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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尾生之约

    上元节放河灯可谓是一年一度的盛景,有如溱洧之畔赠芍药一般,也是年轻男女的多情之会。

    华灯初上,何南子早早就在明湖上包了一只雕花大船,小厮们忙着打破湖面的薄冰,他却百无聊赖,想着晚上见到美人后怎么好好表现,直至夜色渐渐浓了,湖畔的人儿都到汴河边观灯去了,却时时不见佳人身影。

    原来,昨天何南子见那青衣人走了,急急忙忙派人到处寻找,直到琬繘她们到了医馆一带,探子才探到消息。南子知道后蹦蹦跳跳哼着歌儿随即找她去,可等他们到了医馆,人却不见了,医馆的人也不知其下落。

    何南子懊悔之余自然是发了一顿脾气,恰好今天调露子请他一起去赏女子角抵,他本无心看比赛,一直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竟然让他看见了她!他按耐不住狂喜,正要上前,却见她和一西域男子在一起,只好一路观望,待那男子走后才让人送了书信。

    他之所以约在亥时,是因为在汴京的贵族女子一般大白天不会随便出门,那些大白天在街上转悠的女子,有平民女子,有教坊歌女,有异域的女人,还有一些路岐人,也就是街头卖艺之人。不是贵族女子不喜欢出来,只是大家形成了一种成见,觉得大白天在街上转悠被人撞见是有失体面的。可他当时没想到的是,今天是上元佳节,几乎全汴京的青年男女都会出来放河灯,他怎么不约早点?所幸的是,他约的地方算得上清幽无人打扰。

    亥时已到,四周除了凉风呼呼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了,忽然听得像是有人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他慌忙出了船舱,却是岸边的小鸟儿贪睡,从巢里掉了出来。就在反反复复中,期望变成失望,失望复变成希望,希望最终转变成绝望。

    南子半躺在船头,看着天上的圆月,还有水中的倒影,默默念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待月……”

    忽然,他跳起身,满脸雀跃,“笑笑,听到没?我也会背诗了!”

    南子是不爱读书的,这种情景下竟然背下了元微之的整首诗!当有人为背不下百首诗苦恼的时候,他竟然为背上了一首诗而欣喜不已,“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

    “岸上有人来了。”笑笑打断他的诗情。

    “是寒鸦啦!”

    “不,真有人来了,好像是那青衣小娘子。”

    笑笑眯着眼,正用力望着,何南子一把把他推到一边,透过夜色果见岸上一个亭亭玉立,温婉动人的女子。笑笑他们连忙把船靠岸,却见女子身后另有两个侍女。

    等大家目目相对时,都吃了一惊,琬繘吃惊是原来神秘者果真就是那射风流箭的何郎,何南子吃惊是因为,走近一看,这美若天仙的人儿完全变了味。只见她穿藕色衣裙,披莲色披肩,颧骨突出,细长的眼,浓浓的眉,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粉,惨白惨白的,还有那左脸的胎记,还真不是什么花钿。天鹅颈呢,杨柳腰呢,削肩呢?倒是后面那两个丫头倒秀色可餐。

    不过他还是厚着脸皮邀请她们进船舱,“在下何南子,敢问小娘子芳名?”

    “小五!”她娇羞万分,用丝绢遮住嘴巴。

    南子和笑笑都没听清,“小娘子芳名?”

    “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嘛,讨厌,小五、小五,奴家叫小五!”

    “哦哦哦,小舞小娘子!”

    何南子心里暗暗叫苦,这要是在平时,他早就没耐心走人了,可当下他却莫名其妙的像被撬了甲的螃蟹,怎么也横不起来。

    临湘突然问道,“何郎,那日你的风流箭射中了我家小娘子,我家小娘子面皮薄把它扔了,希望你多包含!”

    “岂敢岂敢!”

    夜晚湖面微泛波澜,他何南子今生从未像今日这样在女人面前这么拘束扭捏,自己都憋屈得厉害,可就像是一种魔力,他平日里的花花作态此刻被杀的片甲不留。

    临湘捂嘴直笑,“何郎,那你还愿不愿意娶我家小娘子呀?”

    “娶…娶?”

    南子结结巴巴,没想到遇到如此豪放的女子,差点从木凳上翻了下来,几人见他这么反常,很是觉得好笑。

    笑笑连忙打圆场,“我家郎君的意思是,先和小舞小娘子相处相处,了解了解。”

    “对对对!先了解了解。”

    南子被笑笑扶起来,两腿一散,差点又摔倒,颇有些尴尬。

    “了解啊?那好吧,那我们现在就了解了解,你问吧,我们帮我家小娘子回答。”琬繘说着向临湘使了个眼色。

    笑笑推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的何南子,何南子如在半梦半醒之间,愣愣地问道,“哦,小娘子平日可有什么喜好?”

    “喜好啊,有啊!我家小娘子爱写诗,爱读诗词,尤其是那个叫什么柳、柳……”

    琬繘表面含笑,暗中在临湘腿上重重掐了一把,临湘赶忙住口。

    南子点点头,“小娘子真是多才多艺。”

    “那何郎你喜欢什么?”

    何南子这下为难了,总不能说他喜欢女人吧!可又实在没有其它爱好,吃喝玩乐?见她们几个都睁眼望着他呢,连忙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喜欢诗词。”

    “何郎可有什么词作,借此良宵吟来听听?”

