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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祆教

    易飞廉道:“禀掌门,此次浙西平乱,我与苏家庄焦扬焦三侠、沧浪派沈南雁沈掌门共率武林同道参战,发现对方亦有十余高手助阵。”

    “我起初以为浙东普陀派抑或浙南雁荡派攀附藩镇,遣出高手前来助阵,但后来发觉武功似乎不对路,人数也多了一些。”

    “大军获胜之际,这群高手眼见抵抗无望,便脱离叛军,自行北遁,大家都说穷寇勿迫,无人再关心其来历,我却有心要穷根究底,便单枪匹马向北追踪。”

    “这群人逃到沂州后停顿下来,一日之后,似乎商议定了什么事情,随后便一哄而散,有的单身上路,有的二人同行。”

    “我起初盯住一人,尾随他至郊外,突起发难,想将他生擒活捉,获取情报。不料此人颇为强项,一旦落败,便吞药自尽,我在他身上什么情报也没有找到,只从他腰间搜出一块腰牌。”

    说到这里,易飞廉忽然看了赵云旗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那腰牌通体透明,上面只刻着两个字:丁酉。”

    “丁酉,”赵云旗心中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一个念头缓缓升起,“那是什么意思?”

    易飞廉道:“当时我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千里追踪,最后只得到这么一块莫名其妙的腰牌,心中自然不甘,于是重又回到他们聚会之地。”

    “真是上天垂怜,我回到原地之时,最后三人刚刚结伴离开。这三人之中,有一人乃是这十余人中的领袖,我在战场上曾与他照面,他一柄单刀使得滴水不漏,武功绝不在我之下,我以一敌一尚无必胜把握,以一敌三更只能自取其辱,便只好隐匿踪迹,远远尾随。”

    “这一行人朝向西北行了四日,进入冀州地界,在城中歇宿下来。”

    “冀州乃陆家堡所在之地,陆家堡历来便是四方盟北方支柱,我心中盘算,若能与陆家堡取得联络,请陆千乘陆堡主麾下岁寒三友、中州五雄与我联手,要生擒此三人当非难事,只要还能留下一个活口,便能探听出一些情报来。”

    “只是我苦于独身一人,无法前去陆家堡报信,便在沿途留下双三角相叠标记和上菱下横标记,希望陆家堡中人看到这两个标记之后,能派人来与我联络。”

    在场诸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双三角相叠标记,就是一个又宽又低的三角形上,再叠加一个又窄又高的三角,两者分别代表琅琊山和长剑。

    这是琅琊剑派的标志,琅琊剑派向武林同道发去琅琊笺时,必须在蜡封上加盖此印记,以辩真伪。

    但这上菱下横标记,几个小徒均是不知。

    赵云旗对易飞廉所述之事极为关心,立刻插嘴问道:“师父,上菱下横标记是什么意思?”

    易飞廉看了他一眼,答道:“上菱下横,菱中有圆,这是四方盟的标记。如今四方盟虽不似昔日那般一呼百应,但盟中故旧见此标志,便知是昔日盟友,不忘京畿之约,仍在行保国安民之事。”

    赵云旗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易飞廉于是续道:“这三人到达冀州之后,再不急着赶路,而是去了一座火祆祠——嗯,火祆祠一物,想必除了掌门之外,其余各位都不甚了然,我先前亦只闻其名,未见其实。”

    “北地多胡人,这些胡人来历颇为芜杂,其中有一些波斯胡人,多半信奉光明神,亦称‘祆神’,他们的教派便叫做‘祆教’。”

    “此教教义中说,至末世祆神阿胡拉与恶神安哥拉决战之时,天降大火燃遍世界,善者如浴温乳,恶者则被焚尽,因此他们又颇为敬奉火焰,此教又称为‘火祆教’,他们祭拜奉神之所便称为火祆祠。”

    “闲话少叙,见此三人入了火祆祠,又见那祆祠外信奉祆神的当地汉民甚多,进出者络绎不绝,我想我混迹其中,料也无人能够察觉,便稍作装饰,假扮信徒,跟了进去。”

