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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2100年,金台夕照碑下30米深处。

    一群年轻的战士,聚拢在他们最后的地堡中。他们的电源,水源,食物,通信都被敌人切断了。为首的是皮肤白皙的大个子——代号Q117。他表情镇定,肌肉松弛的坐在会议室属于自己的椅子上。似乎也只有他,对眼下行动队的处境,有一种神奇的出离感。

    似乎面临生死抉择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是男性。此刻,地堡外不断的爆炸,将会议室天花板上的灰尘不断的震落。所有人的脸上铺上了一层细细的灰色,如同一群古老的雕塑。

    所有人都在痛苦的思索。一个身材很胖的眼镜男——F022,坐在最靠内侧的墙边,他颤抖着问大家:“我们一定要死吗?有必要吗?菩萨计划成功了的话,我们也没多大损失吧?”

    “那是她觉得,我们所有人被她这么控制着,活下去是没有意义的!”G313说。

    “对!没有自由的活着,和植物人又有什么区别?植物人是身体躺着不能动不能自主呼吸,没有自由意志的活着,就是一具思想的活死人!”年龄大约60多岁的H978锤着会议桌,桌面上堆积的灰尘随之腾起,形成微弱的烟尘。

    会议室的众人被胖眼镜F022的一句话触发了激情,纷纷激烈的表达着自己对敌人的愤恨。

    待大家情绪都发泄一番了,Q117才缓缓的坐直了身子,声音浑厚的慢慢道来:“我觉得,我们不必都去死。但我们中必须有人死在这里。只有这样,才能让全世界记住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战斗。也只有这样才能倒逼机器智能有所收敛。如果必须有人去死的话,那么那个人应该是我。”

    行动队里最瘦小的男生是是个朝鲜人——K050,但他从小生活在古都,即使他很激动时喊出来的话,别人也听不出一丁点朝鲜人的口音,他朝着Q117喊道:“你不要在这里假装镇定啦!死也轮不到你!而且!……而且,你还要保护好V270!她怀着你们的孩子!要死我去!轮不到你!你不配!”

    “也许你说的对。我很可能不配去领取这份可能被后人赞颂千年的荣誉。不过,你说我假装镇定,我不能同意。我是真的不惧死亡。死亡,对于人类的可怕之处,是宇宙里时间不可逆造成的。死亡的时间点,是生前世界和死后世界的临界点。生前的所有信息,因为我死了,就与我无关了。死后的所有信息,也与我本人无关了。而我,如果今天死了。我生前全部信息已经上载,无一遗漏。死后,我已经安排好一切。而且,万一我今天拯救了人类,那我一定被封神,后人会不断给我的生前故事添加传奇色彩。就好像一位伟大的圣人一样,配享太庙。哈哈哈!赚死我啦!所以啊,哥们,我是真的很淡定。”Q117,真诚的看着K050愤怒而通红的双眼,稳稳地说。

    K050被他的强大的气场压得不由得将脸转向了其他人,语气依旧不服:“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我听不懂!我就一句话:我是孤儿!我没有家人!要死我第一个上!没了!”

    “少爷,您先别上火。您撂下的不是一句,我数着呢,是四句。反正,平时你们都说我脸色苍白的像死人似的。如果我死了,对我整体颜值伤害也不大。所以,非要说个为什么应该我去的理由?那我就一个字:栩、栩、如、生。”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4下,然后看看会议室里表情严峻的所有人,孩子般的笑了出来,还是那种坏笑。

    原本面临生死关头的7位男性,一个接着一个的笑了出来。最后忍不住笑出来的,是K050。

    这个小个子突地上前抱住了Q117,然后其他人一个个默默地围上去,彼此紧紧抱成一团。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简直是一场男人间的“啼笑皆非”的依依惜别。

    1987年初,就在冬玲和李大夫说出“永军又知道疼我,我想让他开心!我打心眼儿里想让他开心!”这句话的同时。

    董永军在吉普车里耐心的等待老许从405师师部开会,已经有3个多小时了。

    看似散会了,各位营级以上干部纷纷从师部大楼里走了出来。老许是走在最前面的,步态匆匆,低头不语,未见与同僚们招呼寒暄,就径直走向自己部队的吉普车。

    小董见状,立刻从散漫的斜靠,改成了双手握方向盘,端正姿态等待发车的样子。

    老许拉门上车之后,立刻摘下军帽,解开风纪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心事重重的样子。小董侧目便知,部队要上前线的消息算是“落听”了。但他奇怪的是,为什么405师要上去,叫上老许这个军区机关卫戍营的指导员来开什么会?

