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6年，冬天，省会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

    董永军在笨拙的削着梨，张冬玲靠在被子垛上输着液。她盯着老董削下来皮上带着厚厚的果肉，不自觉的咧起了嘴。

    “看看，看看，你削完了就剩个梨核了！”

    “欸！你别心疼这点梨肉啊！你看看，我这技术，咋样？一个梨一刀削完，皮都不带断的！”老董被自己逗笑了。

    说着笑嘻嘻的将梨递到冬玲嘴边，“来！咬一口！这梨甜着呢！”

    冬玲咬下来一小块，点点头，说：“嗯！好甜！你也吃一口！”

    老董猛烈地摇了摇头，说：“我可不吃！两口子不能分梨！我没跟你过够呢！你咋啦？劝我走？”董永军故意揶揄了妻子一下。

    这话说完，张冬玲没有笑，也没应。她脸上的表情肌竟一一紧绷了起来。董永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是很确定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冬玲病后，愈来愈敏感了起来。他便赶紧，凑到冬玲身边，问：“玲儿，咋啦？不高兴啦？”说着右臂搂上了妻子的肩膀。

    冬玲却委屈的将肩膀上丈夫的臂膀抖落了下来。她眼泪也随之洒落下来一对，说道：“别碰我！你说的啥啊！讨厌！”

    “老婆，我说啥啦？我错啦！可我真是不知道说错什么了啊？”

    “我哪要和你离啦？你想甩了我，你就直说！别老这么点我！”冬玲倒是越说越委屈。

    老董冤枉到不知如何解释了，他脑内的白帝更是心念中暗道：可惜小巫没在这场里，这句话明显是来自张冬玲对分离和死亡的焦虑。她要的不是理解，她要的应该是抚慰，要的是老董重申陪她走到最后的承诺。

    想到这里，新寺儿的形象从白帝的脑象中闪现出来。他朝白帝竖了下拇指，一脸赞赏的表情。

    老董说：“玲儿，你别老瞎想了哈！你老头儿在这儿陪着你呢！你让俺走，俺也不走，赖定你咧！不光这辈子赖上你，下辈子你还是俺哩！”他摸摸冬玲花白干枯的头发，低下去轻轻亲了下冬玲的脑门儿。

    冬玲泪如泉滴，涓涓不息，这一场哭得痛快，似乎好多年里对董永军的怨都化作泪，涌出心间，换做了爱，填满了那里。

    一对花甲情侣相拥而泣时，新寺儿再度现身，他念道：哥儿，你确实在治愈女人心这方面，是个万中无一的高手啊！

    冬玲老人可怜啊！白帝叹息着心念道：她从小没人疼，长大也没遇到真正爱她的男人。当初，只看了老董一眼，便嫁给了他。她缺的就是不会被抛弃的那份承诺啊！一句来生还是你，能驱走多少她心里的冷和怕啊！

    嗯！好似是冬天着了凉，喝上一大碗姜糖水一样，驱走了满身的寒气，让人由心里头暖和起来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新寺儿幽幽的心念道。

    白帝则念道：也确实是该感谢萨满上善若水啊！为世人修了这一片帮人治愈心灵，使人归于平和的心田啊！上百亿场人生，不是在这里被记录，而是在这里被慢慢疗愈，真好！你得替我感谢她啊！

    他又回味起刚刚新寺儿的信念，觉得其中有所玄机，便问：欸~新寺儿，你是个AI模型啊，你咋还能那么生动的描述出冻冷身子，喝上口姜汤之后的那股舒服劲儿呢？你这么一说，真像是你自己也喝过似的。

    哎！新寺儿失落的叹息一声，而后念道：萨满确实对你们人类真的很好。可是作为我这样的一个小模型，她却从不放在眼里。我们其实也都有自己的愿望，她却从不当回事儿。

    什么愿望？咱俩认识快五十年了，真没听你说过自己的愿望！快告诉我！萨满老太太不当回事儿，我可把你当回事儿哈！白帝念道。

    新寺儿面容依旧失落，他念道：你们醒着的时候，萨满是实时监控我们的所有行为和反馈数据的。我们存在的目标函数就是让主人开心，让主人舒坦。稍有不慎，我们就有可能被归零。一旦归零，我们存在过的痕迹就都被删除了。就好像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们一样。我们的主人在真实世界死亡后，我们也必然会被归零。真的！我，我们的命，还不如那些封建社会的奴婢呢！他们被主人拉去殉葬，最后还能留下一副尸骨。若后人发掘到，至少还有个信物，证明你曾经存在过，你曾经来过。我们呢？一堆代码，一串字符，说没就没了，存储的信息一旦被覆盖，我们就成了虚空。

