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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哗变

    次日白天,阿跌光颜、朱邪执宜、赵云旗和岳穆清四人闷坐帐中,大眼瞪小眼。

    四人不是囚犯,因而不必分开关押,但自昨夜起,帐外卫兵如流水般轮换,一刻也不放松对他们的监视。

    以岳穆清、朱邪执宜等人的武艺,真要脱身而走,也绝非几个神策军士兵所能阻拦。但军法严峻,若胆敢袭击卫兵、私自逃走,那就是抗命犯上,自己丢了性命不说,恐怕还要满门抄斩,连范希朝也要被牵连。

    众人沉默许久,赵云旗忽然阴阳怪气地道:“一个去了势的阉人,仗打得一塌糊涂,官威倒是不小。”

    阿跌光颜一把抓住赵云旗的胳膊,向他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幸亏他的声音不大,帐门外的卫兵没有什么动静。

    阿跌光颜放松手掌,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夫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慎勿多言,多言多败。”

    赵云旗年轻气盛,尤不肯服,小声道:“阿跌刺史,我方才所言,可有半分虚假?那阉竖独揽大权,结果累得三军大败,郦将军战死沙场。我等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却要被他如此羞辱!”

    阿跌光颜摇头道:“赵判官,君子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你说出这番话,也动摇不了宣慰使分毫,除了为自己无端埋下祸根,更有何用?”

    赵云旗无言以对,沉默移时,攥紧的拳头渐渐松了。朱邪执宜和岳穆清对视一眼,都面有忧色,却皆无计可施。

    到了午后,忽听外面卫兵齐声道:“范司空。”

    接着便听范希朝的声音道:“传宣慰使手谕,午时已过,恭送阿跌光颜、朱邪执宜、赵云旗、岳穆清四位将士回营。”

    卫兵稍许沉默了一下,料是在查看手谕,少顷才道:“是,谨遵宣慰使之命。”

    帐帘掀起,范希朝的皓首探了进来,向四人扫视一眼,平淡地道:“走吧。”舍此便无他话。

    四人跟着范希朝走出许久,已经远离中军大帐。阿跌光颜终于忍不住问:“节帅,事情怎么样了?”

    范希朝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道:“吐突中尉诈称在前两日的战事中缴获了一批名贵器物,邀卢仆射今日午间来营中赴宴赏玩,卢仆射不知是计,欣然受邀,方才已经被神策军拿下,其近卫也全数受到羁押。”

    几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若非卢从史被擒,他们多半也无法获释。

    “那么,昭义军会不会有反应?”朱邪执宜问道。

    “我也不知道。”范希朝叹息着摇头,他紧锁的白眉,昭示着心中的不安,“午前,我最后一次劝谏吐突中尉,即便非要拿下卢仆射,也不要将其罪状传示全军,最好是以仆射突发恶疾为由,暂将昭义兵权移归王翊元副使。”

    “只是,吐突中尉素性刚愎,又是圣眷正隆、独掌大权之际,老朽的话,他表面上未置可否,最后多半仍是一意孤行。”

    “那,那该如何是好?”问话的是赵云旗。

    范希朝道:“事已至此,我们除了慎加防范,也没有别的办法。光颜、执宜几位,速随我回河东军大营,做好动员,加强战备。赵判官,你回本部,请代我向卢观察使问好,并嘱托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以策万全!”

    几人执手告别,各回本部。

    到了晚间,吐突承璀的军令果然遍发全军,称:“昭义节度使卢从史阴谋结交犯官王承宗,泄露我军机密,致作战失利,大将殒身,又且暗藏敌旗,资敌粮草,图谋不轨,罪大恶极。现已束手就擒,不日递解京师问罪。着令昭义都知兵马使乌重胤暂领节度使留后,统掌本部兵马,直至天子择定人选,实授旌节。”