    “这!”何南子尴尬地低下头,摸着腰间的容臭,脚上却踢着笑笑,让他解围。

    笑笑一阵胡诌,“我们郎君是有过很多词作,不过,他现在不想吟咏!”

    小娘子听了眉头微微一皱,何南子瞪了他一眼,笑笑继续道,“我们郎君想要回去特意为小娘子填词一首,待下次相见,唱与小娘子听!”

    小娘子一听,点点头,“也好!”

    “娘子,时间不早了,府上宵禁,我们也该走了。”琬繘清了清嗓子,大声提醒道。

    “是、是啊,我们该走了!”

    事发太突然,何南子都不知如何作答,只见琬繘单眼向他狡邪地眨了一下,“何郎,我家就住在东大街!”

    “东、东大街?”那可是达官贵人府邸的聚集之地。

    “对啊!”琬繘忽然走到他跟前,盯着他问道,“何郎,你觉得我怎样?”

    “你?”

    “对啊,我可比小娘子强多了,她在府里面是小娘子,可是离开了家就什么都不是,我呢?我靠自己的双手吃饭,到哪里都行!”

    “好像也有道理!”何南子小声嘀咕着。

    “何郎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回棹!”何南子扭过头去,对笑笑吩咐道。

    他们原本就没有荡多远,不多时船便靠了岸,琬繘见何南子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窃喜,可嘴上却一本正经道,“公子,可莫要忘了到东大街找我家娘子!”

    何南子哦哦地应承着,扶她们上了岸。

    不多时,她们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南子一脸困惑,“笑笑,你说说,我那天什么眼神儿啊,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远看和近看的差别这么大?那日美人成百上千,我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我这辈子最相信的就是我这双眼睛,我这双眼睛也从来没看走过眼……”

    他瘫倒在船尾,拍打着自己的双眼,“笑笑,你说说,我这是什么眼神,我中邪了么?”

    “公子,你是让我讲实话吗?”

    “当然实话啦!”

    “她还不如我们府上厨子的女儿春花好看!”

    “春花?”何南子摇摇头,“春花哪懂什么诗啊词啊!”

    “可你也不懂什么诗啊词啊!”

    何南子正待发作,一想,对哦,自己是无才思,还说写词,等下辈子吧。

    本该是豁然开朗的夜晚,此刻南子眼前倒是迷雾重重,好像所有的希望都枯萎了。夜更深了,因云雾弥漫着,湖水越发迷蒙。

    “公子,我们现在到哪去?”

    何南子没好气,“随便!”

    笑笑当然不会往火堆里跳,默默地打篙前行,刚转过湖湾,忽然,一乘大船飘过来,只听船上分曹射覆、行花酒令之声不绝于耳,行过他们身边时,擦船而过,大船激起的水浪涌来,原本躺着的何南子差点被抖落水中,何南子一阵怒火中生,加上之前尾生之约的失望,一并爆发,起身搬起旁边的酒坛就往大船上砸去。可是没有砸中,落入水中。

    “笑笑,撞过去!”

    笑笑一脸懵懂,“公子你说什么?”

    何南子懒得跟他废话,抢过那竹蒿,把船径直摇向那大船,笑笑抱着头吓得面如死灰,只听哐当一声,那船身被撞凹了一块。

    大船上的人听到声响,出船一看,骂道,“你活腻了啊!没长眼睛啊!”

    “我就是长着眼睛才撞得准啊!”

    “你、你……”

    “你什么你!”

    “吵什么!”这时,大船里面出来一个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人。

    那人连忙告状,“当家的,他们撞了我们的船!”

    那人一看,船外层破损了一些,但是没到水位,暂无大碍,又见那小船上站着两人,仔细一看,“哎哟,何郎!”

    “是你小子!”

    “你怎么这么有雅兴啊!”

    何南子虽然坐在小船上,可自有一股派头,“我记得你还欠我好几千两银子呢!”

    “哪里有几千两,不过几吊钱!”

    “是几吊,可这利滚利,利滚利……”

    “何郎你就不要再逗我了,那几吊钱我早就还你了!“

    “你敢信口雌黄!”

    “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故意借那几吊钱给我,却在那钱上涂上了青蚨的血!”他一脸得意,“那钱,早就飞到你的口袋里咯!”

    “哦?钱还会飞?我怎么不知道。”

    “何郎,明人不说暗话!你当初借给我的钱上涂了青蚨的血,那青蚨是南海的一种水虫,这种水虫母子相依,你借给我的钱上有子青蚨的血,那母青蚨就会依着血把钱找回来,反之亦然!我可上了你的当了!”

    “上你的王八蛋!”

    何南子气急败坏,顿时拿着竹蒿就想跟他干一场,笑笑死死抓住那船蒿,心想没了它他们就准备露宿湖上吧。

    眼见大船远去了,何南子松了手,使劲踢了船几脚,笑笑小心翼翼地恳求道,“别,你快别踢!”

    他想这大晚上,要是船走水了可怎么办。

    “啊!”

    何南子对着夜空一阵咆哮,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他仰躺在船上,这时,远处教坊中传来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接着又传来了孙光宪的《渔歌子·草芊芊》,何南子干脆跟着唱了起来: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

    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重叠。

    杜若洲,香郁烈,一声宿雁霜时节。经霅水。过松江,尽属侬家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