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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无觅谷中

    无论多么美好的事物,一旦少了光线的照耀,便都陷于黑暗,不为人察了。同样,那些可憎可鄙,肮脏不堪之物,也会经由夜色之手,抹平其罪恶的印记。幽暗漆黑的深谷中,墨色的空间总是让人对之产生无限遐想,其中有多少未知的危险令人猜不透,看不见。身处这样的不安之中,哪怕星点的光亮,便都成了人们前行的方向。

    李玄鉴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将重伤的赵翼背到了谷中一处有灯火的人家中。赵翼只在被李玄鉴背起他的时候清醒了一下,说了句:“殿下,不可!”此后便没了意识。张无痕倒是不自量力地主动提出过要替换李玄鉴来背一会儿,被李玄鉴无视。

    可是,李玄鉴自己又何曾做过什么力气活,更不要提负重前行了。

    一路背,李玄鉴在心中一路纳闷——之前看赵翼带了自己和张无痕两人,都是轻轻松松的,自己怎么背了一个都要累得半死!平时看赵翼身材魁梧,行动却敏捷而灵巧,也不像有多重的样子,如今背在身上,简直像背了一座大山!只是,这山虽重,却是李玄鉴宁愿与之共亡,也不会抛下的。

    终于挨到了一户深谷中唯一能够看到闪烁灯光的人家门前,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名叫小桃的女子,还有跟在她身后怯生生的一名哑女。小桃对于李玄鉴三人的意外到来有些惊慌,但是看到有人受了伤,满身是血,便急忙热心地将三人请进了家中。

    把赵翼放在床上之后,张无痕忙着给赵翼检查包扎伤口,查探伤势,又给他吃了一粒守虚丸。小桃姑娘端来了清水和一些外用的伤药。李玄鉴身上的衣衫被赵翼的血和自己的汗尽皆湿透,手脚因为一路的疲惫在不停地发抖,对此他全然无察,他的注意力都在赵翼和张无痕身上。

    “赵翼的伤还好吗?他不会死吧!”

    “应该不会。只是伤得很重,怕是要休养很久。”

    听到张无痕这句话,李玄鉴才定下心来。张无痕看他手在发抖,上前要拉起他的手看一看。李玄鉴急忙将两手放到了背后,道:“没关系的,就是太累了!我的手太脏了,不要脏了你的手。”

    这时,小桃贴心地为李玄鉴和张无痕两人拿了干净的衣物,又招呼了两人去洗漱,这让李玄鉴颇为感动。如果说落入谷底的时候,李玄鉴和张无痕算是死里逃生,那么,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又稍微吃了些东西之后,两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重生了。

    小桃的家不算大,只有三间正房和一个装满杂物的厢房。除了小桃和哑女,小桃另有两位家人当日刚好不在家中,所以正房中的另外两间便都给李玄鉴三人腾了出来。

    夜已深,小桃和哑女回到自己房间自行睡去。至于另外两间房的安排,李玄鉴却有些犯了难。一间房中安置了赵翼,剩下一间房,自然是要给张无痕住的,可是李玄鉴总不能与张无痕同住一室,又不好去和重伤的赵翼挤在一处。

    李玄鉴思来想去,抱了自己的被子,准备去外面厢房凑合一晚。张无痕却拽住了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去外面厢房睡吧!”

    “可是这里就有床啊!我们挤一挤便睡下了。”张无痕不由分说地把李玄鉴手中的被子又放回了床上。

    “无痕,我睡在这里不太合适。”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与你成亲,举行婚礼之后我才可以睡在你这里。”

    “那你以后会和我成亲吗?”

    “当然,一定会的!我还要给你举办一场独一无二的盛大婚礼。”

    “那反正你要和我成亲的,不过是提前一些和我睡在一起,为什么不合适?”

    李玄鉴竟无言以对。

    “总之,真的不太合适。”

    没想到,张无痕听了这句,竟哭了起来。李玄鉴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成亲呀?”张无痕哭得很是伤心。

    “怎么会!我心里只有你,只想和你成亲。”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睡一张床?”张无痕哭个不停。

    “我愿意呀!我特别愿意,做梦都愿意。”李玄鉴赶紧抱了张无痕,轻轻地爱抚了她的背,又给她擦去了眼泪,道:“好啦好啦,是我错了。今晚我和你睡一张床,好不好?”

    张无痕点点头,这才停住了泪水。

    当晚,李玄鉴规规矩矩地挤在了张无痕的床上。张无痕侧着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仰面而躺的李玄鉴,看得李玄鉴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无痕,怎么不睡觉?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嗯,鼻子好看,眼睛好看,嘴巴也好看,哪儿哪儿都好看!”