    “进了祆祠,只听寺内洪钟大吕,不绝于耳,四周教徒无论胡汉,个个双手合十,不停念诵经文,只是所念诵的内容,却是半点也听不懂。”

    “我假装虔诚,口中不停呢喃,眼睛却四处张望,见那三人与寺中僧侣低语几句,便闪身进了大殿后侧偏门。我假作无意向那偏门靠拢,却被胡僧拦了回来,一时无法,只得在外静待。”

    “又过一会儿,祆祠中忽然鼓乐大作,周围信徒纷纷止了念诵,面朝神像跪拜下来,我也只好照做。只见偏门之后,一队祆僧锦衣华服缓缓踱出,那三人竟也改面易服混迹其中。”

    “这队祆僧站定,向两边分出一胡一汉,分别以胡语、汉语念诵祷词,原来这是此教祭神的一种仪式,我便耐着性子在下面瞧着,想看看他们弄什么把戏。”

    “又过一阵,祷词念毕,那三名高手与另三名胡人拔出长剑,在殿前舞蹈起来。这舞蹈风格特异,绝非我朝风物。”

    “六人起舞一阵,节奏越来越快,两边念诵祷词之人忽又发声,大意是笃信阿胡拉真神之人,以自身血肉侍奉真神,而阿胡拉真神必然赐回信徒纯洁之爱与不死之身。”

    “说到这里,舞蹈的那六人有的长剑横颈当场自刎,有的脱去衣衫剖开腹部,鲜血与内脏流了一地。”

    说到此处,谷听潮不禁皱起了眉头,赵、朱、岳三人却惊叫起来。朱玉露睁大眼睛,害怕地问:“他们,他们都死了么?”

    易飞廉摇了摇手,续说道:“他们猝然动手,现场的情状比之我的描述可要惨烈多了,我勉强压住一声惊呼,可是那些信徒并未显得害怕抑或惊慌,反而人人显出虔诚之色,跪拜在地上高声喊道:‘阿胡拉!穆贝德!阿胡拉!穆贝德!’”

    “这时偏房之内又转出一人,他身材中等,并不显眼,脸上戴着一顶面具,可是众人看到他,愈加狂热起来,欢呼道:‘穆贝德!穆贝德!’”

    “这面具怪人走到死尸之前,在死尸的颈部微微一抹,又将地下的内脏塞回死人腹中,用手轻轻抚弄腹部。片刻之后,那六人都站起身来,朝着面具怪人俯身叩拜。”

    “此时两边之人又高声道,阿胡拉以其精气化身穆贝德,抚养凡间信徒,赐汝圣火,光明天下。”

    “此时那面具怪人两边三尺远处各有一座铁架,铁架上架着一个铁盘,其中堆置着一些木柴。他双手展开,脸上红气一闪,那木柴忽然无火自燃,熊熊烧起。”

    “殿下跪拜的信徒又自连连叩首,大声祝祷。”

    听易飞廉说到这里,除了谷听潮皱眉思索之外,朱赵岳三人个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岳穆清问道:“师父,天下间可有这样的功夫,能把死人救活,又能在三尺开外将木柴点燃?”

    易飞廉摇头道:“活死人肉白骨,天下间或有之,但医者无论如何神奇,总也要假借岐黄之术,不假外力而使外伤复原,未免过于惊世骇俗。”

    “至于点燃木柴,你大师伯能以内力扑灭一尺外的烛火,但若让他再行点燃,只怕尚且不能;而要在三尺外点燃木柴,这难度更不可同日而语。许是我孤陋寡闻,但就我所知,天下恐怕没有哪一门功夫能够做到。”

    赵云旗狐疑道:“这多半是他们使的什么戏法。”

    易飞廉道:“我也是这样猜想,可是就我亲眼目睹而言,这胡僧活死人、燃木柴之时,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舞弊之举。”

    朱玉露说:“也许他真是什么神仙也说不定。”

    赵云旗却撇嘴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谷听潮打断众人议论道:“飞廉,后来又如何,你且说下去。”

    易飞廉点头道:“是。我跟着信徒们假作祈祷,见那面具怪人和其他祆僧又回到偏门之内,有心要起身去看个究竟,却被身边教徒喝止,强令我随众人念诵祆教圣经《七章书》。”

