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弥雅王 » 143 吐蕃和尚

143 吐蕃和尚

    幂湘宫。

    日光懒懒地照在西墙上,日过正午,已有一丝清凉。夏花正艳,湖底的水草在石缝里招摇,午后的日光照在湖面弥漫出一层蓝蓝的薄雾。

    雁雁耷拉着头,嘟着嘴,“我要去走走!”

    她站起身,走了两步,看着趴着一动不动的恬恬,“你不跟我去吗?”

    恬恬一听说要出去,马上装作有气无力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郡主,你放过我吧,这般烈日毒辣,你让白白胖胖的我出去逛,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还有那花园里的小飞虫,吃不消啊……”

    大热天的出去闲逛,一来消耗体力不说,二来屋外酷热,还不如躲在屋里睡大觉。她斜靠在躺椅上,旁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几块瓜皮,“现如今,只有这回鹘瓜能给我一丝清凉。”

    说完突然一拍脑袋,“哎呀,冻在井里的瓜应该凉了,我这就去取来!”

    雁雁撇了撇嘴,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这下跑得这么快!”

    屋外看上去烈日炎炎,可却清风徐徐,微透着丝丝清凉,她沿着回廊走着,只见前面一门楣上写着‘蒹葭园’,蒹葭苑是个颇有江南景致的园林,园中有三层楼阁,还有邻水观花鱼的晴岚轩,花墙与石桥虚隔湖水,显得悠远而意犹未尽。

    她往里走,见园中有一湖,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潋滟的波光倒影在亭栏上,顺着亭檐行走着,像跳跃的精灵。湖边白色的小花,团团簇簇地,倒映在水里,像似白云朵朵。湖中央碧水红莲,荷蕖淡淡香,远远望去,云霞把花瓣映得微微透亮,红白的蔷薇争奇斗艳,在阳光中闪烁着光彩,真可谓‘楼台倒影入池塘,满架蔷薇一院香’。

    忽然,微风流动,从远处送来一股清香,雁雁闭上眼睛,感觉那香味沁人心脾。睁开眼,却见前面是一方花圃,清香如仙子般的白茉莉,微微吐馨的桐花覆、如暮色般沉静的木槿花……

    雁雁像是刚会飞的鸟儿,手舞足蹈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它们的环绕,然后又俯身摘了一朵戴在耳朵上。

    “哈哈哈!”

    突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雁雁吓了一跳,回头见那人一袭红衣,就像一朵阳光下盛开的玫瑰,鲜艳夺目,可她的笑声中却带着讪意。

    “你笑什么?”

    “我想笑就笑,你管得着么?”

    那人扬起脸,围着她绕了一圈,“细封雁雁,听说你逃婚,去嫁给昊王的侍卫杜什么的,结果那侍卫还不要你!”

    听她话语夹酸带刺,雁雁气得满脸通红,恨恨地盯着她,见她眼睛里的微光倒不似外表这么嚣张,不过虚张声势。她虽然刚进府几天,可却把府中上下的人都打听了一遍,如果她没猜错,眼前这个穿红衣而又言语刻薄的女人就是未慕柬儿。

    雁雁双手抱在胸前,“他不要我没什么,不要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要了这个又要那个!”

    “你!小丫头!”

    她扬起巴掌就要扇过去,正在这时,两个小厮抬着一大个竹笼急匆匆地跑来,差点撞到了她,她呵斥道,“什么事这么莽莽撞撞的?”

    只见那两个小厮满头大汗,连连喘气,“西平王让我通知膳房赶快把包子送到承庆殿,于是便挑蒹葭园这条近道,不想冲撞了未慕王妃。”

    果然是未慕柬儿,雁雁心下暗喜自己的眼力,柬儿却好奇,“承庆殿发生了什么事?”

    “不清楚,只知道是来了两个吐蕃和尚,长得一模一样……”

    一听说吐蕃和尚,柬儿欣喜异常,“小婵,我们去看看吧,还不知道吐蕃和尚长什么样呢?”

    “他们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雁雁。

    “谁问你了!”

