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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 羌笛怨

    之后的每天,她除了陪他打坐,还会听他吹笛。

    很奇怪,如果是哗众取宠的恭维并不会让人真心喜悦,反而是那些真挚的肯定,那些无声的注目会让人为之心颤。她就是那样的人,从来没有开口赞赏过他,可他却知道,她是真心的欣赏。

    他知道,虽然没有只言片语,可是她是懂的。她懂的,也不知是笛声还是他的心事。想到这里,他心头一悸,笛声也戛然而止。他吹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难言之隐还是为了博得有心人的懂得?他真的需要人懂吗?

    “你知道吗,在你的笛声中,我不是懂了你,而是懂了自己。”

    凌温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为声音可怖,而是她说的内容,她怎么会突然说这句话,她怎么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她……无数的思绪纠缠着他,最终都回到了这个疑惑,她为什么会读懂他的心事?

    “你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他终是忍不住问道。

    她迷惑地盯着他,转而带着欣喜,“三个月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方才为什么会那么说?”他重复问道。

    她看了看他,微微颔首,“我也不知道,就是有感而发。”

    见他陷入了沉思,不出声了,她又试探地柔声问道,“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见他仍是没有回应,她又不太肯定地问道,“还是我说得太对?”

    “你相信有他心通吗?”凌温答非所问。

    她点点头,很笃定的样子,“意识是一种无声的振动,只要你有足够的念力,是可以捕获这世间任何的意识,就比如说有个人非常生气,不用他言语、也不用看他表情,都是可以感受到那股怒气的,同样,有的人爱你,也是不需要言语的。当然,不仅仅是人,还有飞鸟鱼虫、山川草木,有心人总是可以感知的。”

    他不置可否,又问,“你会他心通吗?”

    她听后莞尔一笑,“看对谁吧!”

    他听后,又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你看,你今天一共说了四句,有两句是重复的,就等于说了两句。”

    凌温扭过头去,漠然道,“有人说过,我们有时候说话只是为了骗人。”

    “那是那个人喜欢说谎,你又不是他,再说,骗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事,你不必为此沉默寡言吧。”

    “骗人就是不对!”

    “也许对吧!”

    “不对!”

    “我说你说的也许对!”她没想到他这么较真,无奈地噗嗤一笑,问道,“你知道那只笛子是怎么来的吗?”

    凌温不答话,也不看她,她继续道,“是仙鹤的翅骨做的!”

    这下他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有说话。

    “有一对仙鹤互相心生爱慕,它们一起在湖边筑了一个爱巢,有一天,它们外出觅食了,这时候一场大雨袭来,湖水骤涨,漫过巢穴,把巢穴冲塌,随着毁灭的还有巢里的小仙鹤。”

    凌温心头一颤,他听不得这种骨肉分离的故事,因为他就是其中一个。

    “后来,湖边来了一个人,他学着仙鹤的样子,在湖边筑巢,那巢穴和仙鹤筑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在巢穴下面支起了木架,这样不但固实了巢穴,而且湖水骤涨也不会将巢穴淹没。仙鹤们看到那些巢穴,误以为是同类搭的窝,就安心的住了下来,以后再也没有小仙鹤被淹没的惨剧。你说,那个人是不是欺骗了仙鹤?”

    凌温不应声,她继续道,“也许那些仙鹤知道那不是它们筑的巢,但是它们知道那个人是为了它们好,他们之间那种不需要言语的心意相通是不会有欺骗的。”

    说完她自顾轻轻一笑,那不经意的微笑在凌温看来却胜似那最美的春色。

    “邈川大酋长来了!”

    该死!他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连忙起身,“我先走了!”

    凌温欲言又止,终是没有阻拦。

    此时温逋奇已到了门口,他和李立遵却在府外扎营,他们把这廓州府收拾出来,却只让凌温住在里面,当然,他们时不时会来看凌温,只是都是分开来的。

    温逋奇和她擦身而过时不觉一愣,随即进了屋。

    “赞普,你还好吧?”

    “不好!”凌温冷面冷语。

    “那你有什么需要,是不是她们照顾不周?”温逋奇和李立遵不同,一个是讨好,一个是立威,可是凌温对他们的态度却相同,因为就算他们的态度不同,可他们的目的相同。

    “他们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

    话音一落,当下两人陷入了相顾无言的尴尬,温逋奇不敢再多问,因为问到原由,他也不能还他自由。凌温也不想再多说,因为知道这禁足是遥遥无期,他们说什么外面的人都想谋害他,是为了他的安全所以不让他出门,全是借口。

    当下的静默,就是稍微挪动身子都是巨大的响动,温逋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凌温拿起了一旁的笛子,笛声弥漫,好似给这房中的空寂填上了颗粒,就是在略微丰满的空隙中温逋奇才装作不经意地离去。

