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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7 天子剑

    纸还是包不住火,陈冕的抱怨到底还是传入了德明的耳朵,无奈,德明只得又给元昊他们换了几个夫子。

    其实,元昊也颇为苦恼,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喜欢张弓搭袋捣鼓刀剑的时候,你却让他静下心来苦读诗经辞赋,精通筹算之学,甚至研讨天干地支,熟悉脉象经络,了解王弼辩难之风,庄子析万物之理!

    一年十二个月,光是每个月的名字都有八九种,譬如三月,就有上春、晚春、暮春、末春、桃月、蚕月、绸月、季月、莺月之称,九月更多,深秋、凉秋、季秋、三秋、孟秋,霜商、暮商,商序、霜序,菊月、相月、玄月、晚伏都是它的别名。

    一年还分二十四个节气,七十二候,五日为一侯,三侯为一节气,六节气为一时,四时为一岁。

    每日分十二个时辰,夜半子时、鸡鸣丑时、平旦寅时、旭日卯时、食时辰时、隅中巳时、日中午时、日昳未时、晡食申时、日入酉时、黄昏戌时、人定亥时。乐曲也分十二律吕,分别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这还没结束,就连人体都有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厥阴肝经等十二经脉,具体还分浮、芤、洪、滑、数、促、弦、紧、沉、伏、革、实、微、涩、细、软、弱、虚、散、缓、迟、结、代、动等二十四种脉象。

    还有,一个汉文书写,便有碑刻上常见的篆体和隶书、木简上常用的行书、卷文里常出现的草书等,不仅如此,篆书还分大篆小篆。他不明白,原本都是同一个字,一个意思,为什么要写这么多字体。

    之前的夫子解释道,“书法有多种,人也有多种,就如乐曲有不同的调式和色彩。从字也可以看出人的气质与骨韵,如果字舒则气喜,字敛则气郁,字丽则气平。所以相人相字,高人单看几个字就能看出人的字外之韵。等你学会怎样运用自如,便知其中的乐趣了。”

    可他至今也没有尝到其中的乐趣,要不是畏惧德明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神情,他早翘学打猎去了。

    他走不了,就想办法让夫子走。

    德明经常带他去大宋和大辽沿边的榷场转悠,商人们来自五湖四海,他从小浸染其间,悟性超高,所以不管是汉语、契丹语、回鹘语、吐蕃语他都能脱口而出。所以每每夫子让他回答问题,他就故意用夫子不懂的语言来回答。后来德明就干脆给他分别找了吐蕃、契丹、回鹘几个夫子,同时上课。

    这下,他只能乖乖听讲了。

    可他又开始挑剔他们讲的内容了,什么儒释道、宋尹黄老之学,他都能挑出一些白马碧鸡之辞,颇有些混沌疑窦之处。是人终有局限,夫子也不是万能,常常被质疑得面红耳赤。

    弥雅作为马背上的民族,秦楚强兵之计、孙吴吞并之术也是必习之道。新来的夫子今天讲韩非子中的《五蠹》一篇,元昊倒是对墨家颇有几分欣赏。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黎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今则不然,士民纵恣于内,言谈者为势于外,外内称恶,以待强敌,不亦殆乎…….”

    谁知听着听着,他的头就耷拉了下去。

    “元昊,你有在听吗?”

    元昊惺忪着睡眼,点点头,满眼无聊地背诵道,“其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此五者,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

    夫子听完屏息道,“人人都会吃饭,可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不生病,你倒是会背了,可是要理解它的意思能举一反三收为己用才行。”

    元昊漠然道,“天下战乱,不是因为人多财多权重,争夺是人的本性。”

    夫子一惊,不想他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于是双手背后,问道,“人性是什么?”

    “情欲之性,知能之性!”

    夫子不置可否,“君子与小人,虽智愚壮羸不同,其性一也,贵在有知善之质与能善之具!”

    讲着讲着,只见元昊塞给了旺戎一个纸团,夫子不作声色,走到旺戎身边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张剑的草图,上面还注明了剑的长短、用料、剑鞘的雕刻装饰等。

    夫子愣了一下,转而道,“既然你们喜欢舞刀弄剑,我们就讲讲剑吧!”

    元昊眼里放光,但表面还是平静地点点头,夫子从没有见过他这么没有孩童气的孩童。如果是普通孩童像他这般个性,会找不到朋友,会寸步维艰,可他不同,出生就有万众瞩目,不愁没人理他。

    “我们就学庄子的《说剑》。”

    他给了元昊一本简册,“你来演绎赵文王,我演绎庄子。”

    成遇连忙道,“我也要演!”

