,譬如说住在空中的宁神,住在水中的龙神和住在地下的地神,他们一个掌管风雨雷电,一个掌管祸福吉凶,一个掌管生老病死。在吐蕃人眼中,鬼和神没有好坏之分,都应得到相同的供养。

    祭祀鬼神完毕后,众人目光忽地聚在一处,只见一个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上高台,他便是凌温,此刻他头戴管褶状的高冠,身穿三角形的大翻领束腰长袍,腰上别着短钊,长袖旖旎委地,仿佛青禾摇曳。

    “赞普!赞普!赞普!”

    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在他们的跪拜之上,年仅十三岁的凌温就在这一天被河西的两大统领带头尊为赞普,也就是吐蕃王。

    世上哪个帝王登基的时候不是春风得意,可凌温却面无波澜,不知道的人只觉得他展现的是帝王的庄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麻木,他就像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人安排着在众目睽睽下作戏。

    自从到了廓州,他们就把他安置在一处偏僻的所在,由双方的侍卫共同把守,温逋奇和李立遵两人可以随时去探望,但是如果想带他离开,得有两人各自的令牌才行。

    想想耸昌厮对他的禁锢哪里比得上当下这两位,以往虽然有人监视但他还可以上街走走,如今,虽然名号上高了一层,却连房门都不能自由出入,如果说之前是池中鱼,如今便是笼中鸟了。

    “赞普,你不高兴吗,你如今成了吐蕃王,光宗耀祖啊!”

    凌温没有一丝表情,“是你说的,身份应该是荣耀而不是禁锢!”

    李立遵嘴角浮过一丝笑意,“你还小也许不懂,我们说话有时只是为了骗人!”

    “你骗我?”凌温的眼睛亦如那隐没的繁星,光芒虽弱,却抑制不住抖动。

    “不是我们骗你,是你被骗!”

    “这有区别吗?”

    “有,你被骗,是你自己的原因。”

    凌温凄然一笑,“我找不出什么原因。”

    “不,你知道原因,哈哈哈。”

    李立遵笑着出了门,穿过长廊,一直跟在身旁的手下突然上前小声问道,“大族长,你刚才这样对赞普,就不怕……”

    李立遵脚步不止,“怕什么,我就是要让他怕我!”

    “可是,如今赞普还没决定之后是要前往宗哥城还是邈川城,如果他因此偏向邈川那边……”

    李立遵停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阴厉,“你放心,他能决定什么,他不过是我们手中的提线木偶,这场较量是我和温逋奇之间的。”

    “有人来了!”手下突然提醒道。

    这时,只见一个女子往这边走来,她一身湖蓝,婀娜娉婷,长发串着珠贝编成了许多小辫子,额头戴着流苏银抹额,她见了李立遵,微微蹲身行礼。

    李立遵嗯了一声,见她手中托着一盘点心,是一些乳饼、糕糜和奶酪子,沉声吩咐道,“好好照顾赞普!”

    那女子点点头,穿过长廊进了里屋,此时凌温正在打坐,她把点心放在一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凌温又没有入定,他当然觉察到了周遭的一切响动,还有那似有似无的香气。可他不想睁开眼来,他不想与陌生人交流伤神。

    可正因为他有此番心思,于是老是静不下来,许久许久,那人好似未曾离开,他只得睁开眼来,却见一双修长而温柔的眼睛,那眼里好似有碧波与春风,好似有山花与蜜糖。

    她抿嘴一笑,如莲花状的红唇就像三春的桃花,如柳叶的长眉如那清泉下的鱼儿。他甚少遇到这么温柔的人,除了他母亲,他甚少见过这么美的女子,除了在梦里。

    她端过点心,示意他食用,他望了一眼,摇了摇头。

    她不再勉强,微微一笑,转身出了门,第二天、第三天,也不知多少天了,她总是每天按时来看他,给他送些点心或是饮品,默默地陪他坐一阵,然后离开。

    有一天,她给他带来的点心盘中多了一只笛子,他望了一眼,故意没有太在意,哪知她走的时候却留下了它,只见那是一只玄色的骨笛,他呆呆地坐着望了几眼,始终没有拿起它。

    第二天,她又来了,仍是陪他冥想了一会儿便独自离去,他也不知怎的,莫名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人是多么容易习惯,而这种习惯,不分好坏,不分深浅。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只骨笛上,那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拿起了它,吸气吐出的那一刻,他好似找到了一个出口,好似这段时日积攒的所有愤懑都化作气息翻涌而出,通过笛中的回旋,再次转换成声音在空中宣泄。

    那无法说出的言语化作了胸膛的起伏,成了气息的律动,他吹出的气化作风儿消散于天地间,而天地间的风又温柔的抚摸着他,穿过他,那风来了又去,亦如他的记忆,他想到了父母和哥哥,想到了何郎业贤,想到了耸昌厮,所有他生命中遇见过的人,不管好坏,都成了他人生的印记。

    他若是能化成那一缕风该多好,那样他就能徜徉在世上,围绕在他爱的人身旁。

    突然,咔嚓一声,窗外传来折枝的声音,他向外望去,只见她满脸泪水,孤零零地站在窗外,她的鼻子就像那高高的雪峰,脸颊就像那月光下的原野,而那泪水,就像落入桑田的明珠。她什么都没说,又好似在用眼泪诉说,就如他方才什么也没说,又好似通过笛声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