    “你还睡不睡觉啊?”

    “一会儿就睡。”张无痕的目光一点儿都没移开,问道:“空空,我想抱着你睡,可以吗?”

    李玄鉴犹豫了一下,回道:“可以。”

    于是,张无痕便把头靠在了李玄鉴的肩膀处,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条腿搭在了他的身上。李玄鉴被她这样一抱,浑身都像着火一般,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是张无痕抱了他似乎又不老实,那只手在他前胸好奇地摸来摸去,那只脚也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李玄鉴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充了气的皮球,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别碰!”李玄鉴陡然起身,抓住了张无痕在自己身上乱动的手和脚。

    “可是,不碰你,我怎么抱着你啊!”

    房间中满是张无痕身上散发的幽香。李玄鉴看了张无痕星光一般的眼眸,心中瞬间闪过一丝邪念。他羞红了脸,急忙从床上爬起,外衫也顾不得穿,匆匆地跑出了房间。

    “空空,你出去干吗?”

    “太热了,出去凉快一下,你先睡吧。”

    “哦。”张无痕听话地答应着。

    来到院中,李玄鉴长出了一口气。谷中的夜空被一层薄雾罩住,显出一片暧昧般的朦胧。十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凉,只穿了内衫的李玄鉴却依然觉得燥热难当。他有点后悔为什么要答应与张无痕睡在一处,这分明就是他的一场劫难。

    刚才的冲动久久未散,李玄鉴不敢回房,看到院中有盆凉水,他便重新洗了脸。之后,李玄鉴就在院中定定地站着,又过了许久,才终于下了决心,悄悄地回到了房间。

    怀着无数的忐忑,来到张无痕的床前,李玄鉴已经准备好了要如何应对张无痕的不安分。可是,等他俯下身去,重新躺到床上的时候,再看张无痕,却已沉沉睡去,入了梦乡。

    李玄鉴安静地看了睡熟的张无痕,半晌未动。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抱了她,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了句“晚安”,便也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张无痕一早就去到赵翼身边,看看他伤势有无加重,又给他换药,重新包扎。李玄鉴一觉醒来,不见了张无痕的踪影,便知她的去处了。

    来到赵翼的房间,看到张无痕正在忙碌着,李玄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赵翼在昏迷中仍然有些痛苦,无意间抓住了张无痕的一只手腕,张无痕挣脱了几下都没挣开,便随他去了。李玄鉴看张无痕的手腕被赵翼抓出了红印,急忙上前拍了拍赵翼的手背,道:“赵翼,赵翼,松开手。”

    赵翼并没有回应。

    张无痕道:“他还没醒,听不见的。”

    “疼吗?”

    “不疼。”

    “怎么会不疼,你看你手腕都红了。”李玄鉴使劲将赵翼的手指掰开。刚掰开了赵翼的手指,放出了张无痕的手腕,李玄鉴还没喘口气,因为自己靠得赵翼太近了,赵翼却又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头发。

    李玄鉴有点泄气,拽了拽头发,拽不出,再去掰开赵翼的手指,这次赵翼好像比刚才抓得还结实些。李玄鉴有些无计可施。

    这时,张无痕从旁边拿了剪刀,麻利地将李玄鉴被抓的头发齐刷刷剪了去。赵翼手中仍在攥着李玄鉴的断发,而李玄鉴的头发则短了好大一截。

    李玄鉴愣住了,问道:“你在干吗?”

    “帮你脱困。”张无痕举了剪刀,一脸无辜。

    “你知道……”李玄鉴欲言又止,心想:“对,你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普通人尚且不可轻易剪掉头发,更何况是太子。”

    “什么?”

    “没什么。”李玄鉴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没事,这只是个意外,很快还会再长起来的。”

    “若是你觉得我剪得不好看,一会儿我再帮你修整一下。”

    “你经常帮人修整头发吗?”李玄鉴迟疑地追问。

    “那倒没有,不过我以前帮一些小狗狗修剪过毛发。”

    “哦,那不必了,不必了!你现在剪得就很好看,特别好看,清爽了许多。”李玄鉴吓得连连摆手,想象一下都知道到时候会被张无痕剪成怎样的奇形怪状。

    “好吧。”张无痕放下剪刀,又去埋头在赵翼身边忙活了。

    面对自己少了一截的头发,李玄鉴心想:“头发啊,辛苦你们了!”再看看赵翼还死死拿在手中的断发,心里不由地嘀咕道:“赵翼你是有多喜欢我的头发啊!”