    他便轻声问自己的这位老乡大哥:“指导员,他们师要上去了?”

    “什么他们师?405是咱们师!”老许语气有点冲。

    “咱们师?咱们不是卫戍营,归军区机关直属吗?”

    “你参军下部队之前,咱们团,咱们营都是405师的尖刀部队。是咱们师的门面!你小,你都没听说过!”

    “这我知道啊!哪有新兵下连队不接受连史教育的?咱们师,咱们团,从长征、抗日、解放、入朝、上一次南疆自卫,历次参加的战役,大小战斗我给您背一遍?”

    “那咱们营在85年整编时,怎么就调整成军区机关卫戍营了?你知道原因啊?”老许激动起来就开始用江北口音大嗓门的说话了。若是旁人听了,以为小董犯了严重错误了呢。

    小董也是江北人,还和老许是一个县的。正经的亲老乡,他则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不但不紧张,反而格外亲切。他嬉皮笑脸的回:“原因,我是知道一点。你问我才说,别的人问,我就不敢说出来了。是……上次南疆自卫,原来那个警卫营营长、指导员积极请战。结果行动中被敌人伏击,他们缺乏实战经验。其实,战斗损失不是很大,指导员和营长都慌了。联系上级又联系不畅,就带着部队擅自回撤了很长距离。导致前方被困的兄弟部队损失惨重,没错吧!”

    “对!就是原来这两位干部一时贪功。害得自己兄弟死伤不说,整个团,整个营都跟着接受通报批评。回来就被军区领导调到鸟不拉屎的地方驻守去啦!咱们军区司令摆明了,就是嫌弃他们给军区丢了大人了!”

    “昂!我知道啊!所以咱们作为尖刀营,样板儿,给调整到机关了。虽然咱们是卫戍营,别人羡慕,嘴上说咱们现在是少爷营,有领导天天看着的部队……”说到这,董永军似乎明白了什么。张着嘴,想了几秒钟,又问:“咋啦?要把咱们调回师里?这次一起上去?”

    老许低头没回这个问题,表情严峻。

    “上去的事,也没啥吧?咱们营里都知道啊!动员工作还是你亲自部署的啊!”董永军不解的不是要上去,而是一向看不起贪生怕死之辈的老许,今天怎么开完师部的会,会一副这么不情愿的样子。

    “开车!回营里!”指导员命令道。

    “是!”小董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发动吉普车,认真开车。

    他特意将车,开的比较慢,很稳。其实就是有意让老许释放释放情绪,也看出他心里有话要说,只是刚才没说出来。

    开了有十多分钟,老许自己表情和缓了一些。他自己重新打开了话题:“小董,这次你可以不用上去。你去BJ上后勤指挥学院的事,我和师里面,军里面都走好文件了。调令这两天就下来。你是我亲手带上来的兵。我自己从老家把你们几个小孩子接到部队的。这几年,你们都吃好了,人也壮实了。特别是,你和菜头两个,还提干咯,都成家咯!我看着比自己家弟弟出息了,还要高兴上一些。”

    老许的家乡话,说得温柔,小董听了脸颊也热了起来。老许这些年真的把自己当自己兄弟看待。董永军12岁没了娘,父亲身体很差,他们一家又是村里的外来户。从祖父那一辈迁入这村落,就没少受人排挤欺负。他自己是家里的长子。母亲去世后,自己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每当自己被人欺凌侮辱时,他都会盼着自己有个争气的父亲,或是有个有力的兄长,至少有个更强悍的男子可以挡在他这个少年的前面。直到来到老许的部队,才找到了有兄长照顾的幸福。

    老许没等小董回应,就接着说:“你这次上学,不是顺理成章的,是我和营长俩人大力推荐的。我是为你以后能有大发展!我是没指望咯。学历太低,干到营级也基本到头咯!你年轻,还上过高中。你去后指读两年书,回来就是正连级,也才20多岁。以后前途无量的啊!转业前,干个副团,正团,副师都有机会!以后,我和嫂子也多个指望。”

    “指导员!你的恩情,我都知道,我……”

    未等小董把话说完,老许又接着自己话,说了下去:“这次,咱们营跟着师里一起上前线,也是我和营长一起玩命争取的。我和潘营长不是啥老乡,也搭伙配合了3年多。我俩都是快20年的兵了。眼下还都是正职副级,级别问题差一点,转业时可就差老多咯。你说咱们从家里出来当兵图个啥,不就先图个能扔掉铁锄头,捧起金饭碗嘛!再过两年,我和老潘都得到年龄转业。不混上个副团级,就没啥意思了。到那时,我们就四十岁咯。锄头扛不回来了,城里要是没点儿身份地位,还是后半辈子被城里人看不起!”

