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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于天看到,在黑暗的遮掩中,瘦小女孩的身上,背负着一个巨大的能和天地争高的幻影。

    它有着狰狞的面孔,正张开满嘴的獠牙,手脚并用的撕咬着女孩的温存,于天还看到大快朵颐的它,不忘朝自己露出一个得意卖弄的笑容。

    于天之所以能够一眼辨认出孤独的真面,是因为他对此曾深有体会,一种久违的熟悉,将他刺痛。

    此时的他更像是童年受过虐待的孩童,即便自己已经长大,看着能够独当一面,整日嘻嘻哈哈,可是当他看到别人抬起的打招呼的手,还是会下意识的闪躲,将他内心被埋葬的不堪,重新挖掘出来。

    曾几何时,于天还在孤独的海洋中漂泊。他独自一人出现在异世他乡,独自一人在山中逃命,独自一人受到死亡的恐吓,独自一人在黑夜中晾干…

    总之,他没少收到孤独的欺凌。

    所以他感激子阳,他想念林筱林川,会怀念淇原镇上的热闹,怀念那里的灯火辉煌,人间生机,甚至会记恨吹过那里的每一缕风里,留存的温馨…

    他将这些一一的捡拾收存起来,作为和孤独对抗的武器,并且在不断的奔波中,不断地繁忙里,他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孤独。

    他以为自己已经在孤独的汪洋大海中逃脱,并顺利的上岸。

    可是没有。他只是错将那条承载自己的小船,当成可以永远居留,永远狂欢的陆地。

    他本质,还是在孤独的汪洋中漂泊,逃离。在看到女孩后,他也认识到自己的这个本质。

    长期受孤独的鞭打,于天身上长出一层茧子,他以为会像核桃壳一样,将自己包裹的坚硬,可以从此无视孤独的伤害。

    可是女孩身上的孤独显影,像一把锤子,将他本以为稳固的壳,敲打的稀碎,甚至连带着他的内心,再次被冰冷浸透了一番。

    于天披上了一层棉衣,长时间感到温暖的他,以为自己身上已经长出了羊毛,可以肆无忌惮的嘲讽寒冷。

    可是女孩身上蔓延的孤独,像一把剪刀,裁剪出了他如斯芬克斯猫一样赤裸又不堪的内心。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对于活着的人,死亡和孤独同在。

    孤独的母亲是独自一人的处境,当然,他的养母也可以在喧闹的人群中孤零零的生下他,但他的父亲却有许多个。

    他可以是生离死别,可以是人走茶凉,可以是难舍难分,可以是感情不和,可以是伤心欲绝,可以是郁郁寡欢,可以是闭门不出,可以是对阿谀奉承的不屑,甚至可以是上升到种族,政治,立场当中的被排斥,被奚落…

    女孩身上的孤独有一个独特的父亲,他是一个人的魂灵,一个无能为力的,自甘堕落的魂灵。

    于天的孤独也是这样一位父亲,而他的母亲,在某个冰冷的黑夜,产下了他。

    被打回原形的于天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他有着一丝感谢,让自己卸下伪装,清醒的正视自己内心的孤独。

    他有着一丝敬佩,要知道,于天总是将孤独当成不共戴天的敌人,每次遇到他,于天都要整装待发的严阵以待,结果都被孤独揍得遍体鳞伤。

    杀不死它,他就转战防守。垒上坚固的地基,上面用砖瓦,用石头,建筑起高高的,厚厚的城墙,再布上玻璃瓶的碎渣子,接着是刺猬一样的尖刺,甚是随着时代的进步鸟枪换炮,变成了大炮,导弹。

