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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杀局(1)

    偌大的刑场,以主刑台为中心向外,半径若有二十米的圆弧边上,每距离一米便竖立着一架通明火炬,熊熊火光笼罩之下,跪立在刑台上的待决囚犯脸上,光明与绝望,彼此交织,难以区分。

    主刑台南向五十米,平地而起,临时搭建的宽大红盖帐篷下,华贵的细绒毛毯向四面平铺开来,毛毯中央摆放着金边楠木矮桌,桌上满是珍馐佳肴,杯中的酒,距离上一次斟满已有片刻,酒浆盈满至杯口,却始终未有入口。

    楠木桌前的那男子,并无束髻,一头青丝,银发掺杂其中,像瀑布一般散落披肩,脸型瘦削,满脸颓容,一身素色贴身汗衫之外再无穿戴。

    他双目闭合,侧身半躺在毛绒毯上,肘部撑在高耸的软枕之上,同时支着脑袋,两名形态妖娆妆容魅艳的侍女,一前一后,轻捶着他的背,揉捏着他的腿,一派安逸舒适景象,与不远处主刑台上的凄惨悲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主刑台周边,围立着一圈带着佩刀的乌甲护卫,这批护卫中新晋的年轻人员不少,眼前一番奇特的景象,令大多护卫侧目动容。刑台以南数十米,设有铁制栅栏,栅栏以外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均是今日前来观刑的围观百姓。

    护卫之中,距离红盖帐篷最近的一人,年纪稍长,身形壮硕,面带须髯,与周遭年轻护卫青涩的眼神相比,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有些凝重,但精芒暗藏,有种难以察觉的锐利与通透。

    此人一身乌甲样式与他人有些不同,带有些许红边装饰,是护卫头领的专属穿戴,身份级别自然是在场护卫之首。

    与帐篷下男子的一脸惬意轻松不同,侍卫头领的目光始终警惕地环顾四周,片刻未曾放松。

    素衫男子保持良久的侧躺姿势,终于有了些变化,他身子上扬,忽然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直闭合的双眼也渐渐张开,与颓废面容不同的,这是一双神似秃鹰的锐利眸子,掩藏不住的精光随着眼睑打开而绽放,瞬间投射向不远处的主刑台上。

    刑台上跪着的囚犯,一共有七人,个个披头散发面带血污,周身上下血痕斑斑,颜色殷红触目,在到达这个刑场之前,这几人似是刚刚遭遇了一场毒刑拷打,其中数人持续发出着粗细不匀的喘息,神形已是奄奄一息。

    台上囚犯的窘态,猛地映入素衫男子的眼帘,如同电流刺激着神经,激发出他内心潜藏的一股情绪,男子突然放声捧腹大笑起来,笑声持久不息。

    原本帮男子揉着背部的身后侍女,仔细瞧着男子笑得久了,应是口干了,连忙上前,以双手端起那杯放置已久的酒杯,向男子毕恭毕敬地递上前去,柔声道:“宗首,喝杯酒润润喉咙吧。”

    男子接过那杯酒,瞥了侍女一眼,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狂笑收敛,转而浮起了一丝猥亵笑意,那双眸子上下翻转,顺着由侍女的身体各个部位勾勒而成的曲线不断游移,神色也逐渐变得有些严肃,是那种很不正经的严肃。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三房的小缨儿。”

    男子凝视着侍女,开了口,声色偏低沉沙哑。

    侍女脸上绽开了灿烂如花的笑意,连忙点了点头,应和道:“宗首原来还记得缨儿,缨儿真的开心。”

    男子依然欣赏着侍女的曼妙身线,干瘪脸上先是露出奇怪的笑容,随即渐渐僵化,转变成了一种莫名的冷漠。

    “三房处心积虑把你送到我的身边,是什么意思?”

    男子盯着侍女,目光逐渐变得凌厉。

    侍女被盯得心头有些发毛,瞬间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紧忙伏下身躯,身子和额头紧紧贴在了绒毯之上,声音间有了些许哭腔,颤声道:“宗首,缨儿只是想好好伺候宗首,绝无半分歹念!”

