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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 圆与圈

    茫茫飞沙随风飘扬。

    凌温和她互相搀扶着疾走在暗夜中,除了夜风的呼啸,就只剩他们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这夜黑得如此彻底,他们一路走来,就像是在螺旋形的暗道中寻找光明,虽然累,可内心却是轻盈的,因为再继续坚持下去,那便是自由的彼岸。

    啊……

    她突然惊叫起来。

    “你怎么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方才她突然一个踉跄往地上一歪,幸好他及时拉住。

    “我没事!”

    在这什么都模糊的夜里,反倒容易听清声音里面的情绪,她的声音里,明明带着疲惫、乏力。

    “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赞普,我能行!”说话间,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那余力仿佛是在倾诉她的坚决。

    “那好吧,我们再走一段。”

    凌温说着半拖着她往前去,刚走了几步,她忽然兀地停了下来,凌温想她到底坚持不住了,正要开口,却听她道,“赞普,我们走这边!”

    “这边是东,我们……”凌温不解,往东便是大宋,不再是吐蕃的地盘。

    “听我的没错,”她握紧了他的手,似要阻止他继续往前,“往北是李立遵和温逋奇的城池,他们料定你不会自投罗网,而是会逃回高昌国,所以定会派人往西追赶,我们只有往东……”

    她声音里带着颤抖,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凉的缘故,他把自己的外衣褪下给她披上,少时,她略微回暖了些,抬头望着他,晶莹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迷人的微光,“我们走吧!”

    凌温点点头,两人转而往东走去,这下西风从身后吹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们往前,这茫茫的夜路好似也变得没那么难行。

    他们又往前走了两个时辰左右,这才停下来休息,他们想着小憩一会儿,可是一旦躺下那睡意就像无边的暗夜浓浓袭来,少时便沉沉地睡去,那细微的呼吸声被淹没在了夜风的呼啸声中。

    早上起来,烟雾晴岚笼罩着大地,只见河上十里烟云袅袅升腾,河岸松柏上的露珠低垂,晶莹剔透。没想到,这些细微之处看不到的地方却为这个世界增添了壮美。

    缓缓的,朝阳探出山头,发出万丈光芒,霞光拢着她的玉面,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她缓缓睁开了眼,见凌温看着他,她无法避开那眼神的浓稠,只好用言语来逃避,“你看什么?”

    “看天看地,看云看你!”

    她噗呲一笑,知道他是故意学她那句‘看天看地,看雪看你’。忽然,她心头一悸,眉头一簇,兀地起身,“赞普,我们快走!”

    “你不是说他们不会往这边来吗?”

    “可是他们往西寻不着,还是会往这边追赶来的。”

    凌温当下有些泄气,那逃离像是一个魔咒,用无形的手把他牢牢捆住。

    啊……

    突然,她又惊叫起来,凌温连连望向她脚下,看是不是脚又崴了。却见她怔怔地立住,目光闪动,看着前方,好似有什么可怕的情景。凌温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耀眼的晨光中有人驰马追来,随他们而来的,还有那渐渐清晰的马蹄声。

    奇怪的是,那群人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却突然缓了下来,仿佛是要为这次相遇增添一些仪式感。

    他们知道当下逃走也是徒劳,于是便紧握着对方的手准备共同面对接下来的命运。

    那群人渐渐靠近,近到晨光已经不能阻挡他们的视线,近到双方的情景都一览无余,只见他们有十几人,而为首的那个浓眉大眼,耳畔的铜环微微摇摆着,便是李立遵。

    六目相对,久久无语。

    “你们让我好找啊!”

    李立遵率先打破了沉默。

    凌温此刻心潮翻涌,绝望和不甘纠缠着他,没想到原本以为的新生,却是落入另一个牢笼。

    李立遵突然下马,信步走到他们跟前,看了看凌温,又看着他旁边的她,突然叫了一声,“伽萝!”

    她一愣,惊惧地望着凌温。

    伽萝?原来她叫伽萝!李立遵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只见她此刻低头颔首,不敢看李立遵,许久才抬头唤了一声,“族长!”

    “我让你带他往北,你却带他往东!”

    她连连摇头,看看李立遵,又看看凌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凌温这才明白,原来她是李立遵的人,原来她也是骗他的,为什么,为什么?她……

    为什么?

    凌温不敢想相信这一切,突然甩开她的手。她的手僵在半空,眼里扑闪的泪水仿佛既是内疚又是无辜,最后只喃喃唤了一声,“赞普!”

    凌温扭过头去,眼里微颤嘴上却漠然,“有人说过,我们有时候说话只是为了骗人。”

    她哀求地喊道,“不、不是这样的,赞普!赞普!”

    可是任她怎么呼唤,凌温仍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说过,任何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跟你有关!”

    说话的却是李立遵,他没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却是一副教书先生的苦口婆心,“你之所以老是被骗,是因为你始终没有放下‘骗’这个字,忘了‘骗’这个字你就不会被骗了。就算你再次被骗,可是如果你没有了被骗的概念,便分不出这般区别。”

    李立遵的话看似强词夺理,可又不是完全毫无道理。

    难道这世间所有的情绪都跟我们一开始的分别心就没有半点关系吗?凌温反复被骗,是他自己的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伽萝突然激动道,“族长,放他自由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自由?”

