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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当年的旧事

    就在李玄鉴绝望地认为自己和张无痕难逃一劫的时候,另有两人出现,为两人解了困境,也让在场诸人出乎意料。看到其中一人,张无痕轻轻地唤了声“母亲”。神爵三使大概也没想到在无觅谷中能够遇到文子琢,以及如同鬼魅一般的存在——张青阳。

    李太极只知师妹当年在隐惜谷中建造了隐惜居密室,将东垣派典籍置于密室之中,却不知在他走后,师妹又建造了另一处密室。

    文子琢和张青阳当年发现并起名的“藤樱居”,李太极师妹也曾去过,并在其下建造了另一处密室,还将它与隐惜居密室相连。隐惜谷地震那日,张青阳掉入沟壑,沟壑之下恰好是密室,张青阳躲进了密室,才逃过此劫。之后他又从两个密室相连的密道找到了他们早就熟知的隐惜居,出了门。

    文子琢地震当日看到隐惜居的门无故打开,不是因为地震的缘故,而是张青阳从此密室逃出的缘故。她在后来一次偶然中发现过隐惜居中连通另一密室的密道,可惜另一密室早已在地震中被毁,密道也因年久而坍塌,文子琢再想不到隐惜居能够与藤樱居的密室相连。

    只是当日张青阳被巨石砸到,伤了头部,失了神志,记忆也变得残缺混乱,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过往,想起来的都是些记忆的碎片。再后来,张青阳意外出了谷,来到人群之中,因为精神的异常,被人嫌弃、奚落,直到遇见了落霞。

    落霞是当年“恋尘缨”中备受各路公子追捧的一位姑娘,可她在年轻的诸公子中只心仪过一位,便是文延义。

    文延义是“恋尘缨”的常客,曾经有一阵子,他也追在落霞身后,也与落霞有过多日的欢愉。不过,新鲜过后,文延义便抛开手,转投其他女子的怀抱了,留给落霞的只有一个背影和一幅落霞亲手为他所绘的画像。——如果落霞本人都不能获得文延义分毫的怜惜,那么她为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又何足挂齿!

    落霞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真情便如此轻易被人随手丢弃,她的心碎可想而知。好在落霞在与文延义的欢愉过后,如愿有了文延义的孩子,足可慰藉。

    “恋尘缨”可不是什么收养老弱孕病的行善之地,落霞自从被老鸨发现怀了孩子,便被赶出了门。落霞带着满心的伤痛,挣扎着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时,文延义新娶之妻刚刚过世,家破人亡,重新被文将军收留于府。落霞犹豫再三,多方打听,得知了文延义住处,抱着孩子来到文延义家中的时候,文延义的宅子已经化作赌债,易主他人。

    落霞心有未甘,替文延义还清了赌债,赎回了宅子,从此便住在被文延义忘记的旧宅之中。而她为自己儿子起名文子还,她所期待的便是终有一日文延义会想起自己,也会回到自己身边。

    直到文延义在文将军婚礼当日为自己的恶行受了惩罚,被赶出了文府,落霞将文延义带回家中悉心救治,她才再次见到了心中念念不忘之人。可是,文延义终究没能认出眼前的女子,终究只把她当成了一个可怜自己的又偶然买了自己先前宅子的陌生人。

    从文延义被赶出文府起,文延义心中便有了报复的念头。落霞觉得爱上这样一个男人是自己一生的悲哀,文延义没有问她的名字,也从没想过要报答他的救治与收留之恩,尽管落霞并没有奢求过这些,可文延义的所作所为仍然伤透了她的心。

    落霞不知道文延义与文府有着怎样的过节,如果从文延义的薄情寡义来看,落霞亦相信二者之间,错的一定是文延义。但,那又能如何呢?落霞已经做了文延义孩子的母亲,她与文延义之间注定不能善了。

    当文延义在落霞身边休养好了,准备离开的时候,落霞问他:“你准备去哪儿?今后有什么打算?”