    男子手中酒浆仍未喝下,眼前侍女已是浑身瑟瑟发抖,看得男子心头一动,狂笑声再起,手中酒杯倾倒旋转,在侍女身前淋了一圈,肆意地欣赏着眼前娇媚女子,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作态,男子打心底竟是觉得极为惬意。

    笑得久了,有些乏了,男子的目光凝聚,隐隐透着些杀意。

    侍卫头领一直观察着帐篷内发生的一切,自然也是察觉到了素衫男子心意变化,他在门中任职已久,虽不受重用,但单是听闻,也是十分清楚此人心性,能预判接下来一刻即将会发生什么,他心下只觉不忍,一个念头升起,便迅速转身,朝着男子的方向俯身敬声道:“宗首,挽娘已经到了。”

    男子被侍卫头领的话语吸引,注意力从小侍女的身上转移过来,眼中再次充满那种独有的猥亵笑意,满是欣赏地看着侍卫头领,颇为满意道:“还是你懂我,挽娘来了是极好的,快快快,让她上场吧!”

    侍卫头领立即会意,连忙招呼手下其他侍卫安排。

    男子的目光再次投向囚犯,故作无奈地轻叹一声,道:“欣赏一番挽娘的舞姿,才能让这杀人场面变得更为有趣,否则,着实枯燥得很,枯燥得很!”

    每次处决囚犯之前,设帐、摆宴、饮酒、赏舞,已经成了男子设定的必需程序,这种充满仪式感的杀人前奏,恰好满足着男子内心某种变态欲望,对此,侍卫头领早已了然于胸,他在男子近前作为护卫已有八年,从最低级的侍卫做起,花了八年时间,也仅仅成为了红边乌甲护卫,在这个家族,披甲装饰的颜色决定着侍卫职级,最低级侍卫,穿戴无任何装饰的乌甲,从低级到高级的领帅,以次装饰颜色为无色、红、绿、银、紫,距离成为最顶级的紫甲领帅,头领更是是遥遥无期。

    红甲头领姓关名萧,而素衫男子,则是他供职的这个门阀现任宗首令狐真,令狐家族是陇西之地的第一门阀,自第一任宗首开始,令狐门阀在陇西三州的势力,绵延至今已有一百余年,是陇西三州首屈一指的顶级门阀,也牢牢掌控着当地主要的税收与门客资源。

    当今天下新朝初立,皇帝要坐稳天下,更需要各大门阀世家的鼎力支持,在陇西,哪怕是朝廷命官,面对令狐家族也得毕恭毕敬,百年积淀而成的门阀声威,在这个时代,便是对任何外来者最强大的威慑力。

    令狐真本是令狐门阀上一代宗首的庶子,成长经历中从未受到重视优待,因生母出身微寒,自己的长相也十分干瘦丑陋,故而长年遭受亲族歧视甚至是虐待,性情早已扭曲,本是毫无希望继承大统,却靠着一场残酷战争,意外获取巅峰权力,上位后的他,更是毫无人性地大肆杀戮曾经虐待自己的亲人与敌人,故而以手段凶残狠厉闻名,人送外号“血手”,手下沾染人血数不胜数,其掌握大权后,崇尚以残忍手段镇压政敌,暴虐之名远扬天下。

    令狐真今日要处决的,是一群暴动流民的首领,陇西之地,土地兼并之风日盛,已到了难以抑制的境地,暴力兼并之下,失地流民万千,人被逼迫至已无生路,自然会奋起反击,但势单力薄的寒族百姓,即使敢于揭竿而起,要对抗武装程度远胜于己的门阀护卫,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这波暴动起势迅猛,但在令狐真的血腥镇压之下,渐渐便已呈无力后继的颓靡之态,刑台之上的七名待决囚犯,正是这次暴动的牵头流民,此时也已经是砧板上的肉,待宰的羔羊,绝望地等待着令狐真手中的屠刀落下而已。

