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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息情动 12

    十日前

    暮春时节,正是万物都最慵懒的时候,连花草飞鸟都享受着这份闲适与安逸,在明媚的春光中半梦半醒。却有这么一个人,在这一派疏疏倦意中保持着清醒,认真地重复着那些无聊的事。

    戚若非不管桌上煽着翅膀的蝴蝶,重又煮起水来,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却始终用不上茶叶;一个人整理那些书籍衣物,却只留下落寞的背影,若不是午膳时分有丫环来和她说笑几句,这里就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城。

    午后的阳光总是温暖而厚重,仿佛能浸润到灵魂中去,让人只想停留在这样时光中,无论寒夜、酷夏还是思念的时候,都能想起那种包裹着一切的柔韧,然后继续前行。寒沙终于忍不住跳下屋檐,停在戚若非面前,“你没看见我的蝴蝶吗?”

    戚若非并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只是对他一笑,既不责备他,也不赞美他。一向游刃有余的寒沙难得露出几分急躁,一把撰住她的手,“别弄了,你天天养着这些花也不见谁来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寒沙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只能悻悻地放手,“你知道我在手链上下了毒,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

    “反正没有伤到任何人,提这事干什么。”戚若非说得波澜不惊,寒沙却愈发看不懂她,“我是来杀风息庄主的,你怎么不想办法杀了我?”“你明知计谋已经被我识破,又为何天天来此。”面对戚若非的反问,寒沙倒是很坦然,“打不过。”见对方轻笑起来,他又问到,“说真的,我几次下手都被你不着痕迹地挫败了,你那么厉害,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不想回海崖去吗?”

    见她动作停顿,寒沙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突破点,脱口而出,“我带你走吧。”戚若非讶异地抬起头来,撞上对方炽热的目光,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别开脸去。寒沙看着眼前的茶花,“我送你回海崖,风息庄不敢为难你。”

    戚若非又开始侍弄那些花儿,却始终低着头不答话。寒沙走出几步忽又回头,站定到她面前盯着她,“你应该已经知道,风息庄最大的生意并不是棉花丝绸。”哪怕见到戚若非泛红的眼眶,他也没有停止,“认牌不认人,飞刃无余魂。”

    手中的花浇摔落在地,水汩汩地流出,浸湿了姑娘的鞋尖,戚若非下意识地想去捡,却在手伸出的那一刻缩了回来,拿袖子捂住了整张脸,却不敢哭出声来。寒沙一直站在她身后,既不上前,也不离去,直到她放下袖子,才说到,“今夜三更,我在北城门外等你。这里不该是你的宿命。”

    身后许久没有声响,戚若非转过身来,正对上寒沙复杂的目光。人道满沙宫的薄情郎最是心机深沉,善控人心,可她每次见寒沙的时候,总能撞见一种清澈的目光,或是初见时的狡黠,或是试探时的好奇,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抑或是那转瞬即逝的哀伤和始终满溢的仇恨。一切的利用与背叛于他而言只是一种技巧,和所学的轻功武艺、药理毒物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并不懂得情之一字的沉重,所以才总是理直气壮的,像个无知的少年。然而此刻他的眼中却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终于有些像这尘世中苦苦挣扎的凡人了。

    两人久久没有挪开目光,就像两道水流汇入了大海,从惊涛骇浪、翻涌不息最终变成了波澜不惊,安稳沉静。寒沙终于伸出手去,触碰到她的肩膀,眼神重又变得清澈,“今夜三更,不见不散。”

    阳光将这园中的花朵照得分外真切,晕出几分灼热的向往。寒沙轻轻跃上墙头,回头瞧见戚若非温柔如水的眼神,这才勾起嘴角,翩然离去。

    那夜他潜入这园中想要刺杀,却见到戚若非一个人站在园中浅笑,“听说满沙宫有秘传武艺,今日特候在此请教,若是不分上下,还劳兄台莫再叨扰。”她出招时有着傲然的自信和浓烈的笑意,招招沉稳,优雅轻柔,却总能直击命门。衣袂翻飞,带起阵阵轻风,片片花瓣就像彩蝶翩翩,在朦胧的月色中起舞,双刃相触,碰撞出一道清亮的寒光,映出一份快意,一份倔强。