    文延义答道:“我要去神爵派。你应该听过文延寿有家传的两本秘籍吧,一本是《文蹈千秋剑法》,一本是《九畴方略》,如今恐怕只有神爵派能帮我复仇,并夺得这两本秘籍了。”

    文延寿在京中地位显赫,又手握兵权,与江湖上的不少门派亦有往来,文延义想要报复,自己一人身单力薄,可若是有了神爵派相助,情势便大大不同了。或许,文延义认为落霞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在她面前,文延义倒是坦陈相告。

    落霞在“恋尘缨”的时候也隐隐听人提到过文延寿将军家中有两本秘籍之事。此时听到文延义正在如此恬不知耻地谋划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能如此心安理得,落霞不禁替他汗颜。

    “若是你有儿子,你做了这样不耻之事,不怕自己的儿子遭报应吗?”

    文延义听闻这句,十分惊讶,他没想到眼前的女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她是以为在自己落难之时救了自己,所以才会对自己要做的事指手画脚吗?

    文延义冷笑道:“幸亏我并没有儿子,我又担心什么?”

    “是啊,幸亏没有,但愿真的没有。”见文延义转身要走,对自己毫无留恋,落霞忽然又心有不舍,拿了家门钥匙,对他道:“如果你今后没了出路,我是说如果,不妨来我这里落脚。”

    文延义倒是对落霞有了几分好奇,看看落霞手中的钥匙,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们认识吗?”

    “并没见过,也不认识。”

    “那我为何要来你这里落脚?”

    “就当我是好心,为我儿子积德。”

    “好啊!”文延义接了钥匙,神态自若。反正这宅子原本就是他的,他也是住惯了的,有人主动相让,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那次是落霞最后一次见到文延义。

    此后,文延义找到了神爵派,向龙锦城说明了来意,希望龙锦城为自己复仇,灭了文府,而他合作的筹码便是献出了文府秘籍所在位置以及密室的打开方法。其时龙锦城已与同亲王联手要对付文延寿,互相利用不是件坏事,反正文延义被人废了武功,在龙锦城眼中,与蝼蚁无异。谁知最后出了差错,凤凰二使并没有如愿将秘籍带回,这才触怒龙锦城,将文延义囚禁。

    落霞一人将文子还抚养长大,又为他娶妻成家。婚后,文子还有了女儿文小桃。落霞就像这世间大多数女子一般,过着平凡的生活。

    儿孙绕膝的快乐最可抚慰她被人抛弃的失落感,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也便没有了后面的事情,偏生文小桃的父母在小桃十岁那年相继过世,落霞开始觉得自己当初未能让文延义父子相认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文子还终其一生未能见上父亲一面,她作为母亲,是不是过于自私?就算是她,当她离世的时候,若是不能见上文延义一面,她又是否真的甘心呢?

    有了这样的念头,落霞开始带着文小桃频频出门追寻文延义的下落,这一找便是十多年。直到她听到了关于刳心洞和《文蹈千秋剑法》的传闻。可就算她知道了这种江湖传闻,想要介入其中,对她而言也颇为困难,这时,就像上天恩遇一般,落霞与文小桃遇见了张青阳。

    张青阳浑浑噩噩出了隐惜谷,随身只带了那把华阳剑。十几年的时间中,或居于山野,或闯入城镇,张青阳始终未能回忆起曾经的过往,但他的武功却像本能一般,依然一流。

    平日的饮食,遇有好心人照顾,张青阳并不相拒,若是无着,以张青阳的身手,抢夺一顿吃食,也并非难事。

    就这样,张青阳在世间混沌无定地活着,既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又不知自己走向何方。他唯一记得的似乎只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谷,可就连这山谷,张青阳的心中也是一片茫然。

    落霞遇见张青阳,一眼便相中了他超绝的武功,而张青阳神志上的缺陷正成为了她可利用之处。张青阳从不与人搭话,如同失声了一般,似是有什么语言障碍,可他心中又并不同于真正的智力有损之人。在很多方面,张青阳又时常有着睿智清晰的思考方式。

