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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墨山虎狼

    墨山,之所以被称为墨山,是因为此山横亘中原,山势起伏,绵延数百里之远。山上丛林茂密,奇峰怪石,亦有飞鸟走兽,强人剪径,出没无常。白日进入此山,若是天光尚好,林中光线昏暗,尚可勉力向前,若是天色阴沉,山中如黑夜忽至,非灯笼火把不能前行,更有此山夜间远远望去,黑魆魆的,仿佛重墨积沉,挡在天地之间,故此得名,墨山。行人若过此山,大都会在山下客栈停留半月之久,待到凑齐数十人之后,方成伙上路,进入密林。如有大户人家,或者资金阔绰之人急于赶路,山脚之下,也有刀客聚集,可随时恭候差遣,当然,费用也因人而异。

    深秋,秋雨入夜,夜风微凉。墨山下的一座客栈,正摇曳着烛火昏黄的光,远远望去,宛如漆黑的草甸上盛开的一朵柔弱的小黄花,孱弱的好像一场夜雨,一阵大风,就能把它再次淹没在漆黑的草莽之中。

    晚饭后,客栈里仍是一片喧嚣,热闹非凡。这些住店的人,都是零零星星,先来后到等着聚齐了一同过山的旅人,在这店内暂且住着,大家少说也有了两三日的相交,彼此都能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晚饭用过之后,自然不会回房休息,大多仍在一楼逗留,闲聊趣闻,插诨打科,打发漫漫长夜。一眼看过去,大概十七八个人,围成四五桌的样子。

    “五郎,这次回乡,可有什么打算?我这两天思来想去,总觉得这天下不甚太平,泗阳王虽说兵败被俘,遭五马分尸极刑,以儆效尤。但其麾下十万兵众,并未全歼,仍有负隅顽抗者,不时冲击各个州府,沿途百姓,深受其苦。你我二人查账各州商号,虽说是东家安排下来的分内之事,可是。。草菅人命之事,一旦眼前,还谈什么道义。”讲话的是一身着青衣的老者。这老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身材瘦削,半头白发,国字脸,浓眉大眼,一只眼睛尤其特别,隐隐有白翳其中。此时,老人正守着一盏烛火,两盘素拼,与对面一年轻人低声交谈。

    “唉,这年景,兴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二叔,这巡检差查账虽说一路风险重重,可一年到底也能有几两银子落下。要是不做了,如今连年干旱,地里的收成是一年不如一年。前几日收到家书,说邻居王大哥一家饿死了三个,如今王大哥已经带着儿子逃荒去了,你说。。。”年轻人说着说着,不由得激动起来。

    “要怪就怪当今皇上那个老色鬼,呵呵,要不是他抢了泗阳王的老婆,嘿嘿,图着那一时的快活,干了这有违人伦的事,咱们大顺国,什么时候有过这么重的天灾,再加上打了三年仗,如今朝廷是国库空虚,各地粮仓紧张,再加上义军突袭不断,朝廷早就焦头烂额,疲于应酬,要我说,该!”

    此言一出,屋内霎时无声,众人大惊失色,一起看过来。只见说话的男人身高八尺,一身江湖打扮,相貌粗犷,豹眼圆睁,一脸虬髯,面红耳赤,醉意阑珊。

    “怎么!老子说的不对啊!”说罢,瞪着挑衅的眼睛,满脸通红的看着周围的人。

    众人看他醉的厉害,有的扭头回避,有的干脆把眼睛转到别处,还有的低声交谈,假装没听见,无人与他对视,都怕惹麻烦上身。

    江湖汉子一脚踩着凳子,一边环视周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片刻之后,一身材窈窕,杏眼柳眉的俊俏女子缓缓起身,款款走近男人身边,轻轻拉扯男人的衣襟,柔声说道“官人醉了,随妾身回房休息去吧”。

