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探询

    在一套老式居民楼的小套间里，李娟坐在一张小木桌旁，指着桌上的一推小方块，对坐在对面的儿子说：“从里面拿五个绿色的方块给我！”此时，男童的眼睛却斜睨着墙角的一小块污渍，轻微的摇着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妈妈的话。

    小男孩王辛臣是一个典型自闭症儿，几乎从不与人主动交流，对别人的问话也多是不理不睬。他的眼神总是在搜索和注视轮子、插座、LED灯等他感兴趣的小物件，仿佛在这个他所不能理解的复杂世界呈现出的光影风暴中找寻几个熟悉的小港湾。

    看到儿子没有反应，李娟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遮住儿子偏斜的目光：“往哪看呢？听话，拿五个绿色的方块给我”。

    张江高科开发区智能岛上，一辆黑色的宾利车缓缓停在了一栋灰麻大理石墙面的六层敦实、宽厚的建筑前。车门打开，一位西装革履、头发灰白的老者缓缓走下车，他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年纪并不很老，约莫五六十岁，却在左手拄着一根拐杖，脚步略微有些僵硬。老人站定后，车上的两名随行人员迅速聚拢到他身边，却不敢直接伸出手去搀扶。早就等候在小楼前，几名身穿白大褂，科研人员打扮的人快步走下门口几级台阶，迎了上来。为首的一名短发、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热情的握住老者的手：“方董您好，欢迎大驾光临，我是我们研究所的负责人刘力。我们等您半天了，快请进，里面都准备好了。”中年科研人员热情的扶住被称为“方董”的老者的胳膊，帮着他迈过台阶，步入小楼。

    刘力领着方董一行来到二楼的一间多功能报告厅，安排方董在报告厅前排中间的蓝色软椅上落坐下来。报告厅最前面的讲台上安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架着一顶银色的头盔，头盔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金属突起，还拖出数不清的导线连到了旁边的一组小型机柜上，机柜里，几台刀片式服务器指示灯不断闪烁，风扇呜呜作响。嵌在报告厅正前方墙上的一面大液晶屏上，展示着一个大脑的3D模型，缓缓旋转着。一名穿着白大褂，研究人员模样的年轻人坐上椅子，戴上了布满金属线圈、亮片的EEG头盔，随着一旁操作人员在机柜KVM终端上输入指令，大屏幕上的人脑模型仿佛被点亮了起来，表面浮现出了一层油彩似的热力图，模型四周也跳出了一堆色彩丰富，不断跳动变换的曲面图、曲线图。

    刘力挨着方董坐了下来，向他作起了介绍：“欢迎来到思潮人脑认知技术研究所，我们前身是震旦大学附属的研究所，近几年才搬来了开发区，我们一直致力于脑认知科学和脑机接口技术的研究，也一直与精卫中心、震旦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儿科医院等机构保持紧密合作。我们一直在探索通过脑机接口、认知辅助技术帮助残障人士、认知功能障碍者克服自身困难，拥抱更美好的生活。”

    “我们目前在做的一个项目，是想通过记忆移植、复刻的方式帮助自闭症、多动症儿童这些存在注意力缺陷、学习障碍的孩子掌握一些基础知识、提高认知能力。”“嗯，记忆真的可以移植吗，我来之前就很好奇，还要请刘所长给我们大开眼界了。”刘力嘴角微微一扬，指着大液晶屏上缓缓旋转的人脑3D模型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很新的理论。根据目前的研究，记忆主要存储在海马体和大脑颞叶中。”随着刘力的讲述，屏幕上的大脑模型渐渐变得透明，下丘脑中部两个圆环状的海马体高亮凸显了出来。“2013年，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们就借助光遗传学技术成功将虚假记忆移植到老鼠大脑的海马体中，而人类的海马体区间——记忆的宝库，也同样是可以解码和改写的。”台上的工作人员递给了椅子上受试者一块平板电脑，刘力继续说道：“下面，我们的受试者将尝试阅读和记忆平板上播放的幻灯片内容，幻灯片涉及语言、数理、历史、人文等多个领域内容，随着受试者的努力记忆，可以看到大脑中的活跃区域也在不断变化”。屏幕上大脑模型切换回了原先的状态，表明覆盖的油彩快速的卷动伸缩，如同有生命力的火焰。“在人类学习相关领域的知识时，通过在对应活跃区域施加光电刺激，可以提高学习效率，集中学习者的注意力。而如果使用侵入式脑机接口，用高密度电位矩阵，则可以把别人的记忆输出信号通过解码映射，还原为海马体神经元网络的输入信号，对大脑特定区域作精准的活化刺激，把原属于别人的一段记忆复刻进你的大脑。我们不久前的研究成果，用光电信号模拟记忆复刻过程，明显提高了几个重度自闭症患儿的认知能力，下面还有详细具体的介绍。”被称作“方董”的老者默然听了一会后面的介绍，扭头对刘力说：“刘所长，很精彩的研究报告，但是和我想了解的东西还有些出入。我的好朋友，您的老师张医生、张教授介绍我来的您这里，是说您可能有办法解决我的问题。”老者的眼里陡然燃起了火焰。

    刘力点了点头，转身对展台上忙碌着的工作人员说：“我们的汇报先到这里吧，大家辛苦了，回办公室休息一下，继续忙自己手头的事吧。设备先放在这里。”方董也对自己的随行人员说：“你们也一起出去，了解下项目细节，看看有没有展开合作的点。”随着人们陆续离开，报告厅变得空旷起来，灯光也被有意调暗了。

