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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焚琴煮鹤

    此时,瓷蓝色的晴空上艳阳高照。

    还没到灵州城外,却突然乌云密布,像是傍晚一样昏天暗地。不一会儿便狂风大作下起雨来,他们原本想继续回城,哪知突然雷声虺虺、波流雨注,雨势越来越大竟如瓢泼。

    雾合云集、天光黯淡、大雨当头浇下,众人被雨水洗面看不清前方,路上翻浆亦无法行走,马儿也变得急躁起来。

    惟胥向众人大喊,“前面有一间破庙,我们去避会儿再走!”

    这时,有的马儿已经急得乱跑,他们连忙下马蒙着马儿的眼睛,抱着马儿的脖子安抚一番,才把它们牵往破庙方向。这马儿也奇怪,如果是下小雨,它们倒是蛮惬意的,觉得异常凉快,心情也很雀跃,可是如果是大雨就不行了,它们反倒害怕起来。

    那是一间南朝时留下来的残垣破庙,四面透风,虽是盛夏,暴雨时吹来的风刀雨剑仍让人凉意顿起。

    他们把马儿拴在屋檐下,进屋后抹着脸上的雨水,拧了拧早已湿透的头发和衣襟,不可思议地看着屋外那密密缝缝好似毫无间隙的大雨。

    “活了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雨!”

    惟胥道,“贺兰山里经常下这么大的雨,有一次我刚好在滚钟口,突然来了一场大雨,只听山里轰隆隆的,我以为是雷声,不想那雷声离我越来越近,好家伙,竟然是好几颗大石头!”

    “那些家伙没长腿,可是跑得比谁都快!”

    “是啊,幸好我快步如流星,不然被砸到可就没命了!”

    雨继续下着,庙外霜凄淹野,嬟凤和关关都不约而同为元昊擦着面颊脖颈上的水珠,多多马也为他掸着身上的雨水。忽然,元昊一转身,只见角落里有一群脏兮兮的乞丐,元昊心中一怵,想起了那半梦半醒间的那群乞丐。

    “怎么了?”

    嬟凤看出他面色变化。

    元昊摇摇头,没有应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乞丐,只见他们在泥地上烧着一团没有火苗的火堆,大家衣衫褴褛、浑身污秽不堪,可偏偏眼睛却分外明亮,像闪烁着光芒。

    成遇和惟胥见了想往里走烤烤身上的衣服,哪知那群人狠狠地瞪着他们,很明显不欢迎这些外来之客。

    淌淌淌。

    这时,外面来了一个浑身邋遢的乞丐,他满脸污垢,眼睛却明亮非常,更奇怪的是,他还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碎花裙子。他浑身湿透,每走一步都留下一滩水迹,一路跑到火堆旁,那群乞丐也用当初拒绝成遇他们一样的眼神盯着他,可他却看也不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拨开柴灰塞了进去。

    他搓了搓双手,接着回到门口躺下,狂风携带着豆大的雨滴扑打着他的面庞,他却面带喜色,把腿翘到门槛上,口中喃喃道,“多美的雨哇,多惬意的风!”

    大家都被他奇怪的举动所牵动着,只见他突又望着悬梁上,“小蜘蛛的网当真织得好!”

    雨打蛛丝不打蛛,雨来蛛入画檐隅。

    是人都会因这大风大雨的阻碍而烦恼忧愁,唯独他,却一脸欣喜。元昊由衷地被他吸引,他这么一身褴褛,照样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洒脱惬意、云淡风轻。试想我们为什么要把阻挡我们前进的石头当做绊脚石呢,兴许它是跳脚石呢!会生活的人,往往不是很在意结果,反而是认真体味这个过程,而这世间如此让人着迷,它就算给你一场雨,也会让你为雨而清醒而雀跃!

    不多时,大雨给天地间蒸腾出一股白茫茫的雾气,隐没了不远处的官道,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了这间破庙。

    汆汆汆。

    这时,大雨中又来了一个衣衫破旧的和尚,只见他脸上有一大条伤疤,从鼻翼直接延伸到头顶盖,看起来十分可怖,他浑身湿透,像虾一样躬着腰,怀里像抱了个宝贝似的。到了破庙门口,由于天色暗淡地面湿滑,他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怀里的东西也滚落在地,那和尚慌忙拾起紧紧抱在怀里。

    可当他爬起来往火堆旁走时,那些乞丐却毫无敌意,反而自动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成遇和惟胥互相递着眼色,关关打趣道,“物以类聚,谁叫你们没穿破烂衣服。”

    成遇懊恼,“这都是什么世道嘛!”

    惟胥双手交叉于胸前,“看脸的世道!谁叫咱们长得不如人家有震慑力!”

    他们谈话声音也不小,可他们所谈的那些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这时,只见那和尚取来一个破旧的瓦罐,递给旁边一个乞丐,那乞丐双手接过,嘟嘟嘟跑到外面把它放到露天下,大雨往里浇,不一会儿就接满了,那乞丐又嘟嘟嘟把它抱了进来。他接过去,礎的一声放在那柴火上烧,那群乞丐木讷地看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好像随时听候吩咐一样。

    忽然,他抬眼望着其中一人,“我问你,如果你烧一壶水,烧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柴不够了,你该怎么办?”