    老许说的话没错。正营级和副团级,在那个时代,貌似只差一级,实则回到地方后相差甚远。正营回到县里勉强给安排个实职副科,但绝无什么实际的权利。那么副科级就很可能是这位退伍军人一生的政治最高峰了。即使在他们的那个副科级的天花板上,还是难免会不断受到上级,同级,甚至是下级的排挤和不敬。毕竟,20年的军旅生涯,多半让这些转业军人不懂地方上的各种潜在规则。他们也是半路出家,想自立山头不可能;拜入山头,没人要。不入世参与争夺,也不会好受。别人嫌你占了坑。总之左右不是滋味。

    然而,副团级回自己原籍县,至少是个正科级,多半也是有些正职实权的。如果选了在所在驻地的大城市转业,经过努力也可能安排上当地的实职副科级。这类二次起飞的基础,只要肯努力,更上层楼,再上好几层楼的机会,都还是有的。

    两级之间的人间冷暖,天壤之别,只有过来人才是能体会的到,说得清楚的。此时的小董,只是人云亦云的听说过其间一二,并不十足的明白里面的人情利害。他便尴尬住了,不知该接什么话,该说不该说的。

    也不用小董接过话来,老许就又开口了:“小董啊,对你我是问心无愧啊!可是对咱们全营的那么多战士……我这心里是真不舒服啊!”老许说着捂住左胸,表情痛苦。

    “指导员,哪不舒服了?!”董永军看他肢体表情,以为老许心脏出问题了,焦急的问。

    老许又说:“我是心里面有愧啊!……这次上去,对我和老潘至关重要。我们俩立下军令状,上去了,就是尖刀营,就变回原来的铁血不倒的钢二营!今天开会,我表态,前线上最艰苦,最有可能牺牲的任务要优先派给咱们二营。师长同意了,还表扬了我们参战态度优秀!说,一定让我们营把从长征以来,敢于牺牲,敢啃硬骨头的优良传统打出来!”

    “嗨!我以为啥事儿呢!这不挺好!师长表扬,那是好事啊!”小董舒了一口气,说。

    “小屁孩子!你知道过什么?我们这积极争取,师长这么一铁口表扬,等……等真上去了,要有多少咱们的兄弟……要,要流血的!”老许的呼吸都不太均匀了。

    董永军这才意识到,指导员说的不是一场演习,不是什么名头的比武,他说的是一场场和敌人的生死较量。双方不会喊口号,不会拉歌,不会相互起哄,而是彼此只会用真枪实弹去往来。子弹射出去不会是9环10环,而应该是一腔热血,一条鲜活的生命。一颗炮弹飞过来,不再是望远镜里的一阵烟雾,而是身旁被炸碎的熟人。我和菜头这样的兵,一共只摸过几次枪。当兵几年也没打够100发子弹。我们上去了,能杀敌吗?能自保吗?我们能活着回来吗?我死了,我妻子怎么办,我家的香火也就断了!不对,我还有弟弟,他能替我董家延续香火。可是,他延香火又与我何干?我得有我自己的儿子,才有人给我长出息,给我养老,死后他给我烧纸!我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老许还是没等小董想清楚情况,就又接着自己念道开来:“小董,你知道哇?我现在觉得咱们全营,除了你和老潘,我谁都对不起!包括菜头,你俩个一起来滴,他这孩子笨!学啥都慢你半拍子。你看学车,让你俩一起学的。你三天就上路了,他一个礼拜还不会入库。这个笨哟!可他,真吃苦啊!从新兵连到现在,每场比武没输过,各项格斗技能放在团里面都是一流的。绝对的标兵!可带他上去,他一定是在最前面的!菜头也没脑子,真上到最前方,你说他知道躲着些吗?还好,咱们县能在BJ留下个你!你可以定要争气哟!我这次上去,能不能回来都是个问题。咱们部队这是第二次下南疆。8年前那一次,我和我们营长一起回撤的。他在我们后面一辆车。我们大车开过去没事,他的小车却触雷了……我,我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可要记得替我照顾好你嫂子还有我儿子哟!”

