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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追歼

    一只鹰清越鸣叫着,掠过太行山东麓的天空。

    当它注视大地时,发现有南北相距近百里的两群人类,正在各自迁徙。南面的人群黑压压的,有的骑马,有的徒步;北面的人群看起来要稀疏渺小得多,但他们驾驭着庞大的马群,移动的速度更快。

    假如说这两群人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在向南夺路狂奔,就好像北方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似的。

    这猛禽简单的大脑无法理解人类的举动,它向南飞了一会儿,没有找到肥美乳羊的踪迹,便无趣地转向飞走了。

    午后,申初时分,昭义五州境内,滏口陉以东十里。

    所谓“陉”者,乃是山脉被峡谷切断之处。太行山脉纵列近千里,有八条主要的穿山通道,即所谓的“太行八陉”,按从南至北排列,滏口陉位列第四。

    滏口陉东接磁州,西连涉县,过了涉县、黎城县,便到了潞州,也就是昭义节度使府驻牧之地。

    作为昭义境内横跨太行山的重要通道,滏口陉平日里客流络绎不绝,今日却被一支大军封住了通道,一片旌旗林立、人喊马嘶的紧张气氛。

    一切都要从四日前说起。

    在掌握昭义军通敌的证据之后,招讨宣慰使吐突承璀设下鸿门宴,诱捕了昭义节度使卢从史,随后命昭义都知兵马使乌重胤为节度使留后,接管本部兵权。

    接到军令之后,昭义二号人物王翊元假意顺从,却在暗中组织死士,突袭并囚禁了乌重胤,夺取了昭义兵权。随后,王翊元立刻联络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结成了更加紧密的同盟。

    对王翊元来说,卢从史被捕既是危险也是机会:一方面,他们和成德之间的小动作既然暴露,长安的怒火便难以避免;但另一方面,他若帮成德扛住围剿,与河朔诸镇互为奥援,皇帝投鼠忌器,也未必敢拿他怎么样。长此以往,他引河朔惯例,渐渐造就一个“昭义王氏”的割据政权,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一拍即合,密信往来之后,成德军便大举反攻,在北线战场拖住了招讨军主力;而昭义军则迅速脱离南线战场并长驱南下,意图将战火烧到河阳、洛阳。

    这一招堪称“围魏救赵”,攻招讨军之不得不救。而吐突承璀一旦分兵,攻破恒州的计划便成了镜花水月。

    甚至可以预料,朝中那些言官,眼看征讨成德足足半年,不但糜耗粮饷、师老无功,甚而逼反昭义,连东都也受到威胁,物议必定沸腾,皇帝的意志也将动摇。

    很显然,招讨军方面也看出了王翊元的意图,所以先派出一支骑兵队追击袭扰,随后又派出由神策军副将李听领衔的八千人马,大张旗鼓地南下截击。

    在王翊元看来,李听部虽然兵强马壮,但距自己尚有三日路程,暂时不必担心。反而是那支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骑兵队,战斗力却强得可怕:昨日派出断后的一千后军,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被打得全军崩溃,灰溜溜地躲进了临城县。

    于是,他率部疾行至磁州西北后,稍作权衡,便不再继续南下,而是向西折向滏口陉。

    南下和西进,本来就是行军路线上的两个选择,可以说,各有优劣。

    南下的好处是,路线更短,地形便利,可以尽快展开对河阳三城的攻击,震慑洛阳门户。

    但是,过磁州继续向南,是相州和邺城故城,这是魏博的地盘。魏博虽历来与成德结盟,但此时并未公开反叛——天子下令讨伐成德以来,魏博还象征性地攻占了成德一个县。昭义叛军如果直接进入魏博境内,等于是在挑战魏博的立场,陷对方于进退维谷之境。

    在和王承宗通信时,王翊元曾请求对方知会魏博田季安,向昭义军开放通道,但王承宗未置可否。王翊元知道,成德、魏博两镇关系微妙,既抱团互助,也隐隐有竞争河朔老大的意思。为了他向田季安借道,王承宗未必愿意拉下脸来。

    此外,魏博的地利对双方是公平的。假如魏博慑于朝廷压力,同样对招讨军开放通道,而河阳余部殊死抵抗的话,昭义军将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而向西穿越太行山,进入潞州地界,形势便截然不同。

    虽然路线更远,地形更险,走这条通道难以闪击河阳,但潞州是卢从史一系经营多年之地,人心稳定,在地形上又受太行、太岳众山环抱,向来易守难攻。

    进入潞州,退足以自保,拒招讨军于山城之外;进则可南下泽州,穿越太行陉,进逼河阳首府怀州。

    这是一条更为稳妥的路线。

    只要进入潞州,自己的这次兵变,便胜利在望——李听部绝无可能跨越天险,攻破坚城,天子最终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乖乖地派宦官将旌节送到潞州来。

    想到这里,王翊元细长的双目更加微眯起来,阴鸷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报!”斥候的高声叫嚷打断了他的思绪。

    “讲!”他立刻恢复了阴冷的神情。斥候喊声中隐藏的不安情绪,令他有些心烦意乱。

    “沙陀骑兵追上了我军殿后部队,王献将军已经带兵迎了上去!”