    可是这座看似牢靠的城池,依旧被孤独攻下,最终换来的,只是于天更加悲惨的遍体鳞伤。

    于天只能继续撤退,最终像死亡一样蜷缩进那个黑暗又狭窄的盒子里,深埋在地下,隔绝着外界,才能够从孤独的无孔不入中,获得片刻的喘息。

    这是于天与孤独作战的历史,这段历史,没有形容词。

    而女孩不一样,于天能够轻易的看出,当孤独打劫女孩的时候,她没有抵抗,或者说她早已抵抗过了知道无能为力后放弃了,也有可能。

    无论如何,于天看到的女孩,是一种无动于衷的姿态,她任由孤独顺着黑暗蔓延上来,将自己完全的吞噬。

    她们没有握手言和,不是像好朋友那样的玩笑嬉戏,而是任由它在兴风作浪,在肆无忌惮。女孩,也只能默默地承受。

    他发现女孩比自己更加无可救药的一点是,自己在被孤独的欺负中,自己还有着一点火苗的希翼,那是自己曾经在记忆中残留的美好和温存。

    可是这个时候,女孩那点火苗已经微乎其微,不知道残留的温存本就少,还是被孤独日渐消磨的缘故,总之,有着奄奄一息之势,有着女孩彻底沦为孤独奴役的倾向。

    他不明白女孩为什么会如此的深陷孤独的沼泽,也是在发现这一点后,惊恐不已。

    他看到了一种绝症,一道无解的迷题,一个永远不会有太阳升起的黑夜。

    甚至这种孤独有着一个可以完全躲避消灭的归宿,于天不敢想。

    由此于天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深深的同情。

    于天静静地走上前去,并排坐在她的身边,没有开口说话,没有任何声响的动作,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

    此时的静默,胜过千言万语。

    有时候,共鸣本身就是一种安慰。

    于天抬头,远处高耸的山峰此起彼伏,像一张巨大的屏风,立在暗沉辽阔的暮色之下,也将漫无边际的冷意阻挡了下来。

    他的近前是一处落崖,触手可及,下方的空荡深不见底,一直荒凉的延伸到远处的峡谷深处,埋藏进黑暗当中。

    由此经过黑夜武装的风,更加的猖狂,它们尽情的收割着大地残留的温热,将世间的一切,打入被黑暗囚禁的冷宫。

    女孩双臂环膝下巴倚着膝盖,呆呆的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于天就这样陪着她静静地坐着,期间于天一直想要开口打破孤独凝固的冰冷,可是他始终没有。

    他知道,即便他开口了,也无济于事,他无法将女孩,从孤独的深渊里,解救出来。

    就像是他在路上见到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出于同情他抱起小猫在怀里抚慰了一番,无论期间怎样的温馨怎样的不舍,他最终还是将其丢在了路边的草丛里,任由它自生自灭。

    更重要的是,这一点温热的曾经,对它来说,并不一定是一种鼓励,只是一种残忍。

    至少对此时无能为力的于天来说,是这样的残忍。

    一直坐到半边的月亮高高挂起,在两人的心头都抹上一层淡淡的白霜,女孩还是保持那个僵化的姿态。

    于天实在是忍受不了,忍受不了想说却不知道如何说,不知道怎么安慰的纠结状态,索性他直接起身,颓败的离开。

    他走出几步,回过头来,看到在夜的深邃中,那个狰狞的,凶狠的幻影,带着凯旋而归的兴奋,已经吃饱喝足的酣睡起来。

    而女孩的背影,穿透亘古的洪荒,淌过时间的长河,成为了锈迹斑斑的遗迹。

    于天心中一软,走上前去,伸手一抖,一件兽绒长袍出现在手上,微微欠身将那件衣裳盖在了女孩柔弱的身上。

    不知是女孩对于天的行为有些出乎意料,还是长时间受晚风的侵袭导致身体有些麻木的冰冷,在柔软的衣服触及的一刹那女孩的娇躯轻轻的为之一颤。

    女孩下意识想要避开,并不是她不想要,而是孤独,不允许她这样做。

    长袍上的温热和孤独的冰冷冲撞着,是你死我活,是势不两立。

    但是她没有,或者说她没来得及。她还没来的及作出反应,衣服上的兽绒已经裹挟着温暖渗入肌肤,冲撞开孤独的冰封,直击心底。

    随着温暖弥漫上来的,是如花开般绚烂的欢声笑语,是如野草疯长的势不可挡的美好回忆…

    她获得了一种久违的,热泪盈眶的触动。

    于天并没有察觉女孩的反应,只是在心中默默的哀叹一声,随即转身离开。

    一夜无眠,于天总是在担心什么,毕竟孤独和解脱的距离,只有女孩坐的位置到落崖的短暂。

    他并不是杞人忧天,在他那个美好社会中,这样的距离,一个喘息中,就伤感了不少人。

    天边刚刚鱼肚白,于天就开始了训练,向山上进发的时候于天还特意的看了一眼,女孩还在。

    只是她的背影,经过黑夜的浸泡,更加的荒落,即便天边有着救赎光芒的破晓,也洗礼不掉其中挥之不去的深刻。

    可是等到于天回来再看,女孩却不见了,那座空荡荡的山头上,只剩下风的顺畅,和被阳光润色的光泽。

    于天心中一惊,他还莫名的朝山崖下看了一眼,看不到底,更加的惊慌。

    他怕女孩会想不开,毕竟缠绵着的孤独是如此的恐怖,即便现在处在阳光的温暖之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浑身的寒意。

