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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锦绣山河

    恰逢岁赠时期,宋庭特派宋使前往兴州城,顺道探寻一下党项的动向,颇有镇山压虎之意。这次宋使奉命在汴京东西教坊选了舞姬若干,乐工若干,浩浩荡荡而来,德明还是一如既往地亲自出城倒履相迎。

    华灯初上,兴平府前灯笼排出百米之外,府中歌舞升平,宾客如云。

    几案茵褥、华木珍果无奇不有,醽醁满桌、玉液琼浆香气满堂,流动的侍女们把正中央鼎中的食物分别舀到各自的簋中,有的端着觚站在桌旁,有的提着褐釉瓷执壶和绿釉牡丹纹酒壶流走宴席间,随时准备着给各位宾客添茶添酒,侍者大多是德明这些年搜罗的宋人,据说是从宋庭里面逃出来或年老遣出的宫人。

    他们准备了旋鲊鱼脍、鲍参翅肚、草腰鲢肚、鳙头鲤唇等精致的宋食,也有他们弥雅以及西域爱吃的牛羊驼肉和羊脂獐肉。

    “冯大人,尝尝这波斯烤驼腿!”

    野利族长甚是热情,绯衣使臣冯大人左右为难,他们平日食之尚雅,骆驼腿这么大只,难道要抱着啃?有失文雅更有失官威!可要用刀剔肉又不是他所长,所以只好虚与委蛇,顺便打量打量党项的首领们。

    只见那未慕烈鹰蜷发浓眉,霸气外露;野利戈多身材修长,胡须浓密却修得颇为整齐;颇超族长面如大盘,身材魁梧;再看今天的主人,那拓跋德明自是儒雅风流的人物,贵气非凡,气迈风云。

    野利族长又热情劝食了,“冯大人,来,尝尝我们贺兰山的紫菇炖羊肉!”

    冯静茹望了一眼,那羊肉也是如碗大,一口塞不下,不禁道,“本官素不爱荤腥!”

    “那大人吃这紫菇,还有这波棱菜!”

    这时,野利戈多的大儿子野利玉祁也执盏上前,“冯大人,千山踏飞雪,万里共知音,野利玉祁敬你一杯!”

    盛情难却,冯大人仰头喝了一口,面色一凛,眉头一挑,人中一拉,只觉得那哪里是酒,根本就是一团流火,哦不,流铁,此刻他喉中毛焦火辣的,像枯枝快烧焦了一般,野利戈多见他的样态,低声问道,“冯大人是不是喝不惯我们的烈酒?”

    “这酒……”

    冯静茹脸色酱紫,不知怎么评价。

    野利戈多笑道,“我们的酒就好比那黄河中的水一样浊,戈壁上的风一样哧,贺兰山的石头一样糙,可不如大宋的清酒入口绵软。”

    “要不,大人你喝蒲萄酒吧!蒲萄酒有几分甘甜!”

    说着亲自起身到前面一个像三腿力士的樽罍里给冯大人盛了一盏,冯大人接了过去,又是一悸,野利戈多看在眼里,忙道,“大人,若我们有不臻周延之处还望海涵!”

    冯大人摇摇头,抿了一口,确实不烧喉,可是那酒如血色,在大宋,他也喝过蒲萄酒,可都是乳碧色的,像这紫红色的蒲萄酒还是头一次见,也是头一次喝。

    突然,铜鼓喧嚣、枭钟鹭鼓,金钟玉磬和金管玉箫一并响起,几十个乐技同奏欢迎曲,他们脖子上套着玉带板,就连他们所操的乐器上都挂满了流苏羽葆。

    这可是德明祖上传下的家底,当年拓跋思恭镇压黄巢起义后,因勤王有功,唐僖宗为了表彰他,赐给他鼓吹全套礼乐,其中包括一千多人组成的大驾和七百多人的法驾,当初那些乐人早已经作古,战乱的时候也丢失了很多乐器,可如今大多数弥雅人并不知道怎么均琴瑟管箫,怎么调笙芋筠篂,怎么执干戚戈羽,怎么饬钟罄,所以许多乐器直到现在都搁置着,少有人使用,也少有人会用。

    令宋使惊诧的是他们的乐器当中竟然还有铜磬,那是一种两层的红木架,架上挂了两排长条的铁板,在唐时,这是在演奏燕乐时才会用的乐器。

    曲罢,宋使也使出了他们的诚意,安排了一个大型的宫廷舞曲----《霓裳羽衣舞》,据说是当年唐玄宗为杨贵妃所编舞曲。只见身着青白粉的执花舞姬们把场子围成一朵花形,她们身配飞禽花鸟样的玉件,身量窈窕柔软、婀娜多姿,时而双拂抱肘、时而还颈捧心、时而小转合蝉,时而虚影时而横影,真是风情旖旎、美不胜收。

    西平王也当仁不让,准备了弥雅特色的舞蹈《地巾泽秋水》,只见姑娘们对窠叉腰、豁头舞尾,花样百出,随着椎鼓的节奏舞出了弥雅女子特有的健美热烈,带着几分铿锵杰气,几分顾骤悍栗,令人耳目一新。

    双方像打仗一样,大宋接着又来了一折何满子舞,弥雅则来了一段颇具阳刚的鼓舞,身着半褥的少年们有的以金镯节鼓,有的以金铙止鼓,有的金錞和鼓,有的以金铎通鼓,此起彼伏,铿锵有力,舞姿更是溢满野性的力量。

    “大宋的舞蹈与西域舞蹈相比,就好似一个在舞春花秋月一个在舞风雪大漠,一个在舞星辰流波一个在舞飞沙扬尘。”

    “是啊,各有千秋!”