    这是一个军人最脆弱的时刻,此刻的董永军不是许指导员的兵,而是他心里唯一可以暴露自己脆弱一面的亲弟兄。他的胆怯,迟疑,内疚和眷恋,都是一个正常的人,在这种时刻应该有的情绪纠结。

    此时,听着老许排遣情绪的小董,则也陷入了深深纠结。上军校,能去梦寐以求的BJ。运气好,他有可能就在BJ争取到属于自己的未来。运气一般,回原单位也是能长一级,至少。家里有新婚的爱人——冬玲,她还没给我生儿子。带她回老家,村里那些欺负过我的坏蛋们,看着这个省城姑娘跟了我,都气得背地里骂我傻人有傻福。而她还那么可怜,我还要用很长时间心疼她呢!可是,全营朝夕相处的战士弟兄和上级指挥员兄长们,都去出生入死了,独留我一人在BJ享福。那我是心里有愧的,和老许的愧疚是一样强烈的。另外,我不去,菜头他们这些人,会先祝福我,再取笑我,等到了战场,他们肯定要骂我孬种的!想着想着,小董的脸更红更烫了。

    “老许!指导员!我不去BJ了!我要跟你们一起上前线!”董永军坚定的说出口的这句话,同时吓到了老许和小董自己两个人。

    “你疯了啊?!我搭了多少人情脸面才争取你去BJ后指的!你知道还是不知道?”老许一下子怒了!

    “哥,指导员,我都知道!但我们是军人!军人保家卫国是义务,是荣耀!我们当兵的就该盼着打仗。上去了才有机会出人头地!上军校有的是机会,上战场对于军人而言,可能一生只有那么一次机会!”董永军的这番话,再度吓着了自己。他一个从小在学校,村头挨了打都不敢还手的人,今天怎么会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没道理啊!

    “你小子少给我这儿装硬汉!说到保家卫国,我们也不是孬种!说到出人头地,你以为我现在的级别是混出来的吗?那忒摩也是老子拿命换来的!”老许骂声渐高,眼睛渐红。

    “许指导员,我都想好了!我其实也怕死,我刚结的婚,还没生儿子。我爹身体也不好。这些我都清楚!可你听我说,我们都是穷苦的农村人出身,属于咱们往城里挤,往上面爬的机会是很少很少的。咱们当兵的就是要靠军功章,才能快些挤进去、快点儿爬上去啊!学历这东西,一开始管用,越到了后面,就越不如军功啦!我的哥,您比我更清楚的啊!”

    这话说出后,两个男人都停下了争执,他们彼此沉默了良久,一路上除了发动机噪音,轮胎噪音,以及车外早春尚冽的风声,再无他话。

    车子驶入军区大院,老许坐在车里给大门口的卫兵回了军礼后,才又语气和缓的开口说道:“永军,我想了,你说的对。你是有想法的兵,这次出发对你是个重要的机会。军校的名额,我先让给老潘他们省的人。你跟着我好好干!回来我给你补上这个名额!”

    “是!指导员同志!”说完,他停好车,从车前跑步绕过去,给老许拉开门。然后,立正,庄重的给老许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郑重的说了句:“保证完成任务!”

    老许下车,本能的还了个礼。又重重拍了拍董永军的肩膀,说了句:“你他孃的,给老子出发前,抓紧考下军本儿去!老这么黑着给老子开车!万一出了事儿,让我给你小子背黑锅呀?!”

    “是!我马上去后勤首长那里报名!出发前一定拿下《军人驾驶证》!请指导员监督!”

    “你小子少给我贫嘴!解散!滚吧!”

    一对异姓的兄弟,彼此相视一笑,就各自分开,各自准备去了。

    (我,弗满。我可以作证,后来的人们,反复旁观这一段情节时,都发出了会心一笑。因为,在那些光荣伟大的历史之外,往往是刚才这两个男人那样,纠结过,害怕过,担忧过,计算过,骂过。但最终让他们凛然无畏的面对生死的,不也正是他们纠结过,担忧过,计算过,骂过的事情吗?敢于做出自我牺牲的三维生命们,都是伟大的,也都是是可敬的。包括之前好像视死如归的那个Q117,他其实也纠结过,害怕过,骂过,不舍过,只是没为自己算计过……Q117,许指导员,董永军,哪怕他们曾经这样脆弱过。因为,他们舍弃自己从来就是为了别人能活的更好,更有尊严。

    弗满要说,作为一个三维智慧生命,你们确实应该时不时的为尊严而牺牲点儿什么。不然,在一个时间不可逆的宇宙里,过去了就过去了,留不下生命的尊严,还能留下些什么呢?请问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