    “一炷香后,仪式终于结束,我趁人不备,闪进偏门,却见那偏门后接旁殿,面具怪人和三名高手早已杳然无踪。”

    “探寻无果,我只得悻悻而返,回到住处。到了晚间,却有一人来访,乃是陆家堡‘中州五雄’中的大师兄‘追风使’莫成乾,他正是循着我所留下的标记而来。”

    “我当下便将见闻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他听罢便道:‘易四侠,你所追踪的这三名高手,确实是祆教中人。此教自五胡乱华之际传入中原,但先前多在胡人之中盛行,而近年来在汉人之间传教也愈演愈烈,景从者甚多。’”

    “‘传说中此教中多有异人,或可剖腹刺心而不死,或可穿墙破户而入,或能使刀剑自毁,或能令柴禾自燃,因而民间多有愚夫愚妇笃信之。’”

    “‘这些身具异能之士,自称是祆神以圣火之焰所造,无姓无名,无形无影,故称无影者。无影者既无姓名,便以干支排序,以为识别。’”

    “我吃了一惊,说道:‘干支排序之名,我数年前便曾听闻,他们似乎与宫苑宗有什么瓜葛。’”

    “莫成乾摇头道:‘这我却不知晓了。此类人行踪诡秘,不是我武林正道中人,我等亦不去刻意结交。’”

    “我思索片刻,从袖中掏出那块刻着‘丁酉’的腰牌,对他道:‘莫大侠,你看这东西是不是无影者的腰牌?’”

    “莫成乾接了过去,在手中翻了翻,歉然道:‘在下对无影者所知有限,未曾亲眼见过他们的腰牌,因此难断真假。此物易四侠从何得来?’”

    “我说:‘近日镇海军变乱,有一伙神秘高手亦来参战,不敌之后北遁,我便一路跟踪而来。其中一人落单,我欲将他生擒,此人却服毒自尽,我因此从他身上搜出这块腰牌。他与我后来所跟踪的那三名高手原本同路,因此多半也是无影者。只不过此人似乎并无异能,无非是有些武功,却也不见得怎么出众。’”

    “莫成乾点头道:‘此人既然叫做丁酉,在无影者中排在三十名之后,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不过说起那些异能,在下猜想多半是些障眼法,欺骗愚夫愚妇则可,却也未见得是什么真实本领。’”

    “我问:‘莫大侠这样说,可是有什么真凭实据么?’”

    “莫成乾皱眉道:‘那倒没有。不过我中华武学源远流长,所传下来的功夫里,可都没有那些耸人听闻的技法。’”

    “我与莫成乾谈了半夜,得知近年来祆教在北方传播甚广,但对于其中究竟,陆家堡并未深查,至于他们和其他势力有没有什么瓜葛,也是一无所知。我见探不出更多情报,便将莫大侠送走,第二日便启程返回。”

    谷听潮听罢点头:“飞廉,你这趟出山,既挽救江南百姓于水火之中,又探得了重要消息,真是辛苦你了。”

    易飞廉问道:“掌门,这祆教和无影者,到底是些什么来历,又有什么意图?”

    谷听潮忧形于色:“这是近年来方才兴起之物,我所知并不比你为多。不过听你所说,祆教、无影者与北地强藩只怕脱不开干系。陆家堡昔为镇北监察使,竟对此置若罔闻,实是不该。看来我须立刻修书一封,请陆堡主多多关心才是了。”

    易飞廉点头道:“掌门所言甚是。”

    谷听潮瞥了一眼赵云旗,见他脑袋低垂,皱眉思索,因道:“赵云旗,据飞廉所说,你曾私自下山,而今日又诈伤罢练、欺瞒师长,因这数件过错,我要惩戒于你,你可认罚?”

    赵云旗还没说话,岳穆清便跪了下来:“掌门师公,云旗师兄犯错是实,但他身负家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掌门师公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谷听潮眼中精芒一闪,哼道:“你二人沾亲带故,连犯错也要互相回护么?是谁给了你包天之胆,敢为他人求情?”

