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女人的一千零一夜 » 第二十六章 我的名字叫红

第二十六章 我的名字叫红

    今天的故事交给我了!

    再开学的时候我们才得知,朱珠也休学了。许多同学传言:她跟兮兮一样,休学是去打胎了。我写信到朱珠家去,如石沉大海。

    我才不信,朱珠这种自己跟自己的幻觉恋爱也会怀孕的话,那耶稣妈妈的故事就是真的了!

    “四小天鹅”只剩我和盛芷淇了。

    盛芷淇是绝不会休学的,Z大有王春啊!而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必须好好读下去。我没有兮兮那么张狂,也没有朱珠那么矫情,我从小就敢跟男孩子打架,皮实着呢!

    我的名字叫红。

    欸欸,不是那本毛骨悚然却极其好看的土耳其小说——她生它未生,它生我已老。

    我叫红,因为我出生时正是“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无心革命潜心造人的我父母迎来了我的第一声啼哭——那年出生的中国女孩有成千上万个叫红的。

    我迎来自己儿子的第一声啼哭是在1993年6月30日,那一天,我刻骨铭心:黄家驹死了。

    黄家驹死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医院的产房里生孩子。

    护士一边看着她艰苦卓绝地生孩子一边吧唧着嘴吃着那刚从食堂打来的饭。

    听着护士的吧唧声,我忍着忍不住的疼痛想:老天,这护士真行,不但吃得下还吃得很香。这鲜血淋漓的产房在她那儿就是大快朵颐的食堂,她惬意得紧呐,甚至还边吃边听着收音机……

    突然收音机里传来新闻:黄家驹死了。

    一直咬紧牙关忍着,不好意思哭喊的我突然就使劲大哭起来。

    黄家驹怎么能死呢……就是真的要死,也不能这么死啊!怎么着也该炸个碉堡或是与歹徒博斗啊什么的,怎么在能做游戏节目时摔死了呢!

    搞不清是为黄家驹伤心还是生孩子太疼,我哭得山摇地动。

    突然护士大叫一声“出来了!”然后她咚地一声把饭碗杵在桌子上,边喊医生边扑到我身边接生。

    我又哭又叫,两腿狂蹬,把原本用螺丝拧在一起的、两截结构的产床活活给踹脱了螺母。那后半截产床吱吱叫着好像比我更疼似地摇摆着冲到了门口。

    接生的医生训斥我:“都生出来了,你还折腾什么啊?别哭了,是男孩!”

    她一边说着我一边鼓捣着孩子:“怎么不哭呢?不会是……

    我突然害怕起来,大吼一声:“不会是……死了?哑巴?”

    啪啪啪——护士拎着孩子的脚,倒吊着,使劲打他屁股。

    哇哇哇——孩子终于配合了,大哭起来。

    我想,这孩子像我,忍无可忍时才哭嘛。

    呜呜呜,哇哇哇——我接着哭,与儿子比着,此起彼伏。

    被推出手术室时我还在哭。孩子爸爸上来安慰她:“别哭了别哭了,很疼吧?”我哭得更大声了。

    孩子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哭,而我是使劲哭得下奶了,浑身湿淋淋。

    孩子爸爸凑近说:“别哭了,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无所谓,无所谓啊!”我边哭边喊“黄家驹都死了,还管儿子叫什么名字!”

    “好好,吴所谓,就叫吴所谓。”当爸的说。

    对了,我得告诉你们,我孩子的爸爸叫大卫,大卫他姓吴。

    听了大卫的话,突然我就破涕为笑了,而躺在我身旁的吴所谓似乎在抗议他那显得很不负责任的名字,哭得更响了……

    唉,我讲故事就没有朱珠讲得好,总是绕啊绕……其实,我是不想回忆往事的。在我这儿,过去的往事,就像压扁了夹在书里的玫瑰花,也还好看,只是死了的。

    但是,吴所谓出生20年后的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了。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吴所谓在浴室一边洗澡一边声嘶力竭地唱。

    起初听到这歌声,我没在意,嘟囔了一句“喂,吴所谓,你小子,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了啊!”然后,我就闻到了一种异样的香气,这香气让我头晕。

    我踉跄着起身,一把推开浴室门,吴所谓大叫一声冲过来一把关上门:“你干嘛啊老妈?我在洗澡!”

    “你买了蜂花洗发水?”我隔着门喊。

    “是!”儿子大声说、继续唱,哗哗的水声伴着他的歌喉,有点跑调,远没有他爸唱得好,更没ZH唱得好——

    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

    以往片刻欢笑仍挂在脸上

    愿你此刻可会知

    是我衷心的说声——

    我寻思着:以为蜂花洗发水已经绝迹了呢!