    王翊元只觉一阵头疼,这几百骑兵像极了一副难缠的狗皮膏药,自己紧赶慢赶,还是被他们粘了上来。

    好在,对方只有几百人而已,恐怕无法阻拦自己的大军进入滏口陉。

    “命令王献将军,必须给我顶住!我率中军先行一步,大家在潞州会面!”

    “是!”

    斥候远去之后,昭义军加速向滏口陉前进,士卒们疾行一天后酸痛的腿脚,又被迫用力地踩踏着地面。

    比起王翊元的士兵还在白日里歇过脚,岳穆清的三百沙陀骑兵,几乎全天都在催逼着马匹狂奔。

    昨夜歇宿之后,岳穆清通过斥候的情报,发现昭义军经过下属州邢州时,不但没有入城,甚至无暇接受地方官的犒军,立刻意识到,敌人是在和自己拼速度。

    此时领兵的若是赵云旗,他多半能推测出对方的行军路线和战略意图,但岳穆清对河北的山川地形、政治格局全然不熟,只是本能地想到,既然敌人如此忌惮我方的追逐,我自然要追得更快。

    于是,他一声呼哨之下,三百铁骑仿佛久经训练的猎犬,追着敌人的踪迹便撵了上去。沙陀人当年扛着吐蕃的追击千里东归,什么样的险路、什么样的硬仗不曾经过?这强行军虽然疲累,却也无人叫苦。

    午后申时,沙陀骑兵在滏口陉以东追上了昭义叛军。

    岳穆清挺槊上前,但见前方昭义旗帜飘扬,一员大将威风凛凛地骑马立在队前,右手举着一杆长槊,腰间挂着一根单鞭,须发皆张,气势俨然。

    那人见岳穆清年轻,哼了一声,粗声喝道:“兀那小娃娃,你是沙陀兵的主将?”

    岳穆清见他无礼,皱了皱眉头:“你是何人?”

    那人傲然道:“我乃昭义第一猛将王献,人送外号‘小尉迟’!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王某枪下,向来不杀无名之辈!”

    岳穆清道:“在下河东军岳穆清。”

    王献哈哈大笑:“岳穆清是谁?没听过!”

    岳穆清待他笑罢,才说:“在下初出茅庐,王将军是河北名将,没听过也是自然的。请问王将军,王翊元副使可在军中?”

    “副使?副使早已率中军向滏口陉去了。你想求见副使,是准备投降我们昭义吗?”王献说罢,身后的昭义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岳穆清却泰然自若地道:“我要见他,然后抓他回去!”

    王献狞笑道:“岳小英雄好大的气魄,你先过我这关,如何?”单枪匹马便向岳穆清冲来。

    这王献自恃武艺高强,喜欢与敌将单打独斗,他的亲兵知道这个习惯,更见对面不过数百人马,料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便都只在阵后观瞧。

    岳穆清毫不示弱,挺槊便战。两人长槊一交,心中都是暗暗一震:对方好大的气力!

    王献一收轻视之心,再回马时,右手挺槊一架,将岳穆清的马槊架开,左手却从腰间掣出单鞭,朝着岳穆清头上砸去。

    他这槊鞭齐用的招数,学的是开国名将尉迟恭,向来以此自得。寻常对手通常架不住他长槊的力大技精,往往斗不过十合就要败阵。偶有几个武艺了得的,与他斗得有来有往时,他便用槊架住对方兵器,左手鞭旋即攻出。对方兵器既被架开,往往猝不及防,被钢鞭打下马来。

    却见岳穆清不慌不忙,双手持槊一旋,王献单手槊便压他不住,竟不由自主地被带着向左一偏,“当”的一声,将自己的左手鞭挡了开去。

    王献还来不及大惊,岳穆清已怒喝一声,将长槊压到他的头顶,又借长槊下压之力,腾空飞起。他一旦运起真力,内息奔涌,本已力大无比,再加上自身重力,王献更加支持不住,惨叫一声,连着那胯下战马,被压倒在尘埃中。

    待烟尘四散,只见王献躺在地下,大声呻吟,半条腿已被马身压断。岳穆清站在他身边,单手挟着长槊,槊尖直指王献咽喉,冷冷看着昭义兵将。

    昭义众兵士愕然片刻,忽然齐声发喊,各持兵刃冲上前来,想要抢回王献。

    却听戊地那卢断然大喝,仿佛平地里起了一声惊雷,接着沙陀人怪叫连连,操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卷地而来。

    两军一撞,高下立现。昭义人连日急行军,已经产生疲惫厌战的情绪;而沙陀人虽然也十分疲劳,但骁勇之性不改,更见岳穆清神威凛凛,皆感面上有光,人人奋勇争先。

    尽管这一仗又是以少打多,但沙陀人一顿猛砍猛杀之后,王献部也军心崩溃,竟然全体丢下兵器,甘愿投降。

    沙陀人历来不收编降卒,戊地那卢“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便欲驱散敌军,岳穆清却道:“且慢!”