    令狐真稍显戏谑的发言结束后,主刑台上的七名流民首领不禁面面相觑,露出了被戏弄后不甘与愤怒的神色,但弱者即使面对挑衅,只能是无可奈何地接受。

    华乐奏起,丝靡之音翩翩而起,一名身披朱红纱衣,躯体曲线曼妙的肤白女子,迎合着音律跃动,迈着极富节奏感的步调,轻快落入场中,出现在了红顶帐篷正前不远的中央处,

    曼舞乍起,妙音相伴,歌喉婉转灵动之下,正是那撩人心魄的词曲响起——“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流。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锦缠头,刘郎错认风前柳……”

    令狐真双眼再次闭合,脑袋也随着这歌舞律动在微微摇晃,如此绝妙的罗音幻调,最能挑动起他内心潜藏的别样情愫,血腥之前,被故意营造的这般前奏,显得尤其温柔而诡异。

    在场的年轻侍卫们的注意力,大多都被挽娘魅惑而曼妙的舞姿所吸引,而关萧近侍在旁,面对这陇西第一舞者挽娘的舞姿,却并无太多心情细品欣赏,同时他与主刑台周边侍卫中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侍卫,时刻保持着眼神交流,那青年侍卫名唤常和,本是关萧同村,自幼父母双亡,随身有残疾的祖母孙氏生活,家贫力弱,常遭同村人欺负,后得关萧多加额外照拂,才得以顺利长大成人。自关萧投效令狐门阀后,常和便跟随着这位同村大哥,他与关萧相识多年,很清楚关萧今日尤为紧张的表现,绝非没有缘由,因此对关萧的眼神提示,也格外留意。

    以关萧多年来面临无数危局的经验,今日主刑台上的七人,即使表现得如何脆弱,也绝非寻常的流民之辈,因为普通的流民暴动,绝不可能牵动令狐门阀派出五千精卫军镇压,普通的流民暴动,也不可能具备火铳与制式兵器的装备,所有的不寻常迹象,都表明一个背后的真相,七人之后,更有一股势力,而在今日,七人面临生死难关,这股势力不可能坐视不理。

    今日调动至刑场守备的侍卫,均以新晋兵员为主,看似兵力单薄,防护空虚,而令狐真更是亲身莅临监斩,一切的一切,都看似随意松懈,关萧本不是今日值守的组别,但不知为何,突然得到了直属上司上官宁风临时抽调的指令,而目前得到的全部指令内容,仅仅是完成今日的斩首行动,但以他的经验看来,今天的所有安排,只怕是一个局。

    一个守株待兔的局!

    歌喉,舞曲,是令狐真心中仅剩的温柔,对此,他具备着异于常人的鉴赏能力,而挽娘与歌者更是他多年前选定便从未更换的翘楚,对他们的歌舞,令狐真再是熟悉不过。

    因此,今日乐曲并非新曲,音调之下,稍有异常,也许仅仅只是某个音调与词意的错位,却足以引起令狐真的注意。

    令狐真猛地神思一凛,闭合双眼再次缓缓睁开,秃鹰般的眸光隐隐放射而出,笼罩在身前那正卖力献舞的挽娘身上。

    胜似白雪的肌肤,纤细如笋的四肢,脸上轻笼着一层朱纱,目光随着律动流连,轻微的娇喘,迎着翩翩舞姿而渐升缓止,眼前的挽娘,与往日的第一舞者相比并无什么异样。

    仅仅只有一处奇异之处,却逃不过令狐真的双眸。

    挽娘右臂内侧的一颗黑痣,今日竟消失不见!

    令狐真淡笑之意瞬间凝固,眼中的寒意乍起。

    “挽娘”也非常人,令狐真细微的情绪变化,竟也未能逃过她细致入微的观察。

    令狐真几乎脱口而出的两个字眼,尚未自嘴中吐出,一枚银针便已从“挽娘”的纷繁舞姿之间破空飞出。

    “刺客!”

    令狐真终于喊了出来,如电闪一般疾速的银针,也已刺入了宗首的右胸!

    关萧的神经如同触电一般,猛然觉醒,双眼中精光暴起,自胯间抽出佩刀,便朝“挽娘”跃起飞击而去,同时嘴中暴喝一声:“护卫宗首!”