    我走回沙发,坐下,仰面靠着沙发背,鼻子猛吸了几下,很浓的蜂花牌洗发水的味,很好听的“黑凤梨”——不是吴所谓唱的,也不是吴大卫唱的,是ZH在唱……我甩甩头,起身去每个房间逡巡了一下,又去阳台上眺望小区。

    小区里果然有人家音响开得不小,唱着黄家驹版的黑凤梨。我摇摇头,走回客厅,关上门窗,回坐到大沙发里。

    吴所谓洗完澡,换了衣服出门,他说:“我去我姐那儿。”

    我说:“让你姐周末回家吃饭。”

    门咣当一响锁上了,房间里安静了。

    我浑身无力,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进入了时光隧道,高速运动的身体不断加速,越来越快,终于飘了起来。

    但现实的我并不想顺着这时光隧道进到深处。我控制了一下意识,猛地站起身,冲到餐边柜前,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猛喝几大口后,我镇定下来。我走回沙发,坐下,又喝了几口酒,清醒了很多,身体也不再加速飞翔。

    但镇定后的我感到有些无聊,便打开了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开过的电视机。

    电视里一个叫邓紫棋的小姑娘也在声嘶力竭地唱着:黑凤梨……黑凤梨……

    我突然笑了:小屁孩,跟吴所谓差不多大,黑凤梨黑凤梨的,这首歌出街时你们还都没投胎呢……多少年没人唱的歌了,怎么突然又流行起来?

    看来想摆脱是不行了,今天,我注定被这首歌裹挟。

    记得当年的“四小天鹅”学粤语的第一首歌就是“黑凤梨”,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喜欢你”发音成了“黑凤梨”,盛芷淇还飙着京腔耍贫嘴——黑,凤,梨儿——这是哪家的梨儿,都黑了,能吃吗。我跟她较真:凤梨不是梨啊,凤梨是菠萝啊!朱珠也是个倔主:凤梨是凤梨啊,凤梨不是菠萝啊!

    大家又笑翻了。

    那时就是这样,一点小事,姑娘们能笑翻天;一点小烦,姑娘们就会愁云惨雾。

    “黑凤梨啊黑凤梨……管它是菠萝还是梨”我对自己又陷在回忆里有些恼火。

    这么多年了,我只顾埋头往前冲,从不回头看,更不婆婆妈妈地左顾右盼,所以我才不会像兮兮那样出事,也不会像朱珠那样抑郁。

    我对自己今晚的表现很不满意,于是挥手去扫,就像玩切水果游戏那样,想把回忆抹掉,结果我输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不再挣扎,任凭电视里的小女孩唱着——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

    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象昨天

    你共我

    我的灵魂伴着黑凤梨的歌声又从时光隧道飘起来了。我的身体酸软,无力反抗,飘了一会儿,唰地一下,整个沦陷了。

    1988年,香港Beyond乐队的《喜欢你》出街时,我18岁,刚进大学。

    迷上了这首歌,是因为一个叫ZH的男生。

    今晚,本来我是坐在自家客厅那慵懒萎靡的大沙发里要把公司的几份文件看完的,哪知这该死的“黑凤梨”缠上了我,并给了我当头一棒。打完了似乎还不解恨,又在我脑袋里一通乱挖,使我那些像猫埋屎一般藏在记忆沙丘里的一坨坨往事藏不住了。

    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18岁的红站在48岁的红面前,年少时有点吊眼梢的杏仁眼瞪着年纪大了变成了三角形的眼睛,两人同时嗤了下鼻子。

    小红的鼻子里呼出的气流很强大,天旋地转地吹落了老红手中的一叠A4纸文件。

    这叠纸迎空飞舞、一张张缓缓飘落,像丧葬队伍撒的纸钱,很应景地衬托了我此时的心情。

    老红像跟谁生气似地,狠狠地、故意地放慢了速度抬起了头,与小红对视着。

    老红很想让自己的眼光变得犀利些以便有点震慑力,就像她对待手下的员工那样。但当老与小红那神采飞扬眼波流转像秋天的菠菜一样的目光碰触时,突然就怂了。

    老红那本来能射出蓝光、坚硬得如沥青般的眼睛,在黑凤梨的旋律和小红那嗤之以鼻的气流下,瘫软了,软得像达利的钟表,摇晃着、扭摆着矬了下去,化作一滩稀泥,叭嗒叭嗒地滴落在地板上——黏糊糊的一滩,黏糊了时间,黏糊了记忆,黏糊了老红的感官,黏糊了老红的五脏六腑……

    我看着那一滩时间的浆糊很想生气,但我的脑子不往生气的方向走。我的鼻翼不受控制地蝴蝶翅膀般翕动。

    于是贪婪地、全然不顾形象地猛吸着鼻子,蜂花洗发水的气味穿过鼻腔、喉管、充满了每个肺泡,布控了腹腔,覆盖了全身,抢占了灵魂。

    现在,我享受着这气味,就像一个憋了很久的yin君子,终于吸到了一撮fen。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缓慢地、坚决地、清晰地、毫不犹豫地吐出来,古汉语韵味的粤语发音——一遍,两遍,三遍……电视机里的女孩还在唱,但也许是街上的人在唱。

    蜂花洗发水的气味充盈了身体每个细胞的时候,我眼前有许多紫荆花瓣飞舞起来了——紫色的花瓣,落英缤纷,形成了一团团紫色的雾。紫雾混杂着蜂花洗发水的气味,迷住了我的眼睛,导致我泪眼婆娑。

    夹着眼泪、带着香气的紫雾慢慢形成了龙卷风,将我卷起来。正吸得得意忘形晕头转向的我,被这堆东西夹带着冲进了我在拼命抗拒进入的时光隧道,回到了当年的Z大校园。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