    接着,有一宋衣女子抱着凤尾琵琶款款上台,她肤如凝脂,身若扶柳,水汪汪的眼,如画的眉。就连走路的姿态如荷叶迎清风般摇曳多姿,又如风回流雪般雅然。纵使如此姿态,她却不是跳舞的,而是唱曲的,只见她轻启贝齿,唱的是如今在汴京街巷皆知、誉满江南的《望海潮》。

    江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她的歌声清越悠扬,仿若许和子在世,词中盛景让人浮想联翩。塞外之人豪放不羁,哪里有听过这么细腻动听而又带着丝丝缱绻与哀婉的歌声,自是觉得另有一番风味。

    那葱葱玉指在琵琶上飞舞,右手托、抹、挑、打、摘,左手揉、撞、拂。突然,她纤手一晃,空划而过,空弦无声,腕间的金钏却铃铃作响,她接连空划了几次,趁大家都以为她会继续下去的时候又突然落弦,重新拾起先前的乐曲,仿佛误入荷塘突然回棹。

    她手指撩拨的是琴弦,可乐曲撩拨的是众人的心弦。

    她流转着秋波扫了一眼众人,看大多数人仍然一脸陶醉的表情,只有坐中一个中年男子听到划弦处,有意看了她一眼,他看起来儒雅却暗藏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威慑力。他旁边一个目光熠熠但有些捉摸不透的年轻人,一直低头玩弄着手中的杯盏,听到划弦处时,起初神色一变但随即微微一笑。不远处还有一个安静的年轻人,听到划弦处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但是没有看她。其他人没有丝毫迷惑,任凭她的琴音自然流泻。

    其实,她刚才是故意划弦,看有多少人能听出来这弦外有音。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常年人前人后表演,不管是她觉得好还是不好的表演,迎来的都是赞赏,也许她不用弹,只是抱着琵琶往台上一站,迎来的都是赞赏。她已经不能分辨那些赞赏是真是假,可她不想自己的琴弦越发程亮而内心越发蒙尘,慢慢的,她会故意弹错,看众人的反应,当作是她反过来观看的一场表演。

    世人都以为自己是观众,可谁不是一个表演者。

    待她离席,大家都依依不舍地看着美人窈窕的背影,德明也不例外。

    这时,微之清咳了一声,德明才回过神来,举杯起身向宋使邀酒,“大宋乐舞技艺之高,让我们如浴三灵之流,如沐醴泉之滋呀!愿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来,我敬大家一杯!”

    “西平王有礼了!”

    大家三杯两盏下肚,气氛更是热闹起来,德明对宋使说,“大宋的音乐大气凛然、博奇高雅,非我弥雅可比,可否让贵国的艺人留下帮我调教调教府中那些拙劣的乐工?”

    那宋使哪里不知道德明方才看那歌女的眼神,但他如此诚恳,也不好驳他之意,“西平王过谦了,我大宋皇宫的乐师比之更甚,不过西平王要是真有意,本官可以留下几个打谱高人受教。”

    德明连连点头,目光又搜索着倩人的身影。

    这时,只听台上报曲目的人说,“接下来,是咏乐坊新作的一曲《锦绣山河》。”

    这是他们的压轴曲,阵容也是今晚之最,随着掌声稍歇,乐伎们有的吹奏笙箫、筚竹栗,有的弹拨箜篌、琵琶,有的击打大鼓、细腰鼓,合着拍板,气势宏伟磅礴,有如千里江山流泻,万里江流入海。

    原本聒噪的弥雅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尽情欣赏这令人震撼的曲子……

    金声起玉振收,曲罢,宋使颇为满意。可坐中一惨绿少年却轻哼一声,他菱角分明的侧脸似笑非笑,“还说是新作的曲子,我看不是!我府中早就有人会弹此曲了。”

    宋使见那少年剑眉星目,英华外敷,穿着不甚华丽,可腰间革带上的白玉刚卯却是上等之物。方才他说话的语气虽然平和,却有咄咄逼人之势,丝丝挑衅之感。

    宋使毕竟是官场千锤百炼之人,仍不失礼仪接道,“这确实是新作,如果贵府真有人会此曲,那我们倒是要洗耳恭听。”

    德明面色微变,微笑着看那宋使,又盯了一眼那年轻人。

    只见那年轻人望了望身后的帷幕,双手执掌连击了三下,随即一阵婉转的筝音响起,因隔着帘幕,众人只隐约可见指尖在弦上翻飞。筝上崇似天,下平似地,五音鼓发,可向来就不是富宦之家宴会上所好之乐,只因为它是由蒙恬这个亡国之臣所造,筝何其无辜,蒙恬也何其无奈。

    他们把筝搬上宴会倒不令众人惊讶,令众人诧异的是,那乐曲竟然和刚才他们所演奏的《锦绣山河》一模一样!!只是独奏比之前要柔美许多。

    自古以来,中原乐与胡乐或燕乐有很大的不同,它们独有的特色就好像在说出那个特定群体的故事一样,不仅在乐器上,在演奏手法上,还在曲调上,在人的状态上,即便是同一首曲子用不同的乐器升降调处理出来完全是另一番风景。

    宋使们瞠目结舌大为惊讶,“这是什么曲子?”

    那年轻人一边潇洒不羁的饮着酒,一边道,“这首名叫《莽龙苍苍》!”

    宋使们仍疑惑不已,但也不好细问,只是脸色难看至极。

    一曲终了,弹筝人轻抚着那刻着祥云图的墨色筝,透过帘幕隐约瞧见那人器宇轩昂的侧影。

    “尹越!”

    他吓了一跳,一见是元昊的内侍郝木。

    “昊王让你再奏一曲你新作的《贺兰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