    “添、添柴?”

    他双眼一瞪,“那你还不快去!”

    那人哑口无言,连忙起身,在破庙里一阵拾掇,抱了一小堆柴火上前。

    那和尚没有丝毫感激,又问另一个乞丐,“我问你,如果你烧一罐水,烧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柴不够了,你该怎么办?”

    那乞丐一愣,连忙起身。

    “站住!”

    那乞丐一听兀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去干什么?”

    “添、添柴!”

    只见那和尚慢悠悠提起瓦罐,说道,“你把罐里的水倒掉一些不就好了吗?非得烧一满罐吗?”

    那乞丐点点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坐下吧!”

    那乞丐听话地战战兢兢地坐下。

    这时,只见那和尚脱了衣服在火堆旁打坐,露出黝黑光亮而又结实的肌肤,乞丐中有人把他的僧衣铺展开来小心翼翼地烤着,有人不时往火堆里扔柴火,一切安静而和谐。

    这时,门口欣赏雨和蜘蛛网的碎花裙突然起身走到里面,他看了众人一眼,走到那和尚跟前。

    “我说乞丐和尚,哪有你这么做乞丐的,你这板着一副嘴脸,拒人千里之外,就好像捧着一个金碗要饭,谁会给你!”

    那和尚睁开眼来,瞄了他一眼,“我不是乞丐!”

    “你不是乞丐你身前摆个破罐干什么?”

    他懒得跟他理论,干脆又闭上眼睛不说话。

    见和尚没有理他,那碎花裙倒不嫌无趣继续说,“这人要做一件事,就得一心一意,你现在明明当着乞丐却不做乞丐的活儿,真是好比挂着羊皮卖狗肉!”

    那和尚又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厉声道,“再跟你说一次,我不是乞丐!”

    那碎花裙哼哼了两声,“你这语气,好似乞丐有多不堪似的!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正大光明的乞讨,每天从天微亮直等到天黢黑,勤勤恳恳,也是靠自己的一双手和一张口。”

    他边说着边从火堆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应该就是他先前埋进去的,只见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上还沾着红红的小火星,他尖着手指把它提起来,往手心兜着,不停地呵着气,来回交换着手掌,仿佛很烫的样子。

    等到不烫了,他才仔细小心地褪去那小东西的皮,成遇伸脖子看了一眼,他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确定那是可以吃的东西,等那剥皮的滋滋声听得入耳,一股莫名的清香扑鼻而来,露出白融融的一团,那碎花裙咬了一口,满脸陶醉。

    成遇咕噜吞着口水,对于爱吃如命的他来说看到这种场景简直就是个酷刑。

    “你吃的什么?”

    成遇还是忍不住问了,知道当下不能一饱口福,可他回西平府后可以如法炮制啊。

    “山芋!”

    那碎花裙倒是回答得干脆,可忽又对着那和尚道,“你听说过没有,是人讨三天口,连皇帝老儿也不想当了!王子搜为什么不想做国君啊,还不是讨饭自在!懒残和尚也说,‘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听那人讲到王子搜和懒残,大家都非常讶异,他们惊讶于一个乞丐竟然知道王子搜,虽然王子搜不肯做国君是因为怕做了国君后像前面几个国君一样被越人刺杀,而不是什么喜欢讨饭,可这样一个名字从一个乞丐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那和尚冷冷道,“我没有做过皇帝,也不想做乞丐!”

    “俗话说,人低为王,水低为海,我说啊,面皮是虚的,有饭吃才是真的,如果都活命不成了,要那张面皮又有何用?再说了,如果你连乞丐都当不好,你能做成什么事呢?”

    哈哈!关关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

    那和尚正要发作,突然鼻翼一耸,好似闻道了一股什么味道。

    “啊!!”

    那和尚突然大叫着跳起来,他几乎是嚎叫着赤手伸到那火丛中去掏着什么东西,弄得火星乱溅。

    等他抢出那东西,眼里满是愤怒,如恶狼一样满是腥红,恨恨地盯着那几个乞丐,厉声嚎叫着,“你们烧了我的画,你们烧了我的画!”

    “我、我以为是柴火!”

    原来那几个乞丐浑浑中只当是柴火,随手捡了放到火里。

    “我的画,我的画!”

    他几乎是绝望地抱着它,像是抱着一个死去的亲人一样,“真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呀!”

    “不过就一幅画嘛,至于哭天喊娘的么!”说话的还是那穿碎花裙的。

    “你知道什么?”

    他的愤怒好似无穷无尽,说着痛心地闭上眼,突然噗通跪地往南方不停地磕头,到后来磕累了竟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那哭声凄厉,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满屋子的人都被他这强烈的行径所牵动着,只有那碎花裙还不忘补刀,“到雨里哭去吧,那样不难堪!”

    那和尚一听,竟然猛地止住了哭声,好似方才一番痛哭已经把所有的懊悔忧虑心毒都一扫而空。

    “罢了、罢了!都是天意!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