    柬儿瞪了她一眼,被她这么一怼,雁雁愣了一下,随即又抛到了九霄云外,跟着她们看热闹去了。

    一路经过药园,听说西平王对中医颇有研究,院子里种了很多草药。走着看着,忽然,雁雁一个跟头栽进了一丛草药中,她刚想爬起来,却发现全身又刺又痒又痛,手上、脖子上有好多毛茸茸的刺。

    她狂乱地抓挠着,连连问,“这是什么花,好痒啊!”

    柬儿看着她的窘态,直道,“什么花,眼睛鼻子团团花,那是荨麻丛!”

    雁雁又气又恼,她总觉得不是自己栽倒的,而是有人故意推她,可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略带委屈地瞄了柬儿一眼,忽然发现不痒了,但是微微有点刺痛,还红肿着,不管了,去看吐蕃和尚去!

    她们来到了承庆殿,只见满屋子的人,大殿中间的案几上放着藏文众神祈愿木牍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两个穿着棕红色僧衣的和尚,据说是吐蕃高僧,他们都从耳垂开始留了络腮胡,可却一胖一瘦。

    “雁雁,你来了!”却是成遇。

    “这是在干嘛?”

    “父王让人从吐蕃请了一个高僧,准备让他去主持新修的贺兰庙,可不知怎的,却来了两个,这两个吐蕃和尚都说他们是父王请来主持贺兰庙的,不知到底哪一个是真的,所以父王让大家一起想办法分辨!”

    这时,杨克拿出一轴色彩鲜艳却奇怪的图,慢慢延展开来,只见上面有莲花、有双鱼、有海螺、有华盖,有旋转的柯鲁。

    “图上画的是我们的八吉祥物!”

    他刚一展开,左边的和尚就抢白道。

    “咦,这是什么东西?”

    雁雁指着一个似窗格又如丝结的东西,这时,满大殿的眼光都齐刷刷地投向她,她还以为自己是小声嘀咕来着,不想却出了声。

    “这是无尽结!”右边的瘦和尚微微一笑。

    “无尽结?”

    雁雁把耳朵上的木槿花叼在嘴边,像是另一只狡邪的眼睛,合着她那双眼睛一起打量着那无尽结。

    “它无起始、无终止,就像佛陀悲悯之心无穷尽,慈悲之心无穷尽,就如世间一切因缘,亦无始无终!”

    雁雁听完,又尖着手指默默地数着,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二、三…六、七!怎么只有七个?你不是说有八吉祥物吗?”

    瘦和尚摇摇头,“你看这些画排起来像什么?”

    雁雁长长的睫毛上下眨着,“花瓶!”

    “是宝瓶!这就是我们的第八宝。”

    “两位一路鞍马劳顿,想必一定饿了,西平王让人准备了点心,请慢用。”

    西平王的侍卫微之给他俩前面各放置了几只刚出笼的包子,右边的和尚拿起来掰开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左边的和尚却吃得特别香。

    微之走到瘦和尚身前,恭敬道,“一臧大师!”

    旁边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胖和尚一惊,“什么,他是一臧?我才是一臧!”

    胖和尚一仰头,后脑勺皱起来,颜色比周围深,像一个灰色的大月牙。

    微之直言不讳,“你说谎,你是假的!”

    “凭什么说我是假的?”

    他把嘴里的包子咕噜往下一咽,“别以为吃相斯文就道德高深!”

    见众人不说话,他擦了擦嘴,下巴一抬,“哦,我知道,你们肯定在想,进食之前要念什么‘供养偈’,那不过是些繁文缛节,自我安慰罢了。”

    微之摇摇头道,“老人家,这包子馅里加了碎肉,出家人哪里有吃肉的,你却吃得津津有味,还说自己是得道高僧。”

    他一愣,急忙低下头盯着那盘包子,又拿了一个掰开来,见里面果然是肉沫,他双眼一瞪,强辩道,“我从来没有吃过肉,根本就不知道这是肉,我刚才还纳闷呢,怪不得味道这么奇怪,原来是肉啊!”

    突然,他眼睛一瞪,反而指着微之嗔怪道,“诶,再说了,你们明知道我是和尚,为什么不给我们备斋食,反而在馅里面夹肉呢?”

    雁雁道,“大师脾气坏得很,一点不像个出家人!”

    那‘假一臧’眼瞪如铜铃,“所谓出家人不过还是人,我们都还在修行,自然有俗世间的脾性!”

