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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久别重逢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山河犹在,遍地颓垣残壁;草木皆深,尽是家破人亡。

    后世大多只细味这两句的笔法如何先后相悖、浓淡深浅、对照强烈、动夺天巧,杜甫却又何曾想到短短的两句会引来雪花片飞、毫不相干的赞美。

    大概人命自古皆卑贱,而歌颂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能从卑贱中自显高贵。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翁缓慢地爬出破败的木屋。他等了很久,一直等饿如狼狈的流寇远离此地,一直等到他能用自己的残命赌上流寇不再回来。

    他卑贱,不曾知道“诗圣”的大名,哪怕知道了,也没心思引用佳句来舒发自己的悲痛。

    孔孟圣训,哪一句能拯救这生不如死的老翁?

    蹒跚的步伐度日如年般走近一台推车,而车上正躺着他儿媳妇的尸体。

    刚成年的孙子貌似已阵亡他乡。作为人父,只祈求倒下前来得及为儿俩口合葬。

    仰天凝望,密云不雨,无语话凄凉。

    一群道士骑马从山丘上顺坡而下,看到如斯景象,立即纷纷下马相助。

    有善人替自己放下重担,老翁终于徐徐倒下。

    忽必烈抢去察看,老翁耗尽力气抓着他的手︰“能帮我一家团聚吗?”

    或问,生也何欢?死又何咎?

    以蒙古人杀伐决断的本性,替老翁施行慈悲本是稀疏平常,但现在作为道士的忽必烈,却不容为他人生死作决断,只能无助地看着师父丘处机和几位师兄。

    众人也是沉默无语。

    就这样伫立了半柱香时间,丘处机命忽必烈把老翁抱到他儿子和儿媳妇旁,然后着所有弟子一起诵念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号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老翁闭眼听授,不及诵毕,便安详而去。

    众弟子一起用黄土为这一家人盖上坟堆。生不如死的见证,都上了很好的一课。

    丘处机门下除忽必烈外,共有入室弟子八人,江湖人称“长春八志”︰尹志平、李志清,王志谨、夏志诚、张志素、孟志源、鞠志圆和郑志修。这次丘处机南下,尹志平留守燕京长春宫,主持全真派日常事务;李志清,王志谨、夏志诚三人已留蔡州负责救济难民;其余“四志”则与丘处机、忽必烈一同前往襄樊。

    “长春八志”各有擅长,且每人的修为都达到很高的造诣。十一年前,只有八岁的忽必烈随丘处机来到燕京长春宫。“长春八志”一生侍教,从未娶妻生儿,那时候的忽必烈十分伶俐,自然对忽必烈照顾有加,而忽必烈也因远离家乡,视“长春八志”为至亲父兄。长久下来,几人建立了亦师亦亲的深厚羁绊。

    丘处机、忽必烈一众从蔡州附近起行,往西南方向进发,拟定先沿溱水而走,再西入沁河,跨汉水,便可先到樊城,后至襄阳。

    他们沿溱水策马前进,虽说这乱世中已看惯了不同形式的惨像,但那老翁的遭遇依然令人一路沉重。

    前方突然传来马匹乱蹄的声音,忽必烈和“长春四志”以防是流寇来袭,当即亮起兵器,一字排开,挡在丘处机前面。

    此时前方约有十人正开赴过来,他们都身穿金兵军服,浑身血污,阵形慌乱无章。

    但听为首者大声叫嚷︰“闯过去!”手上死命鞭策马匹,会合为首者一起朝丘处机一众冲去。

    这些金兵都是被蒙宋两军击溃的逃兵而最后成了流寇。丘处机西域之行后,“一言止杀”之功确实令蒙古军收敛了抢掠屠杀的恶习,却反而滋生由溃逃的金兵组成的流寇四处为患,掠劫百姓,尤其以蒙金交战激烈的河南甚为严重,而溱水一带正属河南地区。

    杀声随着刀戈冲击防线,丘处机一众想起老翁一家的遭遇,便是这类流寇造成,即便是修道之人仍不禁怒发冲冠,甫上来已毫不留手,忽必烈和“长春四志”中的郑志修、张志素拔剑而出,一个照面便把几个前锋刺下马来;孟志源抡起铁杵棒、鞠志圆手握木工铁锤从左右两侧斜出,一招被把两名流寇搥打至翻身吐血。