    寒冬又来了,天地间都是肃杀之气,像似被冰冻了一般。

    到了傍晚,竟然窸窸窣窣下起雪来,雪花凌傲,洁白自由的飞舞,洋洋洒洒,似要用尽所有的温柔去冰冻整个世界,所谓的冰清玉洁,都来自距离的崇拜。

    该来的总会来的。

    凌温的心里突然升起这句话。

    该来的总会来的,是啊,就像这雪花,它总是在属于它的季节出现。那属于他的自由的春天呢?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到来,该来的会在它要来的那天来,该得到的也会在你该得到的那天得到,无需强求。过好当下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因为过去或未来,都是一种幻象,实实在在的,就是当下这一刻而已。

    他这样想了,最近几月的淤堵像是突然松懈了开来,竟然即刻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了,满头的雪花给她添了几分俏皮,她胸前捧着几束小白梅,她笑着看着他,又闻了闻那束白梅,把它们插入霁蓝釉的橄榄瓶中,一蓝一白显得分外清雅。

    “昨夜下雪了,原想你肯定高兴坏了。”

    不知怎的,看到她明艳的笑颜,他越是觉得自己内心有许多阴暗面,不禁神色黯然,“雪有什么稀奇的,看似洁白,实则是承载了世间所有的污浊。”

    她也看出他的落寞,听出他话语的冷漠,可她仍然不恼,因为她眼里的他,总是自带一股清香。

    “你为什么不说是雪包容了所有的污浊,只把洁白留给世间?”

    凌温并不回答,只是轻轻叹息,呵出的气也随之白茫茫地聚拢又消散。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景物罢了。”

    “你看景物的画面也是一番景物。”

    凌温定定的看着她,嘴角漾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是啊,总逃不过另一双眼睛。”

    她托着下巴,也静静地盯着他,凌温被盯得眼神无处躲藏,只好将无处安放的神色转化为语言,“你在看什么?”

    听他把她刚才问他的话还给了她,她竟然有一丝莫名地幸福,不禁调侃道,“看天看地,看雪看你!”

    看天看地,看雪看你。凌温心里重复默念着,却没有迎上她的目光,而是望向窗外,大雪纷纷,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落在枝头发出咔咔的声响,即便有这许多声音,可天地间却显得一片安宁,要不是那一袭肃杀冷意,倒是个天国般的境地。

    晚膳后,她给他带来了杏仁酥,凌温吃了一小口,微皱着眉头,她看在眼里,见他又吃了一口,忍不住问道,“苦吗?”

    凌温点点头。

    “苦你为何不说?”

    “人生本来就如杏仁,啜一口是难言之苦,有人便就此放弃了;还有人不服气再尝一口,还是苦味,也就此厌倦了;而有的人还是不放弃,到最后习惯了,它虽苦但不涩。”

    “你这是自虐,明明有感觉却装作不在意,最后再将它抹杀甚至转化成另外一种感觉。我只想告诉你,有的问题,如果不问,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有的事情,如果不做,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

    凌温嘴角浮过一丝苦笑,低头又拿起了骨笛,那笛声悠扬,好似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半空中,然后张开双翼怀抱着整个廓州府,此时,与它一起拥抱廓州城的还有那漫天的飞雪。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和酒之间好似有独特的情愫,莫名地相应。

    此时温逋奇正醉意熏熏地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带着凌温离开了廓州,他们一路来到大山深处,忽然,山谷里传来了悠扬的歌声,那歌声清脆纯净,仿佛落入湖面的雨珠,心内荡开的涟漪,久久回旋。他沉醉在歌声中,仿佛那声音荡漾着荡漾着,带着他回到了那未知的本源,他沐浴在那源头的清凉与焕然之中,仿佛那水的滴答也是疗愈的圣灵,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凌温不见了。

    “不好啦!不好啦!”

    温逋奇迷迷糊糊的从睡梦中醒转来,神不守舍地问,“怎么了?”

    “赞、赞普不见了!”

    报信的一脸害怕担心的复杂神色,温逋奇瞪圆了双眼,方才的迷糊一扫而光,浑身血脉不由自主地膨胀,嘴唇颤抖着,却什么都没说,好似怒气找不到出口。他怒目瞪着报信那人,嘴巴张着好似在说什么,可是却没有声音。

    报信人被他弄得不知所措,“大、大酋长!”

    “追、追、快追!”温逋奇终于发出了声音。

    “是!”

    报信人刚走,温逋奇就冲出帐外,打马往李立遵的大帐跑去。

    他心里五味杂陈,兀地开始担心起李立遵来,他害怕他也不见了,甚至比凌温不见了还要害怕。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也是跟他一样,特别震惊凌温的逃离。

    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相信了他那无名的预感,帐外一片狼藉,像是匆匆逃离后的遗迹,李立遵,李立遵,温逋奇浑身颤抖着,脚也没了知觉,冲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李立遵!”

    当他恨声咆哮出的那一刻,红胀的血脉好似淡了一些,颤抖却未平息,那些怒气冲撞着血肉,振动着变成了身体的呐喊,“李立遵!李立遵!”

    “李立遵,我温逋奇与你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