    “你的霸业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去实现,可是他的自由,失去了便是一辈子!”

    “伽萝!”李立遵突然厉声喝道。

    伽萝一愣,怯怯道,“哥哥,我求求你了!”

    哥哥?她是李立遵的妹妹?她……

    凌温像是又被卷入了漩涡,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一股寒流在脑里乱串,不觉晕了过去。

    等他回醒过来,却在咯噔咯噔颠簸的马车上。他浑身颠得酸痛,想要起身却有些困难,这时,有人把他扶起来,他没有看那人,但他知道,是她,伽萝。

    他起身后,看着窗外流走的风景一动不动。

    “对不起!”

    身后传来她的话语,凌温不看她,也不说话。

    “我最初是被哥哥安排故意接近你的,可是昨晚,我故意带你往东,就是不想你被哥哥捉住。”

    凌温仍是不看她,她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也许他今生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车外的风物变换,方才还是寸草不生的荒原,渐渐的变成了满地枯草的原野,夕阳落山时,他们已经能看见不远处河谷里的城池,他猜得没错的话,那便是李立遵的宗哥城了。

    只是他没猜到,这宗哥城竟然如此繁华,比之河州移公城更甚。湟水从北城穿流而过,城里到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他们不时打量着他们的车队,看看他们的城主这次带回了什么样的战利品。

    凌温把目光从车外收回,他不想被人看到,此刻这马车就像是困兽的牢笼,而他便是被困的傀儡。

    等到了李立遵的府邸,马车停了下来,这时,有人过来搀扶凌温,凌温本就神情恍惚,加上一路颠簸浑身酸痛,一个不小心没有搭上来人的手,从马车上摔了下去。伽萝想要从身后抓住他,可是力不从心反倒被连带着摔下车。

    “赞普你没事吧!”伽萝顾不得自己手肘的伤痕,连忙扶他起来。

    凌温眉角被磕破正流着血,模糊中看着伽萝一脸忧虑的神情,他心里却一阵暖意,她是关心他的,纵然她骗了他。

    “怎么回事?”

    李立遵急匆匆从前面赶来,见凌温脸上有血,再看看一旁惊慌错乱的小厮,忽然拔刀砍去。这一刀下去,那小厮眼里的惊惧、不解、不甘混作一团,渐渐涣散。

    凌温眼里既是惊惧,又是愧疚,“你,你怎么可以杀人!”

    “老子杀个人怎么了?”

    他毫无愧疚,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快扶赞普进去!”

    “是!”

    凌温被扶进府邸的那一刻,李立遵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他忽又想起了温逋奇,“温逋奇,你可不要怪我啊!”

    李立遵虽然做事冲动,可他又是个有谋略的人,和温逋奇联手只是一时权宜之策,经过一番周密的布置,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凌温从廓州掳到了自己的地盘宗哥城,这下温逋奇知道上当了,可是以此时他邈川的实力是不能与宗哥抗衡的。

    李立遵成了这场恶战中的大赢家,他无法在温逋奇面前得意,却不禁对着虚空自言自语,“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我劝你哑巴吃黄连---把苦水往肚里吞。”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仍回荡在宗哥府的上空,府里人来人往,把府邸也妆点了一番。

    这一天,河湟一带来了很多吐蕃首领,有来自凉州的、秦州的、廓州的,唯独没有邈川的。他们聚集在邈川南的桑耶寺里。

    华堂庄严,檀香萦绕,小沙弥排成一排,有的拿着权杖,有的端着缁衣,灯火照在紫幢上,佛主背后的镂空雕窗让阳光照射进来,打在凌温身上,小沙弥们为他披上金丝袈裟,他伸出双手,就像那七月湖中探出的荷苞,缁衣披上,仿佛给它罩了一层金纱,袖角在朝阳照射下几近透明,他缓缓收起指尖,手腕一个微掖背到身后。

    这时,侍从们呈上了玉盘。

    “赞普,这是册封文郜!”

    凌温拈起一册,扫了一眼,递给旁边的颂官。

    “赞普亲谕,封,宗哥族大族长李立遵为河湟论逋。”

    李立遵踏步上前,意气风发地从凌温手中接过那符牌。

    论逋相当于大宋的同平章事,也就是宰辅丞相,是居赞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可与其说是被封,还不如说是自封来得恰当。

    凌温耐着性子又陪着李立遵完成了一次作戏,回到厢房时已是黄昏。

    “赞普!”

    他不用抬头便知是内侍禄袭来了。

    “什么事?”

    “你的信!”

    凌温接过信,却不看,只淡淡问了一句,“谁的?”

    “是、伽萝姑姑的!”

    凌温一听那名字,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块棉花,吞吐不畅。

    他不愿看,又想看,就这样纠结到了星辉杳然的夜里,烛火摇曳中,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拆了开来。

    只见上面写着‘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赞普!”

    凌温一悸,慌忙将信塞进袖中。

    “赞普,去大宋的使臣回来了,论逋让你过去呢!”

    凌温跟着内侍出了门,到了大殿只听李立遵正在问那使者,“弥雅也派使臣去了?他们除了朝贡都干了什么?”

    “论逋,我找人跟踪,看他们的使臣就买了一堆瓷器古玩!”

    李立遵嘴角一撇,“拓跋德明可真不像他老子拓跋继迁,就喜欢玩这些瓶瓶罐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