    说完转身冲着众人纳了个万福,便引着男人回楼上休息。那男人嘟囔几句醉话后,在踉跄着上楼之际,顺势拿起了桌上一物件,只听“哗啦”一声,众人偷眼看去,竟是一把朴刀。刀鞘整身漆黑嵌铆钉金边,刀柄处用红黑丝线相间缠绕,整把刀,粗犷质朴,宛若风沙。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一时三刻过后,店里的氛围才慢慢缓和起来,晚来的人开始向掌柜打听起来此人来历,究竟为何如此大胆,不怕官府追究。莫掌柜在在这墨山脚下开店几十年,见多识广,人脉纷纭,黑白两道都略知一二。

    “随他说去,天王老子也管不了,这人,来头可不小。人称“刀下留人”高风骏,不知道?那也没关系,呵呵。长信镖局总知道吧,这个人,就是长信镖局排行第三镖师,一把追风连环刀,那是杀人无数。当年就在这墨山,”莫掌柜顿了顿,抬起右手,用手掌在脖子着横向来回抹了几下,眯着眼睛,扫视了众人一圈。

    “那可是血流成河。”莫掌柜接着说“当年长信镖局押镖十五车黄金玉石珠宝途经墨山,负责押镖的正是这个高风骏,刚进山没多久,就有人劫镖,劫镖的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据说是衡阳一带有名的强盗,善使双钩,人称“搜魂手”,说是要钱也要命的主。那两把离魂钩使得炉火纯青,这钩子,只要搭在你身上,稍微用力,噗呲一声,血肉纷飞。早年间,京城有个捕快,专程来捉拿此人。据说在一个大雪纷飞夜,两人狭路相逢,只见刀来剑往,几个回合以后,被那“搜魂手”觑见一个空隙,紧接着一个八步赶蝉,绕到捕快身后,双钩齐出,自两肋下伸出,往回一扯,双钩紧紧插入捕快腹中。还未等捕快想出破解之法,顺势向两侧一拉。“哗”的一声,把肚子横向破开,肝肠脾胃稀里哗啦躺了一地,第二天官府来收尸的时候,一地下水,全冻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那叫一个惨欧”

    众人听的痴了,又听这莫掌柜接着讲“这高风骏带着车队,前一夜在我这歇的脚,早上带着长信镖局的大小镖师三十余人,吃饱喝足之后,进了山。也就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吧,里面就忽然传来喊打喊杀声。这山里啊,讲话面对面,见面跑断腿。你别看听的清楚,你想跑过去,那可是有的功夫了。”

    “莫掌柜,那,那”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急切的问道“里面到底杀成什么样了?”

    “那谁敢去看,外面的人除了报官的,剩下的都在山下抻着脖子听着,后来里面渐渐没的声音,又过了好一阵子,我和一个官家,再加上几个伙计,一同上的山,林子里黑魆魆的,我们也不敢大声讲话,一路摸上去,看见镖车的时候,也看见了一地死人,那情景简直是人间地狱啊。残肢断臂,血流成河,那镖车上,横七竖八伏着几个镖局的人,有的怒目圆睁,有的连头都没有了,血红的脖子带着白骨,垂在车辕之上,死状甚惨,黄色的镖车都被染成了血红,腥臭之气扑面而来。不远之处仍有兵器不时相撞的声音,我们闻声赶过去。只见高风亮正腾空跃起,身体在半个空一扭,顺势一刀劈下来,那刀光。。。啧啧。”

    莫掌柜一边说一边摇着头,“那刀光,在幽暗的密林里,竟然锃亮雪白,像一道飞瀑,刷的一声,迎头劈了下去,“搜魂手”双钩一举,架住那到刀锋,再复一拉,双钩便牢牢锁住刀身,飞瀑戛然而止,一瞬间火花四溅。高风骏大喝一声,“开”,手臂青筋暴起,双手持刀,似乎要用内力震开对方的钩子。那“搜魂手”也大喊一声,双臂加力,欲与高风骏抗衡。谁知高风骏只是虚晃一招,双手弃刀,左脚上前一步,一个转身,直接向“搜魂手”贴靠过去,右手腰间一抹,竟是一把暗刀,噗的一声,人至身前,刀已穿肠而过。”