    花瓣带着柔光慢慢飘下,在这场时远时近的交锋中,一向不服输的满沙薄情郎居然败在了这么个久居一地的女子手上。“真不像你。”落败的青年翩然离去,不知是在说她不像平时的样子,还是不明白她为何作茧自缚。戚若非轻抚着软剑,体会着久未感受到的生机,她不知自己追寻的前方是怎样的结果,然而,那款款离去的青年却明白了,她也有一个不愿被束缚的灵魂,向往着天高海阔,心无闲事,只愿享受这人间美景,肆意欢笑。

    她会来的。总是来去匆匆的寒沙第一次停留许久,看着那静谧的道路忽明忽暗,镀上一层层的月色,却始终没能等到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终于,他踮起脚尖,向着那个孤寂的院落冲去,他渴望见到那个身影,渴望带着她飞出藩篱,就像自由的风一样,去看尽这世间美景,然后选一处喜欢的地方朝夕相处。

    他从未跑得那么快,不是被身后的过往所驱策,而是循着心中那团炙热的火焰去追寻想要抓住的未来。见到那昏黄的灯光映出隐隐绰绰的身影时,他才觉得心中的那团火渐渐变得安定,蜷缩成一团持续地燃烧着,却又时不时迸出些劈啪作响的火花,挠得人心痒。

    寒沙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迎上她的微笑,却见她紧接着吐出口血来。“戚姑娘!”他紧张地叫到,冲过去一把扶住她,这才发现风息庄主已经倒在一旁。“这是怎么了?”他轻抚着戚若非的背脊,心中却是十分慌乱。

    他想起前几日姐姐关起来的那个小舞姬,她因为心中害怕,想去毒死郑芸,还理直气壮的说是怕被认出来牵连他们。“不就是多杀一个人吗,对冰鞘山又不算什么。”当时香果儿说出这句后就被姐姐打了。“这该死的舞姬,那毒药该是已经处理了。”他又想起今日,郑芸也来过,“难道郑芸藏起了一些,不对啊,她怎么记得一个毫不相关的小舞姬。”寒沙越想越慌乱,“我去拿解药。”

    “是我自己的决定。陪我说会话好吗?”戚若非第一次抓上他的手,“海崖,总是充满着别离,我最讨厌别离,不知道何时会走,不知道何时回来,潮汐一次次地涨了又落,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只有我渐渐长大了。保护海崖,照顾族人,成了我的责任,而我发现,自己除了等待,什么也不会。”

    寒沙此刻听不进她说什么,只觉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找回丝理智,匆匆把脉,却只觉一下寒透了心。果然是千夜毒,无色无味,无声无息,郑芸究竟是怎么发现的毒药,又为何要毒死无辜的人。

    此刻,他只觉千头万绪无法诉说,既想让戚若非不要害怕,又知道这毒药全无生机;既想解释这不是他的安排,又怕词不达意,平添误会。所有的情绪堵在胸口,终是只凝成几滴清泪,“若非,”

    戚若非只盯着他浅笑,“顾锦对我说,他喜欢我的笑容,不舍得离开我,想要我和他一起走,我就这样做了决定,扔下海崖,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这个小院子。来这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这间院子原本就是个习武场,我想尽办法,把这里改造成了茶花园,他反倒不高兴了,渐渐地,也就不常来了。”

    她的笑容带着自嘲与勘破,只瞧得寒沙两眼发酸,“为什么不早些离开?”他替戚若非不值,又怨恨自己的无力。戚若非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轻,“我害怕,外面的天地也不过是另一番藩篱罢了。”

    她用那如水般温柔的目光看着寒沙,在那幽深静谧的水中隐隐燃着两团火焰,“遇见你,我开始有些理解,他们为什么都义无反顾的出海了。”寒沙拼命忍着眼泪,让自己笑得好看些,“我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停留。”

    时至平旦,天色将白,戚若非望向这满园的浮色,“很漂亮,是不是,知道我最喜欢哪一株吗?”寒沙只望向她的眼睛,含泪笑道,“白色的那株,不能用来染色,却是你最喜欢的。”戚若非也笑了,不带任何苍凉的神色,“是啊,不必非要有用处,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多简单。”

    她终于也落下泪来,将那手紧贴上自己的脸庞,缓缓闭上双眼,就像去赴一个美梦,“真好,我所追求的自由和真情,在这一刻都有了。你也要找到自己的追求,找到了就不要回头。”那株白茶的花瓣忽得落下一片,缓缓地左摇右晃,如梦般轻柔地飘到地上,竟像是这沉寂已久的地方又起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