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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二十八宿

    那和尚在连说了几遍‘都是天意’后,颤抖着手把残缺的画轴徐徐展开,只见那是一副绢本设色画,已被烧得坑坑洼洼残缺不全,那和尚只看了一眼便又小心翼翼地卷上。

    “你的《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图》还有十二宿!”

    那和尚一愣,只见说话的是个白衣少年,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宝贝画,而且只看了一眼就精确地说出这幅画的名字,看来绝非等闲!

    他略带怀疑地再次把画轴展开,只见大多都有被熏烤过或者烧掉的痕迹,有的头部被毁,有的坐骑被毁,有的身子和神器被毁,但唯独五纬岁星、荧惑、镇星、太白、辰星和南朱雀七宿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张宿、翼宿和轸宿等各路耀神完好无缺,尤其井宿神一阕,甚至比之前更为明亮。

    他不禁扭头再次打量那说话人,只见他是个神行俊朗的舞勺少年,乌黑的头发打湿了有些蜷曲地沾在侧脸,但更显出他如神来之笔般雕刻的轮廓,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有一双鹰一样锐利而光亮的眼睛,一副与之年龄严重不符的成熟表情,他方才只看一眼就猜出画的名字,而且还记住了多少个星宿没被烧毁,不想他眼力竟然如此超然。

    和尚再看了他一眼,越觉得迥然不群、卓尔不凡,不由得赞叹,“小公子好眼力!”

    他‘小公子’一出口,成遇和惟胥都偷眼带笑看着元昊,此刻他们心里美滋滋的,心想让你平时装得一副老成,这下被人叫‘小公子’打脸了吧。

    只听那和尚又道,“这是南朝张僧繇的真迹,只不过,哎!”

    “何以见得是真迹?”

    何以见得?他望着元昊,不曾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句话,心想年轻人就是心高气傲,知道点皮毛就卖起袄子来了,还想挑衅他的学识,这就让他见识一下。

    于是凯凯而谈道,“此卷用笔既秀逸细腻,又遒劲流畅,色彩古雅,实乃南朝之风。”

    元昊点点头。

    和尚不知他点头何意,是说自己说得对?于是又问道,“你凭什么怀疑本卷不是真迹?”

    元昊笑笑,“只因我府上有真迹。”

    那笑容漫不经心,明明就是一种处在高处的藐视和挑衅。

    “不可能!”

    他满脸通红,“你是说我这不是真迹,而你府上的才是真迹?哼!笑话!”

    元昊摇摇头,“你的是真迹,我的也是真迹。”

    他更是不能接受了,如果有两副真迹,那他的就不是独一无二了,收藏之人怎能忍受一门双秀,不禁冷笑道,“你是说如此堪比《洛神赋图》的大作,张公他老人家画了两幅?”

    元昊仍是摇摇头。

    和尚内心的火又重新燃起,“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府上的是南梁张僧繇的原本,你手上的是唐时梁令瓒的摹本。”

    话语一出,犹如晴天霹雳,那和尚近乎抓狂地维护着自我的尊严。

    “不可能!你看这太白金星,还有被毁了半阙的箕星神,以形写形,以色貌色,这疏单墨,这退晕法,不是张僧繇又是谁?”

    说完又觉得不能自圆其说,他近乎自言自语道,“南朝时不兴署名、不铃印章,这些什么‘奉义郎陇州别驾集贤院待制仍太史梁令瓒上!’都是后来提上去的,他题个词就能把画据为所有了?”

    毕竟这是自己珍爱的东西,对于它的来龙去脉当然有过研究。那张僧繇是南北朝时与顾恺之齐名的大家,擅长人物和佛像,他也隐约听过张僧繇和梁令瓒都曾画过神星图,平地不起风,说不定……

    这时,雨收云散,天突然白亮起来,甚至比未下雨之前还要亮堂。天地间好似突然通透了,呼吸也变得更加深沉畅快。

    雨罢蜘蛛却出檐,网丝小减再新添。

    地上泥水涔涔,多多马牵来了小白,一行人准备即刻离去。

    那和尚愣愣地,心里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意识,像一股流水,像一个奇迹,他突然起身出了破庙追了上去。

    “小公子,请留步!”

    多多马见他冲了过来,挡在前面戒备,他也不再靠前,只是抱手行礼,“小公子,你府上真有神星图?”

    关关瞪大了眼,再看那人的形容,想起他刚才在乞丐前那一番居高临下的作态,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于是话中带刺。

    “嘿,奇怪了,我们有没有关你什么事,是不是你的烧坏了,打别人的主意?”

    “在下敝帚自珍,实在惭愧!如果、如果不嫌弃,我想一睹小公子所藏的画作!”

    想着他之前对那帮乞丐颐指气使,这下又一副文质彬彬、言语客气的模样,关关忍不住想捉弄他一下,“我问你,张僧繇的弟子姓什么?”

    “在下不才,请小娘子明示!”

    “不才?我们为什么要把画给一个不才的人看?”

    他一听,随即反驳道,“一个人的了不起不是自己认为的而是别人认为的,一个人的卑微却不是别人认为的而是自己认为的!荀罃当年当着楚成王的面自谦‘不才不胜其任’,可却在晋楚争郑的时候向晋悼公献轮番出战之计,让楚军求战不能求和不得,他是真不才还是假不才,不是他口中的不才。”

    什么真不才假不才,关关都弄糊涂了,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却突然问道,“你是宋人?”

    “祖上是周人!”