    说完见大家都不出声好像都已有了定论,他急得大汗淋漓,高声嚷道,“要我说,这吃素的规矩就是矫情,世人没到佛陀的境界想吃肉怎么啦?有些表面守清规戒律的其实自己也想吃,不然怎么弄出那么多素鸡素鸭素虾素牛肉,不仅样子差不多吃起来也差不多,与其像有的人偷偷喝什么般若汤、水梭花和钻篱菜,还不如痛快地喝酒吃肉。再说谁说和尚就不能吃肉?我是和尚,又不是佛主!”

    “你们出家人为什么不吃肉?”雁雁突然问道。

    他抹了一把汗,叹道,“佛主是不吃肉的,然后后来的信徒就盲目地以为学佛修行不能吃肉,佛主不吃肉是因为道行高深,已经修行圆满,超脱了尘世的口腹之欲!!我们这些还在修行途中的人自然还没到天地归一万物一心感同身受的境界。可他们那些矫情的信徒说欲望是无穷无尽的,莫要贪图口腹之欲而有失修行!五谷为养,五菜为充,五果为助足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猪牛羊肉食入胃中,游溢精气归于脾,渣滓败液溢出肠,华腴则滋养脏腑增长肌肉,长此以往,清白之身便沾染上了异类的精气!”

    他义愤填膺,“可我不这么认为,这世间万物,不管是虫子、树木还是牲畜,他们都有灵魂,跟我们都是平等的,不管是白菜还是山羊,被我们吃了,它们完成了自己这一生,就可以继续轮回了,我们感恩他们的分享就足够了,何必要拘泥吃素还是吃肉呢!我们当然应该感谢食物,而不是理所当然地索取,甚至还将它们分贵贱,食物都是好的,它滋养着我们,我们又怎能厚此薄彼呢?”

    “对,不能厚此薄彼!”

    成遇脱口而出,见众人望着他,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有多忘我。他对那和尚方才的这段话真是深有同感,吃本无可厚非,因为我们都要吃才能活命,当然人也可以选择自己吃的东西,可东西本身是没有高低贵贱的,只不过人们强行划分出来的。

    杨廓道,“你如此争辩,不过是想获得大家的认同罢了,如果别人吃了你,也辩解说你完成了这一生,值了,你认同吗?”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我自找的,当然认了!”

    “你此下先认了吧!”

    “在我认之前,再讲一个故事。说是两个穷书生,才高八斗却食不果腹,一天,一人请他俩吃饭,只见刚开席一人就狼吞虎咽吃了个大饱,另一个却不动筷,那人就问:你为什么不吃?那人回道:家有老母,从未吃过如此丰盛的筵席,一想到悲从中来,便吃不下了。这时,另一人吃饱了,满嘴包饭地问:还有多余的饭食可以带给家里的老母吗?那请客之人就由此断定那不吃之人孝心可嘉,可堪大用,而另一人是自私自利之人,只顾自己温饱,如果做官,一定是中饱私囊,可是事实如此吗?”

    “和尚我倒不那么认为,一个人,饿得奄奄一息,还能顾及到他人固然可敬可佩,可是另一个先填饱肚子的又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饿了,先自己吃好了,才能顾及其他人,一个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何尝能照顾好别人呢!其他人是人,难道你就不是人,关心其他人是善意,关心自己就是自私?”

    “好了,不废话了,‘佛’字是‘人、弗’二字构成,意思就是非人。如果成佛了,那就不是人了,不是人了,肯定不吃肉了,不仅不吃肉,恐怕连素都是不需要吃的。可当你还是人的时候,做人的时候就好好做人,坦然地接受天地的馈赠,包括美味的食物。”

    总之,他这一番诡异的辩解让在场的人听来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惑,一会儿赞同一会儿鄙视,特别是最后一句对食物的赞美和包容,博得了一阵好感。可他们一开始已经认定了他是假的,所以无论他现在说什么他们只是多了一点同情和理解而已。

    见成遇连连点头,雁雁嘴角抹过一丝笑意,用手托着下巴端详着他,“这句话好耳熟,好像某些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成遇点点头,忽然见到她手上的小红点,“你的手怎么了?”

    “让荨麻给咬了!”

    “走,去擦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