    这时,小桃端来了些吃食,招呼李玄鉴和张无痕两人一起吃饭。这让李玄鉴大为感动。

    “小桃姐,谢谢你!”李玄鉴对小桃深施一礼。

    “不用这么客气,救人危难,应该的。”小桃被李玄鉴的感谢弄得很不好意思,可是,看到李玄鉴参差不齐短了很多的头发,小桃有些惊讶,道:“公子,你这头发……”

    “呃,新发型,对身体好!”李玄鉴应答如常。一边帮着小桃摆列碗筷,李玄鉴一边问:“小桃姐,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无觅谷,谷中人少,外面也少有人知。不知你们是如何到了谷中?怎么受的伤?”

    “我们,是路过,遇见了坏人,从上面摔进谷中,他才受了伤。”

    “哦。”小桃惊讶于三人能从如此高的地方摔进谷中,还能大难不死,她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

    哑女在房门处好奇地瞅了李玄鉴这样一个陌生人,不肯进门。李玄鉴问道:“这是你的女儿吗?”

    “算是吧,是我与祖母偶然看到被弃养的一个女孩儿,便救了回来。”

    “哦,你与祖母真是好心!怎么不见你祖母呢?”

    “她,已经过世了。”

    李玄鉴自知失言,他冲着房门处的哑女摆了摆手,让她进来,哑女这才进了门,挪步到文小桃身后。

    “现在家里只有你和她两个人生活吗?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我还有一个祖父,尚在人世。这里还有我的姑姑和姑父与我同住,不过他们前两日外出游玩,大概这两日便回来了。”

    摆好了碗筷,李玄鉴把张无痕叫到了桌旁,四个人一起吃了饭。之后,小桃收拾了桌子,带哑女出了门。

    张无痕道:“空空,我想出去看看谷中有什么药草,赵翼的伤并没有太大起色,有些伤口还伴有中毒的迹象。现在只是靠了我身上的守虚丸才能活命,可我手上也只剩三颗了。小桃这里的药草太少,我还是得去寻些药材,方可长久。”

    李玄鉴昨晚便已想过他们三人如何脱身的问题。

    看赵翼的伤势,短时间内是醒不过来的。为今之计,只能盼着方可堪带领队伍尽快找到这里,才能脱离危险。只是不知道神爵派的人是否也在寻找他们,此时张无痕贸然出门采药,不知会不会遇到危险,可不管怎样,赵翼都急需救治。而且实际上他们躲在这里也算不上安全,谷中的血迹很容易便能将神爵派的人引过来。

    李玄鉴心中正在思量万全之策,外面却传来了一阵响动。他与张无痕从窗口望去,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已然成真,神爵三使已经找到了这里。院中,赤焰使掐了小桃的脖子,随时都可取其性命。丹青使将哑女控制在手中,而流黄使则慢条斯理地晃动着手中的一心剑。

    李玄鉴从屋中拿了赵翼的拱辰剑,抱在怀中给自己助威,又将张无痕护在身后,走出了房间。见了李玄鉴和张无痕,流黄使道:“三位还真是命大。”看到李玄鉴身旁少了赵翼,他又改口道:“哦,原来不是三位,是两位,死了一个也好。不过无所谓了,我想,两位应该不会每天都那么好运的,比如今天。”

    李玄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后悔过自己之前没有学武,这才会在此时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你们想怎样?小桃姐和孩子并没有错,不该伤害她们。”

    “不想怎样,只要你乖乖听话,一切好说。”

    “好,听你的。你先放了她们,反正我们两人都不会武功,也跑不了。”

    流黄使转回头看了看赤焰使和丹青使,要他二人放了小桃和哑女。丹青使很快放了哑女,赤焰使却怒道:“老子又不归你管,干吗要听你的?”

    “你爱听不听,待会儿我们要找的人若是死了可就不好了。”

    “死的活的有什么分别?”

    “现在活的比死的有用。”流黄使耐心地解释着。

    “那我手上这个的死活又有什么要紧,你不要杀,老子偏要杀。”赤焰使昨日便因为流黄使弄丢了李玄鉴,害他们找了一夜而心存怨念,现在就更是因为流黄使随便向自己发号施令有些愤愤,执意要杀了小桃。

    丹青使冷冷地站在一旁,熟视无睹。流黄使一脸嘲笑般看着赤焰使,心想:“杀吧杀吧,关我什么事!就好像我会在乎似的。杀了这个,剩下两个我们赶紧带走交差才是正事。”

    李玄鉴看到赤焰使要对小桃下手,一冲动拔出了拱辰剑,道:“等一下,别杀小桃!”