    “这可都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莫掌柜咂咂嘴,说到“眼看着“搜魂手”身体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同去的官差,大喊,高大侠,刀下留人,待我带回衙门,此贼重案在身。。。高风骏,回头看了看我们,冷冷说到,人给你们,命得给我!说完,拔刀再斩,人头腾空而起!高风骏从此的号“刀下留人””

    莫掌柜说完,扫视了众人一遍,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捻着胡须说,“这等人物,如此胆识,又背靠江南第一大镖局,哪个衙门愿意招惹?”说完面露得意之色,似乎很为自己这番经历感到荣耀。

    众人多是旅人商客,哪听过这等绿林中事,无不瞠目结舌,一片惊叹之声,更有甚者,已经不由自主的向二楼的客房看去,目光中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崇拜。

    “老头~”一个声音忽然懒洋洋的飘了过来。“这树林里晦暗不明,你又一路奔波,且不说喘息不定,就这满地尸体,腥风血雨的,换做旁人,早就惊魂不定,可这两大高手交手,你倒看的分明。啊~”

    众人转身去看,只见在客栈靠窗户的酒桌旁,溧阳王公子已经喝的半醉不醒,两眼眯成一条缝,瘫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盯着莫掌柜,

    “我说莫老头,这一招一式,电光火石之间的事,也逃不过你这双贼眼,”王祥云继续说道:“还刀如飞瀑呢,我看那个醉鬼,也就是三脚猫的料,什么“搜魂手”,什么“刀下留人”,还不如那个小娘子来的有趣。”说完,涎着脸又往肚子里灌了一杯酒。

    烛火在夜风的侵扰下,猛的一晃,明暗之间,却有一双眼睛精光一闪,快速扫了一眼二楼的天字第一号房,那正是高风骏夫妇的客房——灯,仍亮着。

    众人不屑的目光在这纨绔子弟身上停留几秒,又带着恭敬转回了莫掌柜身上。莫掌柜呵呵一笑,微微拱手,“不怕大家见笑,老朽早年也曾习些棍棒,在这墨山地界,习武乃是本地风俗,只是如今年迈体衰,已经不能再逞拳脚之勇,便在数年前盘下此店,潦草残生,见笑见笑”说罢低头算账,不再言语。

    众人听的意犹未尽,不肯离去,几张眼睛还追着莫掌柜的脸,期待他再讲点什么。可这老头,不发一言,又开始低头翻起账本。众人微微有些扫兴,一时无语。

    夜一点点沉下来,雨水滴滴答答的落在窗棂上,一点一滴,淅淅索索的声音,远远近近,飘忽不定。秋夜微凉,客栈里的人仍在一楼的慢慢的喝着酒,不肯散去。

    “听说泗阳王虽被极刑而死,但是他手下五名贴身侍卫,仍有三名不知所踪”

    一名身穿蓝色长衫,书生打扮的人说道,“都说泗阳王,身边的五名侍卫,各有所长,有的擅长易容侦查,有的武功高绝,还有的能够潜行暗杀,反正,都是人中豪杰,只是,在下也是道听途说,难辨真伪,啧”

    “那还有假”,坐在旁边的被唤做五郎的年轻人插嘴道,“这五个人,个顶个是一顶一的高手,五个人合起来有个称呼,叫做“春花秋月残”,老大“残梦”,擅长潜伏暗杀,老二“水月”,轻功了得,称得上踏雪无痕。老三“悲秋客”,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老四“花影”,乃是唐门暗器高手,一手满天花开,避无可避。幺五“春娘”,姿色万千,但从未见过出手,不知所长。”

    那中年书生听闻,向青年拱手道“兄台见多识广,佩服佩服,不似我这一介腐儒,一知半解,在下程明有礼了。”

    那青年见对方施礼,慌忙站起还礼,手忙脚乱中,竟将板凳踢翻在地“啪”的一声。“我叫王枫,济南人,哈哈,我常年奔走在各州县,这些传言,听得多,谈不上有啥见识,这个是我二叔,”说完,年轻人指了指身边的老者。