    后上而来的流寇没想到就几个破道士便如此厉害,当下急剎也来不及,勒马回头便跑,怎料忽必烈和“长春四志”不断紧随在后。

    忽必烈自幼在蒙古的马背上长大,骑术自然比其他师兄来得精湛,一手策马扬鞭,脚下马匹奋蹄而上,几个流寇被追得汗流浃背,落在最后头的只得惊慌地胡乱砍劈,忽必烈看准破绽,乘着速度拦腰疾砍便把他放倒,马蹄仍没有半点消停,反而一马当先穿到前面两马之间,左手猛力扯人下马,同时右手用剑插进敌人肩胛,两组动作同时进行,一气呵成。这时郑志修从后掷剑,正中最后一名流寇的背心。

    众人把流寇们都捆绑在树底下,但见他们每个人都神情惊恐,似是见了鬼一般。

    鞠志圆问道︰“师父,金国已灭,没有官府,怎生处理这些可恶的寇匪?”丘处机沉吟不语。

    其中一名流寇马上听到“官府”二字,竟然问道︰“你们好像不是跟那群恶鬼一伙的吧?”

    丘处机一众听了顿感愕然。

    忽必烈笑了一声︰“你可看清楚啊,我们是道士,斩妖除魔也来不及,怎会是恶鬼?”心里却嘲弄着这群贼匪不就是恶鬼吗?这一带哪有人比他们更邪恶?

    那名流寇听了重重的舒了一口气,彷佛卸下一块心头巨石,旋即求饶︰“各位道长请先听我解释一下。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各位道长,但……但当时只是以为你们跟那群恶鬼是一伙的,所以才动手硬闯过去。要是早知道各位道长跟他们没有关系,我们让道也来不及,怎敢无事得罪各位道长呢?”

    忽必烈和“长春四志”均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丘处机问道︰“你口中的恶鬼是怎生回事?”

    那群流寇全身上下阵阵哆嗦,像是陷入什么可怕而恐怖的回忆。

    郑志修喝了一声︰“你们好快点说,再不说别怪我手下无情。”

    其中一个流寇颤着指向西方︰“从这里大约走几里路,便有一个村庄,咱们一班兄弟打算进去『取点有用值钱的』,怎料里面已经守着一群恶鬼。他们都戴着阴森森的恶鬼面具,围着几具尸体生吞血肉,见到我们像发狂一样,扑过来便张口咬,好几个兄弟都被咬破喉咙。我们还以为可以抵挡一下,怎知道他们跟鬼魅一样神出鬼没。我们几个都是拼了命才逃了出来。”

    丘处机众人都皱着眉头,暗忖他们撒谎也罢,可是他们惊慌失措的神情又不像是伪装,然而他们说的也确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孟志源道︰“太荒诞了。要是你们以为用这种鬼话便可以开脱,那也太少看咱们。”

    又有一个流寇抢道︰“不信你们可以去看一眼啊!”

    孟志源摇头︰“就算是真有,你们作为贼寇掠劫百姓,向他们『取点有用值钱的』,又怎可以平白地放过你们。”

    那流寇不住求饶︰“我们现在都伤成这样,又怎敢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我们可以把所有财宝交给道长们,由道长们捐给附近百姓。就这样饶过我们如何?”

    忽必烈和“长春四志”都不屑耻笑起来。

    张志素道︰“你们的财宝都是掠劫百姓的,说这些话不会害臊吗?”

    郑志修平生疾恶如仇,记起那老翁的可怜悲哀,忍不住便用剑鞘狠狠抵住那流寇的胸口︰“先好好跟我们坦白你们掠劫多少条村庄、杀害了多少百姓,我们再考虑如何处理你们?”

    一众流寇面面相觑,自知作恶多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郑志修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你们以命偿命吧!”锵的一声拔剑出鞘。

    有一个不怕死的流寇嚷道︰“你们身为道士敢杀就杀吧!今天不是死在蒙古人或者那些恶鬼手上,明天便是饿死在荒野里。这年头难道都不是人吃人、人杀人吗?咱们就是这样活下去有什么错?”