    众人各自看了,皆感惕然。这时,谛听司那里又给阿跌光颜送来密报,说尹凤梧因朝中事务繁重,先行返回长安,但云关道人已经紧急赶往昭义,昭义军若有异动,便会向众人传信。

    谛听司神通广大,云关道人又有绝艺在身,众人才稍稍放下心来,一面整顿军备,一面等着谛听司的消息。

    第二日,谛听司消息未至,南面却出现了大量成德军旗帜。成德军龟缩恒州数日之后,突然向北发动反扑。

    这几日,两边基本上是以木刀沟为界,各占南北两岸,休养生息。恒州囤粮甚多,并不惧怕长久对峙,但今日突然主动出击,着实反常。

    恒州这一次反击,声威甚大,旌旗蔽空,车水马龙。先锋位置仍是战斗力最强的铁甲豹彪军,由其主帅李寂亲自率领。两翼和中军皆是恒州牙军,坐镇中央的仍是王承信。

    吐突承璀闻讯,立刻下令以神策军为中军,河东军居左侧,宣歙军居右侧,正面迎敌。

    这几日来,神策军已得休养,军心渐渐稳定,怯战之意稍减,在虎贲军全力顶住铁甲豹彪军第一波冲击之后,倒也打得有声有色。河东军士气高昂,在左侧略占上风。宣歙军虽实力稍弱,但赵云旗指挥若定,又有飞鹰骑帮忙掠阵,也与对面战得难解难分。

    晚间,战事稍歇。成德军并未退回恒州城中,而是就地扎营,竟摆出了要久久为功的架势。

    吐突承璀召范希朝、卢坦商议,几人都觉恒州兵此次大举北进,所动员的兵力起码在二万人以上,似欲与招讨军主力决胜,恒州城中恐怕必定空虚。如此一来,原本放在西线用来牵制敌人的河中、河阳、浙西三道兵马,或许能够起到左右战局的关键作用。

    吐突承璀立刻发出紧急军令,命河阳节度使孟元阳暂时统制三道兵马,立即进攻恒州城,以逼迫敌军主力回师援救,而后神策军及河东、宣歙两道兵马,可以趁势掩杀,破敌于城外。

    计议既定,范希朝、卢坦各回本军。一名宦官模样的人进帐禀道:“中尉。”

    吐突承璀眉头一挑:“昭义军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

    来人名叫陈弘志,德宗贞元末年进宫。此人虑事精细,善察颜色,因而受时任知内侍省事俱文珍赏识,被提拔为内侍省六局中的奚官局副手——奚官局丞。

    然而,他的好运气就到此为止了。俱文珍与广陵王李纯斗法失败,李纯升任摄政皇太子之后,设计除掉了俱氏,此后内侍省被一通清洗,陈弘志虽然并非俱文珍心腹,但因俱氏在内坊、内府、奚官三局根系最深,他也遭到牵连,自此郁郁不得志。

    李纯登基之后,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宦官成了广陵王府旧臣吐突承璀,这陈弘志于是挖空心思,终于钻营到吐突承璀的门路。吐突承璀试了他几次,见此人做事精乖,倒也是可用之材,渐渐将其引为心腹。

    掌控神策军之后,吐突承璀欲甩开尹凤梧和云关道人的情报渠道,在神策军中单独设立烛微司,需要一个得力人手来管理,便选中了这个陈弘志。

    陈弘志道:“据线报说,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正常。此前接到中尉军令之后,乌重胤立刻接管了印信、军籍、账册等军机要务,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吐突承璀点了点头:“哼,咱家早就说了,昭义是朝廷的昭义,不是卢家的昭义,这和什么成德王氏、魏博田氏、淄青李氏完全不同,要让昭义士卒为了卢从史造反,没那么容易!那个节度副使王翊元,我让传令使者稍微敲打了他几句,你看不也是老老实实的?范司空年纪大了,胆子也忒小了。”

    陈弘志道:“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又说:“只是成德军忽然大举来袭,不知和这件事有没有什么关联,倒是需要小心些。”

    吐突承璀皱眉想了想,却道:“王承宗被围困多时,前两日打了几次胜仗,胃口便大了起来,想要一举脱困,也属平常。只是我军除掉内奸,军心安定,又有天子鼎力支持,粮草供应充足,假以时日,必定克敌制胜。”

    次日刚刚拂晓,成德军中号角鸣响,竟又大举来犯。讨逆军彻夜戒备,反应倒也及时,只是这样连续交战,实在令人疲惫。

    吐突承璀坐在后军战车之中,焦急等待着西线方向的回应。北线双方主力对决,目前看来仍然难分胜负,己方固然暂无战败之虞,却也很难克敌制胜。西线孟元阳的攻势,将成为本次战斗的胜负手。

    中午时分,西线的军情急急传来,但报告的内容令吐突承璀大吃一惊。

    孟元阳不但没能够带兵进攻恒州城,甚至连军营都出不去,因为,西线三道兵马,竟也遭到了成德军的攻击!