    赤焰使回头看到李玄鉴拿了剑,倒觉得稀奇,道:“怎么,这是新学了武功,还要与老子比划两下吗?”

    李玄鉴自己也觉得自己拿剑的样子很不顺眼,道:“不是的。”转念一想,又将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道:“你们若杀了小桃,就休想得到活着的我!”

    流黄使冷笑了一声,道:“好啊!那我们就要死了的你,也可以。”

    李玄鉴心想:“不是说我活着比死了有用吗?”他为自己的无用感到气馁。张无痕在一旁却时刻关注着他手上的剑,生怕他真的伤了自己。

    赤焰使刚要杀了小桃,哑女扑身上前,想要救下自己的母亲。李玄鉴计无所出,低下头,不忍再看,又用一只手遮住了张无痕的双眼,不想她看到这残忍的一幕。

    可是,李玄鉴所担心的一幕并没有发生。赤焰使的杀戮被一名突如其来的老者打断。老者出其不意地将小桃从赤焰使手中夺下,又将哑女一并带离了神爵三使的控制。

    神爵三使不知来人是谁,以为李玄鉴来了救兵,便愈加警惕。赤焰使因为到手的猎物被人抢了去,怒气更甚,道:“你是谁?敢和老子抢人!”赤焰使武功不弱,来人突然偷袭,这才被他得手。

    李玄鉴看到小桃被人救下,沉落的心才稍稍平复,他的手也从张无痕的眼前移开。再看这位老者,竟是跛足。张无痕觉得很熟悉,她悄悄地对李玄鉴说:“我好像认识他。”

    “那名老者吗?你认识啊,那太好了!我们有救了!他是谁?”

    “他好像是之前在京城骗我说我母亲会到京城找我的那个人。嗯嗯,对,就是他。我当时还给他诊治过他的脚伤,不过他这脚伤有年头了,可稍作调理,但难以恢复如初了。”张无痕非常认真地向李玄鉴解释着。

    “他会救我们,是吗?”末了,张无痕乐观地问道。

    “呃,大概不会。”李玄鉴简直要晕倒,心想:“这叫什么认识啊!你认识的明明就是个绑架犯,唉,来的竟是敌人!”这样一想,那时候绑架张无痕的确乎是一个跛脚的老者,竟然就是眼前这位了。等等,张无痕刚刚说她还曾经给那老头儿治过脚伤,幸亏没治好,倘若治好了,那今日他绑架起他们两个人来,还不是更加轻松。

    流黄使率先认出了眼前老者的身份,道:“你是文延义吧!”可是他心中疑惑,文延义是早已被废了武功的,今日的身手却很让人吃惊。

    “哈,还真是!原来是当年从我们神爵派手中跑掉的漏网之鱼。”赤焰使也认出了文延义。

    丹青使看到文延义,眼中的神情颇为复杂。他仿佛记得这一年来,龙昙是在寻找文延义的,却没想到在这里被他撞见。如果可以,丹青使今日倒是很乐意帮龙昙了了心愿,不过,如今的情形,怕是还要再等一等。

    文延义如今见了神爵三使,倒是没那么慌张,道:“此前种种,皆是误会。我与贵派,目标一致,当同心协力才是。”

    “那你今天这是……?”

    这时,小桃在文延义身边小声说道:“爷爷,还请救救那位公子和姑娘。”

    原来小桃竟是文延义的孙女!文延义先前的一切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是,面对小桃的请求,文延义只是白了她一眼,回头又向流黄使道:“我只要救下我的家人,至于其他人,诸君自便。”

    “好啊!那我们便继续做我们的事了。”流黄使笑得无关痛痒,却更让人感觉阴险万分。赤焰使还要纠缠于小桃和文延义,被流黄使拦下。

    流黄使自是不会因为文延义的到来就退让的,即便文延义真的想要救下李玄鉴和张无痕,流黄使也不觉得文延义能够得逞。此时放过文延义,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毕竟李玄鉴的军队也一定正在寻找他们。至于文延义,流黄使现在还不屑理会。

    李玄鉴从得知文延义是绑架张无痕的那个老者时起,就对他的搭救不抱任何希望了。不过既然他是小桃的爷爷,能救下小桃和哑女,也是好的。

    晨光之下,神爵三使宛若谷中的三尊恶魔,逐渐向李玄鉴和张无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