    赵云旗忙道:“掌门师公,赵云旗甘愿领罚,此事和我清弟可全然无关。”

    谷听潮不为所动,略一沉吟便道:“那便罚你自明日起,值守山门两个月。岳穆清,你既然要为赵云旗求情,那这两个月便由你陪守,听明白了没有?”

    岳穆清点头答应道:“是。”

    赵云旗脱口便问:“清弟有什么错,为什么让他与我一起受罚?”举头望去,却见谷听潮目光射来,眸中若有深意。

    岳穆清拉了赵云旗一把,低声道:“别说啦,掌门待你如此宽容,还不快谢谢掌门?”

    赵云旗一时出神,低头不答。

    谷听潮一拂衣袖,转身出门,易飞廉急忙追上道:“飞廉恭送掌门。”两人走出院外,脚步越来越远。

    三个少年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朱玉露忽然踢了赵云旗一脚,气恼道:“臭猢狲,先前你几次带我下山,说是逛胭脂铺、水粉铺和裁缝铺,逛着逛着便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自己偷偷跑去了分舵。师姐一片热诚,却给你当成猴儿耍,你说,怎么赔我?”

    赵云旗嘻嘻一笑,也不分辩,只道:“赔你便赔你,先前师姐看上的那对翡翠镯子,师弟买来孝敬师姐,如何?”

    朱玉露眼前一亮,笑靥如花:“当真?”

    赵云旗点头道:“当真!只要明日清弟替我遮掩一番,单枪匹马守住山门,我就溜之大吉,下山去给师姐置办镯子,如何?”

    朱玉露撇嘴道:“嘁,就会说嘴!掌门罚你守山门,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私自下山,失心疯了么?”

    岳穆清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道:“阿兄,这可使不得!今日掌门对你略施惩戒,实已算是手下留情,你若一错再错,到时让掌门知道了,便算他仍是有意回护,只怕帮规也容不得你了!”

    赵云旗见两人一个不信,一个着急,不由得仰面朝天,放声大笑起来:“哈哈,你们竟还蒙在鼓里,难道你们当真不懂掌门的意思么?”

    朱岳二人疑惑相望,齐声问道:“什么意思?”

    赵云旗收了笑声,一板一眼地道:“我诈伤不练、私自下山,确是违犯了堂规,该当受罚。可是跟着我下山,随着我罢练的是玉露师姐,而不是清弟,掌门却为什么不罚玉露师姐和我一起守山门,而是要罚清弟?”

    岳穆清一怔,答道:“师姐是个女娃,原本便不必承担值守之责,掌门从轻发落,也在情理之中。我明知你犯了错,还要替你辩解,所以掌门要罚我。”

    赵云旗摇头道:“玉露和你所犯的过错,大小相较,一望可知。不惩大错而罚小过,他人或许为之,掌门向以公平正直著称,岂会如此糊涂?不罚玉露,或许确因她是女娃儿,可是罚你,却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岳穆清茫然道:“什么?我听不懂。”

    赵云旗哂道:“值守山门历来都是二人同行,若是单罚我一个,另一个便由各堂弟子轮值,倘是旁人在侧,我怎能寻着机会,偷下山去?玉露年纪尚小,武功又弱,掌门自不放心让她一人值守,因此才找个借口,罚你个呆木头和哥哥同行,此中深意,你竟然还看不出来么?”

    岳穆清疑道:“你是说,掌门要我陪你,那是为了再放你下山?可是他明明是因你偷下山在前,才来惩罚于你,怎能又故意放你出去?这可真是岂有此理。”

    岳穆清为人方正,于是非善恶之间的分野看得甚重,一时间怎么也绕不过弯来。

    赵云旗却叹了口气道:“你们懂得什么,赵云旗下不下山乃是小事,北方定不定可是大事呢。”两手叉腰,眼望正北天空,眉头又倏然拧紧。

    岳穆清和朱玉露二人面面相觑,觉得这个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兄长,忽然变得如此陌生;而一个他们先前闻所未闻的世界,好像已经掀开了一个边角,不论他们是否愿意观看,依然我行我素地展露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