    他翻身上马,走到醒目之处,对众降卒高声道:“朝廷捉拿卢从史,是因为他犯下了重罪,与各位无关!既然朝廷已经任命乌重胤将军做你们的首领,你们便当各安其位,却为何要附从王翊元作乱?”

    众降卒面面相觑。一个看起来像是校尉的军官壮着胆子道:“将军明察,其实乌兵马使在军中素有威望,咱们谁也不想反他。只是中军牙兵大多是卢大使的故旧,王副使稍一挑拨,便造了乌兵马使的反。咱们都是外围的兵将,只有服从的份儿,谁敢多说一个字,难道不要命了吗?”

    岳穆清又问:“乌兵马使现在何处,他还好吗?”

    那校尉道:“王副使捉了乌兵马使之后,怕再激起兵变,也为留条后路,并没有杀他,只是将他装在囚车之中,每日跟在身边。”

    岳穆清听得大喜,面朝众降卒,高声问道:“我等若擒了王翊元,将指挥权还给乌兵马使,你们可愿意奉他的命令?”

    众降卒乱哄哄地道:“愿奉乌兵马使之军令!”

    岳穆清哈哈大笑:“好!过一会儿,且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申末酉初时分,滏口陉东端,王翊元坐在高头大马上,瞥了一眼身旁吱吱呀呀的囚车。那囚徒披头散发,闭目不语。

    王翊元嘴角微微冷笑。

    方才王献部已派人前来通报,说杀退了沙陀追兵,此刻正加速赶来与大军会合。

    沙陀兵被打退,李听部至少还在三日里程之外,没有人能阻止自己穿越滏口陉了。只要能顺利回到潞州,这昭义节度使之位,多半便是自己囊中之物。

    正得意间,忽然听到后军处隐隐传来喧哗声。他起初没当回事,不料那声音迟迟不歇,队伍也似乎骚动起来。王翊元皱起眉头,正要喝令亲兵前去后军弹压,却见数骑奔来,神色慌张:“副使,不好了!王献将军他们回来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王翊元大怒道:“他们得胜归来,自是好事,什么不好了?”

    那骑兵嗫嚅道:“是是是……只是,他们回来得大张旗鼓,直接冲乱了行军队列,还到处呼喊,说什么‘王副使投降啦’,‘我军兵败啦’,现在后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王翊元感到全身的血几乎都涌到了脸上,片刻之后,他愤怒地大吼起来:“王献这狗贼,他敢反我?将士们,随我去后军!去后军!”

    这庞大的军队原本一直在朝滏口陉挺进,但突如其来的插曲,一下子打乱了整齐划一的节奏——前军还在懵懂无知地向前进发,中军核心已经跟着王翊元转身向后,尚未接到命令的中军后部无措地看着前方的战友呼喝转向,而后军则在王献部的喊声中慌了手脚……这一瞬间,整支大军陷入了混乱。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隐藏在王献部中的沙陀人将昭义军旗一扔,操起五花八门的兵刃,狠狠楔入了昭义军。刀光、吼叫、嘶鸣、鲜血……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战役。昭义军空有数十倍于对手的兵力,却完全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敌人是谁,有多少人数,从何处攻来,意图是什么……就像一个醉酒且蒙眼的大力士上了擂台,被一个灵巧精干的对手打得晕头转向。

    王翊元驰到后军处,仍以为是王献领兵作乱,气得大骂道:“王献狗贼,你给我滚出来!老子待你不薄,你竟敢犯上作乱?!”

    岳穆清单骑纵出,问道:“你是王副使吗?”

    王翊元不认得他,继续骂道:“既知是本帅,怎么不下马?王献那狗贼躲到哪里去了?叫他滚出来见我!”

    岳穆清嘿然道:“是你就好!”身躯微伏,策马直奔王翊元而去。

    王翊元身边亲兵见他不声不响,直冲主帅而来,感觉不妙,有反应快的,纷纷张弓举弩,发箭射去。

    好个岳穆清,扔下长槊,拔剑在手,只是两个剑花,便将来箭格落在地。王翊元身边两名骑兵见状,各举陌刀在手,冲上来封堵岳穆清。

    见两把陌刀从左右横劈而来,岳穆清仰身一避,便将两骑避了过去。身后已有沙陀骑兵跟上,与两名陌刀手战成一团。

    王翊元见对方长驱直入,无人能挡,始觉不妙,拨马回头就要逃跑。岳穆清腾身纵起,仿佛天神降世般跃过丈余,便落在了王翊元的马背上。

    王翊元浑身寒毛直竖,下意识地要去腰间拔刀,却觉咽喉一凉,冰冷的剑锋已架在脖颈之上。但听那人在耳边冷冷一笑:“你是要死,还是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