    他也搞不明白为何会如此的担心,本来这样是好事,就算偷灵不成,也可以消除脑袋里定时炸弹的威胁,不再受制于人,怎么来说都不算亏。

    可如此的话,于天总有一种挫败感,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和女孩有着共同的敌人,那就是孤独。

    如果女孩因此有闪失,那就代表着他们败了,败在了他总是极力对抗的,又极力避免的孤独上,总归是有些失落。

    带着这种失落,于天回到已经燃尽的火堆旁,在抬头的一瞬,他心中松了口气,他看到了女孩。

    “这个还给你。”

    似乎就是在特意的等待于天,看到于天后,女孩抬手,将那件兽皮长袍递了过来。

    “我还有一件,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留着。”于天没有接,冲着女孩轻松一笑。

    女孩没有回应,眼睛盯着长袍,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于天明白了,随即接过长袍,他在收拾的时候,竟然昏头昏脑的感到了其中残留的温热,还有淡淡的清香。

    “现在,你可以继续写了吧。”

    女孩脸色再次恢复成冷漠的冰冷,侧过身背对着于天看向远方,似乎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于天听出了女孩的话语中没有了理直气壮的咄咄逼人,不由的嬉皮一笑:“当然可以,把灵宣纸拿出来吧。”

    灵宣纸被女孩撑在空中,于天没有拖拉,直接引导着灵力开始书写。

    “你什么情况,我那边的囊还没有设置好,还长着让你再想办法拖延一会呢,你怎么能写这么快?”

    看到于天的奋笔疾书,子阳有着莫名的惊慌,不由出声大叫的提醒。

    “不用建造囊了,将所有的一切都停下吧,不偷灵了。”于天若无其事的说着。

    “什么!”子阳惊呼一声,难以置信的追问,“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想了呗。”于天知道这样无法说服子阳,随即补充道,“你不是也告诉我,不能够投机取巧,要脚踏实地。”

    “这是什么跟什么,那边可是精纯的灵力,能让你少跑很多路的找药材,能让我省很多力的提纯药草。我是说过艰苦奋斗,但也不能有着驴子不用,用人工来拉磨呀。”

    子阳抱怨着,随即看看女孩,又看看于天,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好呀,你个见色忘义的家伙,仅仅过了一夜,人家小手也没给你拉,衣服也没脱,就将你给制服了,你就这点出息?”

    “跟这个没有关系好吧。”说着于天还心虚的看了女孩一眼,而对方的眼神总是那么的专注,正紧紧的盯着灵宣纸上的内容。

    “那你说,是因为什么,竟然能够让偷鸡摸狗的你改邪归正,色的卖相,还是狗屎的情爱?”子阳近乎破口大骂了起来。

    “什么都不是。”

    于天丢下一句,没有解释,其实他自己很清楚。

    他在孤独的汪洋中漂泊了那么久,每一滴的海水都冰冷的要命,他在挣扎中爬上了一块木板,发现上面上还有一个同样躲避孤独的人,就是女孩。

    本就同为天涯沦落人了,已经够凄苦的了,你竟然要求于天从她身上偷灵,这不就等同于要于天在那块狭小的木板上,挤兑女孩的空间,这种事情,于天怎么能够做的出来。

    于天在子阳的嘟哝中将《猎人笔记》写完,女孩过目收起来后,对着于天一挥手,一团黑色的气体,从于天的内心飞出,重新落回到女孩的手里。

    看到黑气的飞出,本该轻松高兴的于天,却没有感到一丝解脱和喜悦。

    “自此我们就不相欠了。”

    女孩看了于天一眼,还没等于天回应什么,便是直接转身,自顾向着山中行去。

    “不相欠吗?”

    看着女孩潇洒远去的背影,于天有种怅然若失的古怪,似乎需要什么来祭奠一下。

    随即他摇了摇酒壶,抬头灌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