    “听张平说，您这是椎管瘤？”刘力盯着方董的拐杖说。“是啊，”老者的声音暗哑深沉，“恶性的，现在已经开始压迫我的脊髓神经，让我腿脚发麻，不久还会让我的下半身失去知觉。它还会侵蚀神经系统，进入我的大脑。这具陪我打拼多年的身体，看来是彻底不行了！”

    “您应该也知道，我是做化工行业起家的，可能是早年接触到的有毒物质太多了，二氧化锰、丁酰苯、氧化钴，电化行业怎么能离开这些小精灵呢？我才五十多岁，创办的企业颇具规模却早已危机四伏，儿子还难当重任。听张教授说，您这里有试验中的新技术可以给我新生，所以我专程造访。不过说实话，我对您刚才说的记忆移植不是很有把握，真的可行吗？对我有用吗？”

    刘力笑了一下，“说实话，就我们的研究看来，记忆移植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有用，我们给几个自闭症儿童作了治疗，虽然他们的认知水平提高了，但本身的社交障碍没有清除，固有症状没有减轻。就好像一辆引擎出问题的汽车，即使想尽办法给油箱灌满油，汽车也无法上路行驶。虽然这方面进展受挫，但我们在研究过程中有了其它新的发现。”刘力站起身来，看着液晶屏上依然亮着的人脑模型，“研究的越深入，越觉得人的意识是奇妙的存在。人的大脑包含约100亿个神经元，神经元之间以各种复杂的连接方式组成神经网络，即使用最简单的BP网络来模拟，也包含万亿个连接参数，如此复杂的结构，通过孩提时代——出生以后几年时间的自学习，无监督的反馈训练，就能形成性格、兴趣、自我认知，以及对特定事物与生俱来的相性——我们也称之为‘天赋’——这些人格意识的雏形吗？要知道，我们当前引以为傲的图像识别DP网络，也只是对猫科动物视觉神经元的简单模拟，还要通过有监督的训练学习，才能在可等待的时间内实现收敛。”

    “然后，我们的研究让我们对意识产生了新的认识。请允许我调出一段历史数据。”刘力拿出一只激光手柄，对着屏幕点了几下，一幅三维曲面图被调出放大，占据了半个屏幕。“我们在对丘脑和胼胝体之间的区域做监测时，发现了有趣的现象。这里的脑波活动异常活跃，在对这部分波形做傅里叶变换和小波分析后，能提取出一段独特的波形，”他用激光笔扫了一下曲面图，“这段波形在测试者与人对话时尤其活跃，显然与意识有关，而它又是不可测量的，它的整体波函数不能够被分解成各部分的直积，同一时刻的波形用不同的仪器进行测量，测出的结果也完全不同。这说明丘脑和胼胝体之间有一个量子态的存在，它变幻莫测，能同时处于多种相干态，与神经系统的张量网络间存在着一刻不停的纠缠，就像人类起伏变换的情绪，又似来无影去无踪的灵感。我们认为这个量子态存在在意识形成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对人脑这个超大规模的多隐层复杂神经网络而言，它的张量网络的表达能力取决于这个量子态存在的纠缠熵，而这部分纠缠熵是先验的，是与生俱来的。”刘力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了远处。“总之，我们把它称为‘核心意识’。”

    “我听的有些不明白，不过感觉有点像是‘魂魄’之类的东西。”方董若有所思地说。

    刘力继续道：“对比自闭症孩子的大脑波形，虽然他们的大脑结构是正常的，但在观察检测中只有很少的时候能找到‘核心意识’的痕迹，很多的时候，它似乎处于某种坍缩态，乃至于其他人的‘核心意识’能够占据过去。”方董突然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刘力的脸。“我们之前在通过脑机接口把研究者与自闭症孩子连接，进行记忆复刻的治疗时，发生过这种事情，研究者的意识短暂移动到了孩子的身上。”

    “荒唐！”方董一下站了起来，由于重心不稳险些摔倒，“是你们研究人员的错觉吧！”刘力眯起眼睛，自若地回应着方董的目光。“不会错，因为最早体验这一现象的人就是我！”刘力抚过自己的短发，露出侧面的一道疤痕。“多年前我就给自己植入了侵入式脑机接口，并在对接试验中体验过意识转移的奇妙经历。”“你竟然冒着感染的风险拿自己做实验？”“有什么办法？科学讲究献身精神，非入侵式的脑机接口信号太弱，干扰太多，很难研究出有价值的东西。我在副研究员这个关口卡了好多年，只能选择冒险。”

    “通过脑机接口电位刺激，我的‘核心意识’转移到那个自闭症孩子脑中，那种感觉就像换了一个身体，从全新的视角观看世界。记忆会有些模糊，这与本体记忆复刻的比例有关。”方董拄着拐杖，转动了一下身体。“听起来像是‘夺舍’，如果不是张教授的推荐，我一定会觉得自己在听神话故事。你们做的这种事，之前有成功的例子吗？”

    “我们已经做过两次意识转移，都成功了。涉及到当事人严重的隐秘，细节我不能多说。关键在于找到一个意识游离飘忽，大脑结构完整的接受体，典型自闭症患者是最好的选择。说实话，我觉得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在解救那些自闭症孩子的家庭。”方董一言不发，缓缓的踱着步。没有在意方董的反应，刘力自顾自的地说：“为了推进我们的研究，我们是需要一定的投资的，您知道，我们现在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申请的科研项目所覆盖的研究范围。不过，这对您来说一定不是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