    “想你也不是弥雅人,”关关睥睨道,“弥雅人说话是不会这么费劲的,况且弥雅人更不会自称不才,我们要是有才,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干嘛要假惺惺贬低自己。”

    “萍水相逢也是缘,我只是想交个朋友!”

    “谁要做你朋友?”

    “任何人只要够坦诚,就是拿我当朋友,对自己诚实,不掩恶不虚美,就算是正大光明拿我当敌人在我看来也是朋友!”

    那和尚不再争论,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元昊,“小公子!”

    元昊道,“画作是我父亲收藏,我不能代他答应!”

    说完扬长而去,留那和尚愣愣地呆在原地。

    他们走了没多远,忽见城外一队大辇方舆,两侧卤薄仪卫,旌旗飞扬,那气势与派头俨然皇帝出行一般无二。

    惟胥惊道,“是西平王!”

    最近,德明一边忙着在怀远镇营建宫室,一边忙着制定礼仪制度,一边又动用数万民夫在延州鏊子山上修建绵延二十余里的行宫,还大搞祭祀,追谥父亲拓跋继迁为‘应运法天神智仁孝至道广德光孝皇帝’,虽然算不上是敲锣打鼓地通知大宋和大辽,但在弥雅境内绝对是人尽皆知。

    他们跟在队伍后面进了城,到了府门口,只见那大辇方舆中下来一人,他身材倾长,儒雅不凡,腰间荔枝纹的金带更添了几分华贵,身后随扈的侍卫步卒在他头顶撑着青色的伞盖,像西平府的高墙一样给人以庄严不可侵犯的感觉。

    “西平王!”众人甚为恭敬。

    元昊和成遇也微微作礼,“父王!”

    德明微微点头,走到元昊身边,“我听说你这些日子沉溺于走马狩猎、林中置罘,常常举火而往、乘星而返?”

    德明声音不大,可情绪饱满,让人不自觉惭愧。

    “你们要真闲着,可以多去神木、府谷的榷场看看!”

    “是,父王!”

    原来,之前大宋与吐蕃的李立遵在秦州三都谷一战中大胜,大宋皇帝大喜,一边对内让天台宗四明教主知礼为父亲太宗皇帝润笔撰神道碑,一边又对外解除了与党项的互市禁令。

    大宋解除禁令后,德明先后在延州保安军陆续设立了多处榷场,与此同时,德明又请求在并州、代州以及麟州的神木县重开榷场,官家认为已经开设了几个,他这明显是得寸进尺,就没有同意。可德明到底明里暗里地搞了起来,而且在商界引起了轩然大波,什么大辽、大宋、西域各国、就连天竺、泥婆罗和大理一带的商人也闻风而来。

    “好了,你们去吧!”

    “恭送父王!”

    方才见元昊被一阵数落,惟胥关关他们几个都是不敢吱声,等西平王走远了这才恢复叽叽喳喳的状态,转身却见元昊走远了,“昊王,你去哪儿?”

    嬟凤和多多马连忙追了上去,却一路来到了藏书阁。

    元昊一进屋,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不是书香墨香,也不是瓷瓶中的兰草香,而是……

    他嘴角浮过一抹笑意,轻唤道,“稔荣!”

    果然,从书架后面缓缓走出来一人,却真是野利稔荣!

    野利稔荣原本是野利族大族长野利薜左最小的儿子,不幸的是,野利薜左在随继迁东征麟州城时不幸被大石砸中而亡,他的大儿子又在回师途中暴病而亡,二儿子野利戈多继任了族长之位。因稔荣年幼,他跟随着三叔父野利嘉元住在银州城东南百里外的仙夷镇。可与宋辽和睦后,张浦兼做弥雅的军师和臣相,时常请学识渊博的野利嘉元到西平府帮忙,每次都会把稔荣带到西平府。

    稔荣性子喜静,不爱骑射,偏爱钻研古籍以及研究天文地理,什么易经占卜、璇玑玉衡、三恒四象、二十八星宿……

    元昊原本不喜这些,可是从小耳濡目染,再加上跟稔荣一交流,不禁打成一片。德明见他与元昊投缘,便时常接他到西平府,常常是一住几个月。稔荣喜欢西平府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德明那个皓如繁星的藏书阁,里面什么都有,什么南华经、梅花易数和紫薇星象他都兴趣俨然。

    要说和元昊想比,稔荣更像是德明的孩子,那被书本浸濡的儒雅气质,让他有一种矜贵而沉静的气度,而元昊,总是多了那么一丝野性难驯。

    “你们又去狩猎了?”

    元昊把今天发生的怪事都与稔荣说了一通,稔荣听后淡然一笑,“世间的源头原本一片鸿濛,所谓的半梦半醒不过是与元神通识,在有无的空相中归彼大荒。”

    元昊知道他信一些灵魂不灭、轮回转世,也不想继续讨论,反问道,“你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西平王采购了一批瓷器,让我来观赏观赏。”

    元昊嘴角浮过一丝笑意,“是鉴赏吧?”

    他知道德明对于瓷器的钟爱,可每次让使者从大宋带回来的都良莠不齐,自然是需要有眼力的人来筛选一二。

    稔荣点点头,“这次的都不错,那青白瓷对光见影如晴空流云,龙泉瓷青翠欲滴,其声铿铿如金,其色温温如玉,还有那鹧鸪纹虾青色的……”

    稔荣忽听没有回应,一扭头,只见元昊已经歪着头在椅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