    那老者,转身拱手施了礼,并未多言,回头继续喝着酒。

    “可惜啊,这五人,如今只剩下三个了,”王枫见对方听的认真,顿时来了兴致“这五人之中,老三“悲秋客”,在泗阳王被俘当日,拒不投降,于明月楼上死战到底,力竭而亡,临死之时,以手蘸血写下“万里悲秋常作客”后,被长枪贯体而亡。老二“水月”,自恃轻功独步天下,在泗阳王被捕后,竟不顾陷阱重重,独闯天牢,被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大内第一高手风悲烈,以一手“游龙剑”,钉死在牢墙之上,就在泗阳王牢笼对面——尸体至今无人敢取下来。”

    “士为知己者死”程明长叹一声,“如此轰轰烈烈,倒也是死得其所,不若我这等秀才,虽有满腹圣贤书,只身乱世无是处”

    王枫并没有注意到中年书生的悲叹,继续说道“如今剩下的去三个,已经不知去向,在泗阳王还没被肃清的散兵游勇里,并没有他们的消息。想必已经隐入民间了”

    王枫还要再继续说下去,随行的中年老者,忽然开了口“五郎,上楼休息吧,夜间风凉,别着了风寒,耽误了赶路。”

    王枫动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向程明拱手作别,三人各自上了楼回到客房后,其余人也都陆续回了各自房间。

    莫掌柜慢慢的走出柜台,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一边唠叨着懒小二早早睡了,让他一和老头子在忙里忙外,一边顺便看了一眼二楼,

    ——天字第一号的灯,不知什时候熄了。

    此时,醉在窗口处的王祥云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忽明忽暗的烛火下,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死死的盯着莫掌柜的一举一动。楼下已然只剩两人。

    莫掌柜慢慢的擦着桌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一点一点的向窗口靠了过来,然后,在王祥云面前停了下,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的擦着桌面。

    “你今天话有些多”王祥云侧脸看着窗外飘着的雨丝,看着暗处无形的秋风,掠过草木的起伏,嘴唇微动,似有还无的说。

    “是”莫掌柜俯身收拾碗碟,擦拭桌面。

    “鱼饵已经抛下来了,高风骏身边的那个妇人,务必查清楚底细,他什么时候有的老婆,呵呵”王祥云伸手轻笼发髻,一根红线,缠缠绕绕,束着他一头长发,那细长白皙的手指,在那里稍作停留,指尖轻抚红丝,之后这个面带惆怅的公子哥,落寞的起身,晃晃荡荡的,沿着木质楼梯的扶手,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拾阶而上,忽然带着醉意唱道

    “君不见,东流水。。。。。何须问,浮生情,只因浮生是梦中,”

    人走的慢,脚步落得沉重拖沓,只有那歌唱的三分缥缈五分沧桑两分怅惘,在破旧的客栈里,飘着,荡着。

    黑暗里,高风骏猛地睁开了眼,一刹那精光四射,右手缓慢摸向腰间,但呼声仍起伏不停。睡在他身边的娘子在黑暗里脸上忽然露出邪魅一笑

    “来了。。。轻歌,好梦”柔软的舌头,轻轻舔着嘴唇,像一条吐着信的蛇,黑暗里的她,幽幽的说。

    “*你妈的,大半夜不睡觉,再叫唤老子阉了你!”忽然,一声暴喝,从二楼东北角的客房如同平地炸雷一般,震得整个客栈嗡嗡作响。

    而那木质的楼梯扶手,竟从底端啪的一声裂开,继而噼啪不断,裂纹快速向上延伸,像黑夜里,炸开的一串响雷。

    王祥云迅速把手从扶手上抬起,负手而立,扶梯裂痕在身边戛然而止!这一吼,内力之深,运气之精准,骇人听闻。

    谁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公子用如此功力震慑?而王祥云的身份,是否已被猜穿?这一刻,稍有不慎,必会满盘皆输。黑暗里,高风骏放在腰间的手,又缓缓放下,鼾声似乎稍微一顿,复又再起。他身边的娘子,眉头微皱,似有疑惑。叔侄二人的房间,也传开了断断续续的咳声,其他的屋子也有人起床时,床板的吱嘎声。

    他是谁?或者,他们都是谁。

    鱼饵已入水,只是,水里,不止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