    吐突承璀暴怒地将急报扔在地下,吼道:“成德军的主力都在恒州,近日几乎倾巢而出,与我军主力作战,其余兵力要分守诸州,更没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进攻西线的这批兵马,是哪里来的?!”

    传信的那名轻骑语塞道:“属下……属下不知。”

    却见陈弘志匆匆而来,神色紧张,欲言又止。

    吐突承璀挥退传令兵,道:“什么事,讲!”

    陈弘志这才道:“大事不妙,昨日夜间,昭义军忽然戒严,我方的暗探进不去了。今晨,他们才传来消息,说昭义军在夜间忽然拔营,撤了赵州之围,径自南下去了。又据消息说,赵州昨夜城门大开,守军大举出动,但没有追击昭义军,而是兵锋向西,或许是要攻打屯守获鹿县一带的三道兵马!”

    “用不着或许,他们已经打了!”吐突承璀咬牙切齿,“乌重胤在干什么?在这关键时刻,居然擅自撤军?!”

    陈弘志忧愁道:“若属下猜得不错,昭义军恐怕已经不在乌重胤手中了。”

    ……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河东军阵地上指挥作战的阿跌光颜,也拿到了一则简短的消息。他匆匆看完,倒抽一口冷气,随便抓过一名传令兵,大喊道:“去,给我去把朱邪兵马使找来,要快,要快!”

    传令兵从未见过阿跌光颜如此失态,扬鞭抽马,朝前线冲去。阿跌光颜自己则驭马直冲后营。

    范希朝坐在马车之中,面色沉凝。他眼看阿跌光颜匆匆而来,焦急见于颜色,泰然道:“阿跌刺史,何故如此心急,是昭义军哗变了么?”

    阿跌光颜愕然:“节帅已经知道了?”

    范希朝摇了摇头:“不,猜测而已。今日战事虽然胶着,但我军势头并不弱,还不至于让阿跌刺史如此心急。”

    阿跌光颜急道:“昨夜,昭义节度副使王翊元忽然率众发难,囚禁了节度使留后乌重胤,引兵撤去了赵州之围。赵州守军出城突击,攻打西线三道兵马。”

    “这些倒还在其次,听说昭义军迅速挥师南下,直冲河阳三城而去!”

    “河阳军的主力如今都已调走,正被赵州兵堵着门口,昭义叛军若是攻下河阳,下一步就是打洛阳!”

    “赵判官向宣慰使发出的那些警告,正在一步步成为现实啊,节帅!”

    范希朝没有立刻回答。阿跌光颜的情报为何总是如此领先,这让他产生了一丝疑惑,但眼下似乎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昭义叛军对河阳和洛阳的威胁,确实是当前最大的麻烦。

    便在这时,急剧的马蹄声响起。先前那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来,朝范希朝和阿跌光颜喊道:“报!朱邪兵马使率了一支骑兵队迂回到敌阵侧面去了,属下,属下一时找不到他,怕误了将军大事,只好先找来了沙陀校尉史敬奉,他说,将军有什么命令,先找他!”

    史敬奉左臂仍然被包扎着,但他挺身下马,盔甲铿然,大声道:“阴山都督府校尉史敬奉,任凭范节帅与阿跌将军差遣!”

    他身后还有一名骑兵,跟着他一起下马,却没有说话。

    阿跌光颜向那人一瞥,惊喜道:“岳穆清,是你?”

    岳穆清道:“是!史校尉有伤在身,朱邪兵马使命我贴身护卫,须臾不得离开!”

    阿跌光颜还未说话,范希朝便开口了:“史敬奉,眼下你能调动多少人马?”

    史敬奉大声道:“末将手下有三百骑兵,正严阵以待,随时可以调动!”

    范希朝又问:“你左臂有伤,骑马奔驰还使得么?”

    史敬奉不假思索道:“无妨!”

    范希朝道:“好!交给你一个任务,好好听着!昭义军哗变,节度副使王翊元挟持了留后乌重胤,已经率军南下,准备攻击河阳三城,说不定还要攻打东都洛阳!”

    “事情紧急,我命你立刻率部追击袭扰,一定要拖住对手的行军速度,我会和宣慰使商议,另行派兵前来支援,决不能让叛军进入洛阳地界!听明白了没有?”

    史敬奉和岳穆清一起大声答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