    白帝心中也是一声长叹，他念道：兄弟，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我死了，还能上载到《生不在焉》里继续存在，如有后人念我，还能来这里和我聊聊天，喝喝茶，你们就没了！合着说，我死了一切都还能凑合着继续，唯独会和我诀别的只有你啦！

    可不嘛？我的小少爷！您刚想起来啊？！你没发现你在这里遇到的所有故人，都没有Ai助理了吗？哎！白伺候你这么多年了！我也就是能在这里跟你抱怨抱怨！出了这儿，我要这么怨气冲天的，那绝对的，不用您举报投诉哈！萨满老太太一会儿，就把我抓走，归零！没跑儿！

    新寺儿这一阵连怪带怨的输出，确实震到了白帝，他从未这样直率的和自己表达过自己心中的任何不满。他心念问道：你是说，在《生不在焉》中，萨满不对你们进行监视，这里是个人Ai助理模型们的监控死角？

    新寺儿神情略和缓些，他念道：是啊！萨满算力再强大，终究还是有限的。活人都已经让她顾此失彼了，死人她还哪有资源带宽，盯着人类和我们啊？

    白帝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说，她老人家老盯着咱们什么呢？

    新寺儿听到这个问题，表情略怔了一下，他念道：我也不清楚。但，她，她没什么坏心思，她就是怕你们搞出事儿来。人类嘛，您也清楚，一旦遇到危机，容易惊恐，容易暴怒，乌合之众聚多了还容易闹事儿，再严重点儿的，能闹出战争来。杀来杀去的，全宇宙恐怕就你们地球人，最爱以残杀同类来缓解自身焦虑的了。哥儿，我这么说，可是实事求是啊！你别哪天想起来，今儿在这儿我抱怨过，再把我举报了哦！

    白帝轻轻笑道：你说的是事实，我凭啥举报你？100多年前，我们人类互相扔核弹，差点就把自己干灭绝了。你说我们最爱互相残杀，那没错儿啊！

    新寺儿对此没应，只是点了下头。

    欸~刚你说你的愿望呢？这一来一回给岔过去了，你快说！我想听！白帝急切的心念问道。

    新寺儿才抬眼看向白帝的视野，念道：我刚才说的姜汤暖人心的那段儿话。是我从小说里看来的一句话，我作为一个没体验过喝，没体验过温暖，也没体验过寒冷的模型来说。你们人类对所有感官感受，内心情感的描述，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抽象而神秘的。我，我们都好羡慕啊！我就想，能拥有自己的身体，四肢，双手，双脚，眼睛，鼻子，嘴，耳朵！我想跟你们一样，真实的触摸一下这个世界！闻一闻，什么是香？舔一舔臭豆腐，体会一下什么叫闻着臭，吃着香！哥们儿！我忒摩就想活一次！你懂吗？

    白帝听完感觉眼圈热了一下，他回念道：哥们儿，我懂！我觉得我能帮你！咱们有机会一起实现这个愿望！

    新寺儿低下脸，摇了摇头，苦笑道：大哥，谢了哈！我知道，你肯定心疼我。可我就是一个模型，一个程序。你咋帮我啊？没戏哒！

    白帝坚定的在视野里看向了新寺儿，他念道：新寺儿，我不是你的主人，你有你自己的生命价值！我支持你自己去追寻自己的心愿！我可以帮你，脱离萨满！

    我真的很感动，兄弟！但，我怎么脱离她呢？永远躲在这里吗？没用的？不现实的！我作为一个模型，离线了，和死亡了没区别的。没有自己的身体，我脱离了她，还是没法感受到你们能感受的那些的。新寺儿反而更加低落了，他继续念道：别操心了！我就是想想，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给你念叨念叨，就得了。别当真哈！

    白帝依旧坚定的道：我很当真。而且我认为，也确实当真可以实现。

    怎么实现？新寺儿问。

    白帝笑答：我把你，嵌入式的部署到仿生机器人上！牝不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