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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 眼中月

    宗哥川有百里长,宗哥河则在平川上穿行而过,两岸多是河水滋养出的活壤,适宜耕种,人们多依水筑屋而居,间以松篁,冬暖夏凉。

    宗哥城虽然成了凌温的又一个樊笼,但也阻止不了他的生长。

    他已经十七岁了,岁月的雕琢是那么明显,把他的个子变高,把他的胳膊变粗,把他的声线变厚。他身体里像是住了一个不停疯长的魔鬼,不仅改变了他的身体样貌,也改变了他的念头思想。

    他开始变得急躁,变得叛逆,可现实又让他无处疯长。

    “赞普!”

    那声音清脆可人,只见是一个圆脸红腮的女娃儿,她胸前戴着莹亮的绿松石项链,毡帽上插着许多彩色的鸟羽。

    “赞普,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凌温懒得猜,像下命令似的冷冷道,“什么日子?”

    “我的生辰啊!”

    她满脸雀跃,却见他一脸木讷,她知道他就这样的秉性,也不生气,而是凑上前去,歪着头问道,“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么?”

    凌温疑惑地看着她,表示自己毫无头绪。

    她噘着嘴,气鼓鼓地踢着脚下的沙土。这时,凌温瞧见一旁的一丛花儿,随手摘了一朵,递给她。

    她开心地接过,轻嗅着,突然,她撇嘴埋怨道,“啊,这是菊花诶,送死人的!”

    “菊花高洁,纪念逝去的人,代表的是一种思念。汉人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又代表一种淡然的处世之道。”

    “我是说不过你,可是我就在你眼前,哪里需要思念!”

    凌温不想与她争辩,而是找了一个大岩石,开始闭上眼打坐。

    她捧着那朵菊花,在他身旁坐下,观察着他如雕的面庞,他也只有在打坐的时候才不会避开她的目光。他永远都是这样,对她不冷不热,可她就是喜欢他。

    “打坐时你在想什么?”看着他微微抖动的睫毛,她忍不住问道。

    “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那跟树啊草啊有什么区别?”

    他不耐烦地长吐了一口气,仍闭着眼睛,“世间万事纷繁,你为什么一定要身处其中去搅合,就不能在旁边做个观察者?”

    “你……”她紧紧地拽着那朵野菊,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对我这么凶?”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我是论逋的女儿?”

    “可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你只有在我面前横,却怕我爹怕得要死!”

    “你……”她正要说什么,突然起身喊道,“是谁?”

    “是我,表姐!”只见山石的后面出来一个高鼻长脸的英俊少年,只是一脸稚气未脱。

    “纳斯结?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论逋有命,保护赞普安全!”他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她双手抱胸,盛气凌人道,“他跟我一起有什么不安全。”

    “我也是奉命……”

    “奉什么命,走,跟我去问我爹!”

    “表姐……”

    “走!”

    随着渐渐消去的脚步声,凌温知道他们走远了,这才睁开眼,看着那已经渺小如苍鹰的身影,兀然间,他想到了她,以往他打坐的时候,她总是默默陪在身旁,不去问他在想什么。

    有人说,打坐就是什么都不要想不去听,去一个哪里都不去的地方。沙土筑成墙,是因为有双手,虚无凝成人形,是因为有意念,打坐时要排除意念才能到达虚空的境界。可他现在不是什么都不想,而是思绪万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索性起身,朝府邸走去。

    没走多远却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

    “姑姑,你看,赞普送我什么?”

    “什么?”

    “菊花!气死了,我说是送死人的,他还狡辩说什么思念什么高洁。”

    “你要相信,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胡说我也要相信吗?他说谎我也要相信吗?”

    “谎话又不一定是假话,谎话只是你认为的假话。”

    她顿了顿,“姑姑,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忽冷忽热的,每次都惹我生气。我知道他跟我爹不和,可他为什么把对我爹的怒气转移到我身上,这不公平!他……”

    “赞普!”

    凌温突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可姑姑倒是波澜不惊,到他跟前行礼,“赞普!”

    她见凌温不看姑姑一眼,也不吱声。正如不知道凌温为什么对她忽冷忽热,她也不知道凌温为什么那么讨厌姑姑,从来不正眼看她,再怎么,姑姑也是她爹也就是河湟论逋的妹妹,他……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什么?”

    他总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她轻斥道,“你就会装傻!”

    “赞普!”

    只听那声音洪亮铿锵,这宗哥城也只有李立遵才有这样的声音。

    “爹!”

    她蹦跳着到李立遵跟前,李立遵抚摸着她的头,却面对着凌温,“赞普,我和各位族长商量过了,下个月就把孟舞许配给你!”

    “爹!”

    “怎么,你不愿意?”