    场中护卫立即惊觉有异,纷纷抽刀。

    朱纱女子面对关萧势大力沉的砍刀来袭,脚尖轻点地面,便如泥鳅一般快速后退了数步,关萧的刀也只能劈了个空。

    关萧刀劲之下,砖石地面竟也出现了些微裂痕,他一刀劈空,双足定在地上,连忙抬头看向了女子,二人四目双对,女子妆容魅惑下的双眼,杀意腾腾,与关萧稍显惊惑的眼神相比,女子的沉着笃定,对今日杀局,似是更为胸有成竹。

    “杀——”

    轰天响声拔地而起,刑场南边的铁栅栏外,原本看似只是围观百姓,其中十之三四,应声卸去了身上伪装衣服,露出了内藏劲装,而围观人群之后,也突然涌入密密麻麻的数百名青壮年男子,个个手持兵器,迅速越过栅栏冲入刑场,以主刑台为中心围成包围圈,将刑场中的护卫圈瞬间压近至刑台周边,年轻侍卫们面对这突如其来凶神恶煞的对手们,即使手中有刀,神色之惶恐不安也是无法掩藏的。

    如此局面,其实并没有过分出乎关萧的预计,所以他并不像那些个年轻侍卫们仓皇失色,他的嘴角一咧,朝着地面吐了一口口水,看向常和,连忙示意他警惕起来。关萧逐渐恢复镇定,他刚想要对眼前朱纱女子说些什么,不料身后却传来了嘶哑低沉的声音。

    “好,很好,哈哈哈哈……”

    还是那种怪异而沙哑的笑声,此时,令狐真身后的两名侍女,已被眼前的突发局面吓得彼此拥抱,身子也在发抖,而令狐真的眼,正盯着朱纱女子的眼。

    “你们终于来了。”

    令狐真的左手摁住了被刺入银针的右胸口,情绪沉着冷静,并无半分惊恐。

    朱纱女子的目光,绕开了身前的关萧,直接投向了他身后的令狐真。

    “令狐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女子的声色冷漠,但富有力量。随着狠话放出,她也将脸上易容的面套连着纱巾卸去,露出了一张稍显漠然,却五官精致而美丽的脸,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如果非要形容,这就是一张典型的“冰山美人”的脸。

    令狐真干咳了几声,仍然是那一脸无所敬畏,同时极易惹人生厌的神情,他咧嘴一笑,道:“你是青霜剑还是刺月剑啊?”

    女子嘴角微动,露出冷笑,双手自身后抽出一双长短相仿的短剑,剑锋之锐利锋芒,连关萧这种历经千锤百炼的武者也叹为观止。

    “刺月剑,司青挽。”

    女子冷静报出姓名。

    令狐真端望着司青挽的姿容,隐约有着旷世之绝,不由得慨叹一声道:“原来姑娘便是鼎鼎大名的刺月剑,美啊,真是美得不可方物,若能让本宗首尝一尝姑娘妙体,那我真的是死而无憾啊!”

    司青挽听得如此羞辱,双眼掠过一丝寒意,凛声道:“陇西之地,受你令狐门阀苦役多年,既然官府坐视不理,平世门自然要替天行道。”

    令狐真猥亵笑意未曾散去,冷声应道:“我早已料定,这七人背后势力非比寻常,能让这次流民暴动势头如此滔天,细想之下,陇西之地中,也只有你们平世门,敢公然与我令狐门阀作对,今日之局,正是为了等你们而来!”

    关萧闻言,心中暗叹所猜果然不错。

    司青挽眼中疑色掠过,瞬时间,刑场周边再次雷动,刑场北向是令狐真所在处,南向中央是主刑台,刑台东西两向,各是三座高低不同,并排而建的塔楼,此时楼中传出闷响,大批乌甲护卫自楼内破门而出,在平世门人的四周再次形成一层包围圈,偌大的刑场四面平地,在半炷香时间之内,已经乌泱泱地聚集了千人之众。

    此时,令狐真一直捂着右胸口的左手缓慢放下,一枚银针直钉钉的竖在了他的胸前,原来素衫之内,早已穿戴了一层贴身锦甲,那枚银针根本未能入体。

    司青挽见状,微微有些诧异,而山外有山的包围圈,更是她眼下不得不面对的又一层危险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