    众人听了只感无语至极,一腔震怒更是涌袭心头,郑志修紧握剑柄的虎口差点握到出血。

    丘处机按下郑志修手上的剑︰“这的确是动荡的年代,但所谓正义,就是不容许用自己的不幸,转嫁到无辜的人身上,更枉论平白无事加害别人。”

    他拿过郑志修手上的剑,又示意弟子们把那些流寇面朝大树,手上长剑在流寇们的脚跟处舞起剑花,剑锋所过之处,鲜血溅起如点如雾,惨痛声顿时此起彼落。

    等流寇们都稍静下来,丘处机缓缓道︰“贫道只是挑断你们的脚筋,并不取你们性命,还给你们留着健全的双手。你们最终是生是死,就看上天对你们的作奸犯科会不会网开一面了。”说罢转身而去。

    举头远眺那些流寇遇上恶鬼的方向,大群乌鸦在那上空盘旋而飞,充斥着不祥的预兆。

    待弟子们把那群流寇都牢牢拴在树干上,丘处机便带着弟子继续策马前去。

    乌云盖天,空气就像被抽空一样,教人郁闷难当。

    天上的乌鸦依然阴魂不散。

    丘处机一众还没进村,一阵诡异便猛袭心头。

    缓步进村,放眼开去尽是尸骸遍地,用来负隅顽抗的农具散落一地。

    乌鸦都忙着啄食尸体,就算有人走近,也不愿飞去。

    走到不远处,一群乌鸦附着在一块腰般高的东西上。郑志修用剑鞘把上面的乌鸦赶走,赫然竟是一个老人紧紧地抱着小孩,二人被一根长矛贯串在一起。众人无不触目惊心,心想刚进来便已如此,往里走还有什么更惊恐的惨状。

    忽地孟志源向东北首不远处指去,原来正趟着几具身穿金兵军服的流寇尸体。“长春八志”中张志素以医术高明而闻名,他连忙逐一检视那些流寇尸体,果真如那群流寇所说,喉头有被牙齿咬破的伤痕,再有几具尸体的胸腹明显被外力硬生生扯开,甚至肠脏都有着被啃咬过的痕迹,尸体里扒出来的血肉都被随手甩到四处。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他们不得不相信那群流寇说的话,除了丘处机双手还收在道袍里面,其他五人当即纷纷抽出兵器,全神贯住地戒备四周。

    终于走到村庄的中心,那些流寇口中的“恶鬼”依然未见踪影,丘处机便命忽必烈和鞠志圆到旁边的小屋打探情况。

    二人得进一屋,便见一名汉子倒在天井里的井边,两边胸口各插着一根长矛。再往里走,在卧塌上躺着一具衣衫不整的女尸,颈上有一条被划破的血痕。然而,厨房里的粗粮和其他食材还是好端端整齐放着,卧室和其他房间也没有被捣乱的痕迹,都不像曾被洗劫。

    出到屋外,便简单说了一下屋内情况,张志素不禁讶道︰“有些尸体像被野兽活生生撕扯啃咬,但另一边的却是被兵器利落地杀死,难道是有人带着一群野兽来行凶?”

    忽必烈却不太同意︰“越是凶猛的猛兽,便越难驯服,就如大漠里的狼群,从来都没有像犬马一样被驯化过。”

    鞠志圆道︰“假如狼群都可以被驯化,那驯化他们的人可比流寇恐怖得多了。”

    这时郑志修和孟志源从外面回来,孟志源指着西南方向︰“我和志修在那边看到一大片围栏从里面冲破,而且周围有很多杂乱的脚印,都是往外边走去,我看行凶的都已经全跑了。”

    丘处机抬头凝视漫天乱舞的乌鸦,似是若有所思,半晌后向弟子们道︰“你们赶紧把村里的尸体埋葬,之后马上出发去追赶那些『恶鬼』。”忽必烈和“长春四志”领命便去。

    可是尸体说少也有上百具,光是处理那些尸体都花了大半天功夫,而且很多尸体因过于破烂已然发臭,张志素便主张所有尸体都以火葬处置,以免引发瘟疫,于是最擅于工事的鞠志圆马上做了很多火葬架。众人一直忙到晚上,终于一切准备就绪后,丘处机便领着众弟子火化遗体,进行超渡仪式,好让逝者能得以往生。

    甫完成超渡仪式,片刻也不休息,便立即上马跟着那群行凶者的足迹而去,只为赶上那群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