    落霞有心接近张青阳,开始像家人一般照顾他的起居,又找来了医者为张青阳治疗头疾。张青阳的头疾虽未痊愈,却有所好转,他也慢慢接受了落霞与文小桃的好意。因张青阳心心念念只要住在山谷之中,落霞便选了无觅谷作为定居之所。

    其实落霞原是想着要将文小桃嫁于张青阳的,一来文小桃不愿,二来张青阳自己并无此想,最终只好作罢。不过,相处久了,张青阳亦将落霞和文小桃以家人相待。落霞也便逐渐说明了欲寻文延义之事,并拿出了文延义的画像希望张青阳能代为寻找。张青阳对着画像辨认了许久,未曾应允,第二日,张青阳离了无觅谷,不知去向。

    自张青阳离开,落霞原先的谋划落了空,便一病不起。倘使她知道了张青阳出谷是为了替她寻回文延义,她应该不会如此绝望吧!

    刳心洞中带走文延义的白衣人便是张青阳了,可是,就在张青阳将文延义带回无觅谷的前两日,落霞咽了气。她终归没有等到自己等了一生的男人,文延义也终归没有福气看上一眼那个真心爱过他的女子。

    当文延义从文小桃口中知晓当年旧事之时,当他搞清楚自己是因何被眼前神志有些失常的张青阳救出刳心洞之时,当他明白了文小桃竟是自己的孙女之时,文延义心中头一次生出了愧疚之感。他甚至有那么一丝闪念,觉得就这样安安生生守着家人过活,也不错。可是很快,他心中无数的欲望纷至沓来,重新将他的内心占满。

    无觅谷中,多出来的不止是张青阳带回的文延义,还有跟随他们二人行踪追寻至此的文子琢。

    刳心洞那日,只见了张青阳一面,文子琢便已确认了眼前之人并非幻象。张青阳的面容,他随身的华阳剑,还有他的武功身形,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文子琢,张青阳仍然活于世间。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张青阳不认识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张青阳没有回过隐惜谷。

    来到无觅谷,见了文小桃,小桃将她所知关于张青阳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文子琢之后,文子琢得知了张青阳所患头疾,才明白了心中所惑的答案。

    文子琢为自己的粗心而自责。没有见到张青阳的尸身,单单只凭他落入了震中的沟壑,她便认定了他的过世,害她与他错过了这十多年,也害他一人在外受了这么多苦。现下,文子琢见到了张青阳,她应该高兴的,她的心却高兴不起来,只因她在张青阳心中早已不复存在。

    “青阳。”这是文子琢时隔多年后,对张青阳说的第一句话。她在梦中无数次叫着张青阳的名字,醒来,终是一己执念。如今,她可以当面唤他,他却依然未答。文子琢的痛楚一如梦中。

    张青阳对于自己的名字全无印象,对于文子琢的痛苦全无所感。他只是面对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在对着自己说一些奇怪的话。

    两个人曾经的过往,无论快乐,还是痛苦,都将化作两个人共同的回忆。可若是一人丢掉了那份回忆,另外一人的回忆再美好,也只剩下无尽的孤寂。文子琢急切地想要张青阳认出自己,可她越是如此,张青阳就越是犹疑闪躲。

    张青阳的世界一片空白。

    他应了落霞的请求,外出去寻文延义。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猛然忆起了隐惜谷所在,径直去了隐惜谷。

    抵达隐惜谷时,正是张无痕服了“助攀之药”想要逃出隐惜谷那晚。张青阳无意间救下了张无痕,带她出了谷。张无痕身上的幽香,打开了他的记忆,让他在割裂的记忆碎片中感到恐慌。于是,张青阳本能地躲开了张无痕,离开了隐惜谷,又继续去寻文延义了。

    文子琢在无觅谷中的到来出乎张青阳的意料。这样的莽撞让张青阳感到陌生,又莫名地想要靠近。依然是那种令人不解的幽香,张青阳警惕地注视着文子琢的一举一动,这让急于相认的文子琢倍感伤心。