    孟舞一阵娇羞,不时用余光偷瞄着凌温,只见他一动不动,像似冰冻了一番。她当下怅然,难道,他并不想娶她?可是全吐蕃,除了她,还有谁配得上他?

    凌温顿了半晌,等回过神来时,见大家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像似在等他的回音。

    “赞普,你的意思是?”旁边的人追问道。

    凌温转身对着李立遵,“我可以娶她,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李立遵双眉一耸,眼里像是经过了一番计算,嘴上仍问道,“什么事?”

    “我要一同娶她!”

    话音刚落,众人见状,都惊得哑口无言。因为赞普同时指着伽萝,他要同时娶论逋的妹妹和女儿!

    孟舞心潮起伏,一阵热血上扬,“姑姑!你要娶姑姑?”

    凌温不答,转而对着李立遵,“论逋你答应吗?”

    孟舞心急如焚,连忙阻止,“爹,这怎么可以,你不能答应他!”

    李立遵纵然老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弄糊涂了,可嘴上仍答应着,“当然、当然可以!”

    他要娶他女儿的同时娶他的妹妹,也不是太糟,他又不是要娶其他族的女人。不管他以后立谁为后,都是他宗哥族的女人。这样一想,方才心里咯噔的石头总算落下了。

    “不可以!”

    孟舞突然大喊,大声质问着凌温,“你不是讨厌姑姑的吗,你为什么又说要娶她?是想给我难堪吗?”

    “孟舞!”

    李立遵上前拉住她,她一把甩开,“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口是心非的样子,说一套做一套,一个不爱说的,做的事却比任何人都惊世骇俗!”

    “孟舞!”

    李立遵带人追了上去,只剩下凌温和伽萝两人。

    其实,伽萝的震惊不亚于孟舞。自从到了宗哥城,转眼三四载匆匆而过,凌温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可今日却突然说要娶她。他是想干什么?

    “你是在赌气吗?还是要惩罚我?”

    “不,我喜欢你!”

    “喜欢我?喜欢我就是这些年来从来不对我说一句话,从来不看我一眼?”

    他突然转过脸看着她,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看她,“我只是不想跟一个我毫无感觉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我宁愿她是我爱过的恨过的。”

    爱过的、恨过的……

    好一句爱过的恨过的,伽萝的泪水如喷涌的泉水,顿时湿了满脸。

    他静静走到她跟前,轻轻把她搂入怀里,那种感觉既亲切又酸涩,像是当年他们相互搀扶着走在荒原,如果他们就此自由了,那将是怎样的光景。

    伽萝依偎在他宽阔的怀里,他长大了,比当年更高深莫测,可这些她都不关心,她关心的是他有没有原谅自己,“我当年是骗了你,可如果不是哥哥的安排,我也不会跟你相遇!”

    凌温抚摸着她如墨的秀发,“我知道、我知道。”

    “你肯原谅我了吗?”

    “我如果不原谅你,就是不能原谅自己。”

    “那你原谅自己了吗?”

    凌温点点头。

    深秋已至,黄叶飘零,可人心若是找到了归宿,便不会伤春悲秋。他知道,爱或恨其实是深情的两面,唯有忘记才是真的不在乎。

    她是个特殊的存在,既像他的知己,又像他的姐姐,也像她的母亲,而在他们交融的时候,她便像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像笼罩着他的苍穹。他们好似遨游于天际,在属于两人的世界里驰骋,那起伏的沙海、那耸立的高山、那恬静的湖泊,也都成了他们世界的一部分。

    回到现实,她满面微汗,双颊陀红,既有未消散的愉悦又有未尽兴的委屈。

    “我不喜欢你这样!”

    凌温半躺着,看了她一眼,继续望着穹顶,那穹顶上画着男女二人袒身相抱的欢喜图。

    “我知道,你在我哥哥那儿常常受到压制,你想找个地方发泄,可没有爱的性是对真性的玷污。我们的交融是神圣的,这里不是你男子雄风的战场,而是云雨相融的撞击,你是高山、我便是湖泊,你集聚我湖水的荡漾,我蔓延过你山体的根基。我们互相成全……”

    “我知道,孟舞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些。她正值青春年华,她把你当做大树攀附,她把你当做高山崇拜,你投射给她的乌云她也能在下面享受清凉。可我早已过了那个年纪,我需要的是心心相印的结合。”

    凌温翻过身望着她,“不是你说的吗,‘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真情当然不会召怨。”

    凌温又翻过身去,望着屋外的明月,都说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琉璃一般内外明净,可他们是凡人,总有瑕疵,总不能如此晶莹透明。那所谓的心心相印都是短暂的,人有时连自己都不明白,又怎能明白另一颗心?

    “也许罢,我眼中的月亮并不是你眼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