    “你就演那把剑吧!”

    传说赵文王喜欢剑,整天与剑士为伍而不料理朝政,日夜让剑客们在殿前相击,死伤无数,太子及群臣担心其耽误朝政有失民心,便请庄子便前往游说,据说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

    夫子作傲慢状,仿若庄子再生,走到元昊跟前,咄咄逼人之势欲出。

    “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

    元昊也想象着赵文王的气质,语气低沉,“子之剑何能禁制?”

    “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元昊面带微笑,“天下无敌矣。”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

    元昊傲然,“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

    “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愿闻三剑。”

    “剑有三种,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天子之剑何如?”

    “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诸侯之剑何如?”

    “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杰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

    “庶人之剑何如?”

    “庶人之剑,蓬头突髻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元昊收起书册,“所以,剑之好坏,在于执剑之人,就如酒之好坏,在于喝酒之人?”

    夫子没想到他突然提问,略微思忖了一下.

    “世间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有一时的好坏!譬如秦始皇时所筑的长城,隋炀帝时所通的运河,都是苦在当世利在千秋。”

    “那我们就不用分对错了吗?”

    “当然得分,日分昼夜,色分黑白,人知冷暖,就连鬼谷都分纵与横,儒分腐儒与王儒,没有分别,就没有杰出!”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几千年来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可大家还是为死为生乐此不疲,依我看,要活,就不用谈玄学,要活,就去争!”

    夫子看着他,满身是刺,好似没有一丝柔情与善良,恍惚间,他像是见到了另一个曹孟德。

    “争?秦皇汉武会争吧,可他们终究逃不过最大的敌人。”

    “是什么?”

    “死神!”

    “死神?”

    夫子点点头,“秦王灭了六国,他是天下无敌,他什么也不怕了么?”

    夫子继续道,“他怕死!不然为何派五百童子东渡求仙丹。”

    “那夫子觉得韩非比嬴政如何?”元昊又问道。

    “岁月苍凉一线,世上千年一眼。他们都要死,一个是看透了生死,一个是不甘心死,一个赢在千秋,一个赢在当代。韩非虽然身死,可他的法家思想却为嬴政统一的大秦所用。”

    元昊点点头,正思索着,这时,另一个夫子又进来了,他醉眼醺醺的,肩上扛着几匹五颜六色的布料,走路歪歪扭扭的,仿佛一个踉跄就会跌倒在地。

    他好不容易站稳,看了他们一眼。

    “最近呢,听说有人对我的这个课堂有意见,说教的尽是一些无用的东西。我也承认,这些对我们的衣食温饱是没什么用处,可是当我们有基本生存条件的时候,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才是真正生活的趣味所在,所谓生而有崖,而乐无崖。”

    大家都没说话,不知他抱着布来是要教他们裁衣吗?

    只听他继续道,“你们不要只看到实用的,真正能滋养内心的,反而就是这些看似无用的。我也不奢望人人都能明白我的心意,可是如果通过这些课堂,你们真的学到了某些东西,或者在未来的某一时刻你们觉得原来生活这么美好,那就足够了!”

    他的酒气渐消,眼神中竟然蔓延出一种精光,“好了,我今天就教你们一个绝活!”

    “什么绝活?”

    “叠紫绢花!”

    见他们一个个疑惑的表情,他道,“看什么,刚刚范夫子讲了剑,我现在讲花,真正有能耐的人就应该能拒石附枝!”

    他一边裁剪着绸缎,一边翻叠演示了一遍。

    “好了,你们动手吧!”

    “夫子,我还没看清楚呢!”成遇呆呆道。

    夫子瞪着眼,“我就是让你看一百遍,你不动手永远也学不会!”

    “可我们才看了一遍!”

    “一遍就够了啊,你们要学着逼迫自己一遍就会,要是老是觉得自己要多看几遍,那你永远不可能一学就会!”

    元昊选了一匹紫绢,低头开始做起来,全程一句话也没说,眼神完全在那紫绢上。当他做好之后,堂下有人已经移不开眼了,只见那紫绢花带着温润的光亮,仿佛刚刚沐浴了清晨微露,花蕊的紫色浅浅的,如烟如雾,仿佛人一呵口气它便会枯萎。

    夫子见了连连点头,忽然唱道,“既能使剑又能拈花,才是名士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