    还是文小桃耐心劝说,认为文子琢应该先与张青阳熟悉起来,慢慢接近于他,才能让他逐渐想起往事。从此,文子琢便留在了无觅谷。

    两年的时间中,文子琢与张青阳重新经历了初识与相伴,张青阳也熟悉了自己新的名字,熟悉了文子琢的存在。看到张青阳完好地站在自己面前,纵然他的记忆中没了自己,文子琢也该感到知足了。

    缺失的部分,用当下替代,又何尝不可!如今每日的生活,在将来的某一天,都将化作一份新的回忆,留在两人的世界中。过去种种,她又何必执著。

    至于当初张青阳救下的文延义,自从文子琢来到无觅谷,文延义弄明了她的身份,便悄悄离开了。与文延寿相关之人,文延义都不想再有所牵扯。何况他刚刚从神爵派手中逃脱,他还有很多自己想做之事,也不可能待在无觅谷这样的地方隐居终老。

    思来想去,文延义想到了京城中的旧宅,便带了当初落霞留给他的钥匙,到了京中旧宅落脚。

    文子琢虽然对文延义有诸多疑问,可是,在遇见张青阳的刹那,她所有的目光便都集中于张青阳身上。文延义的离开,除了让文小桃有些伤感之外,在文子琢那里,并未激起任何波澜。

    前几日,文子琢带了张青阳去到林中散心,几日未归。今日刚刚回到家中,便赶上了神爵三使追杀李玄鉴和张无痕的一幕。

    丹青使在刳心洞外曾与文子琢一战,如今重见,惊讶道:“是你?”

    赤焰使完全脸盲中,问道:“是谁?”丹青使瞪了赤焰使一眼,并不答话。

    “这么巧啊!”流黄使也认出了文子琢,道:“当日未及请教姓名,不知阁下哪位?”刚刚流黄使听到张无痕唤文子琢作母亲,那她便是张无痕的母亲了。张无痕是李玄鉴所爱这一点人所共知,她的母亲是谁流黄使倒没有留意,是以有此一问。

    “文子琢。”

    听到这个名字,神爵三使都有些震惊,呃,只除了赤焰使,该是神爵二使才对。赤焰使见了流黄使惊异的脸,又看丹青使都微微变了神情,心想:“这个名字有那么令人吃惊吗?”

    像赤焰使这么粗糙的人,自然是记不住当年文将军一事中所牵连之人的名姓的。流黄使和丹青使却对当年之事之人记忆犹新。

    尽管当时追杀文子琢的是凤凰二使,流黄使和丹青使却也知道是李太极救下了文子琢,从此,李太极和文子琢便不知去向,包括东垣派的张青阳也一并失了行踪。难怪当日在刳心洞外文子琢也是前去追寻《文蹈千秋剑法》的人之一,也就是说《文蹈千秋剑法》并不在文子琢手中了?流黄使心中不断地盘算着。

    赤焰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急于将李玄鉴拿下,还不等流黄使和丹青使有下一步动作,他便率先跳了出来,叫道:“管你是谁,你要护着太子便是与老子作对。”一边说着,一边持剑要与文子琢缠斗。

    文子琢扭头看向李玄鉴和张无痕,对张青阳嘱咐了一句:“青阳,你护好他们。”之后,也便持剑迎敌。

    “青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张无痕看了张青阳,一时间没有想到为何自己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不独是这个名字,连这人的面貌,也让张无痕有熟识之感。其实,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的又岂止她一人。

    “无痕,令尊名讳是不是叫做张青阳?”李玄鉴轻轻地在张无痕耳边提醒了一句。

    “哦,原来是父亲。”张无痕心想:“咦?怎么会呢?”

    神爵三使心中却开始紧张起来,流黄使与丹青使对视,暗道:“莫非真的是在江湖上消失已久的那位东垣派的张青阳?”

    面对眼前陌生的面庞,张无痕有些排斥,又有些好奇。而张青阳,则静静地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张无痕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