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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故人忽而归。

    春去秋来,一岁一景。

    狭长的关道上黄沙裹着尘土飞扬,一大队纵行的人马缓缓向前移动,看样式,似是押镖走商的商队,队伍四周围绕着几十个身影高大的儿郎,人人都着青衫襟袍腰侧悬挂剑鞘,中间全是压货的马车,马车被油布遮挡,并不能看清里面究竟是何货物,不过,那高高耸立迎风招展的旗帜上倒是青底红字的绣了个“雲”字。

    当然,这其中最令人瞩目的还是镖队最前方缀着的白袍少年郎,少年端坐马背,一袭象牙白镶云绣的窄身锦衣,身姿挺拔秀欣,束于玉冠的墨发随风而起,面如凝脂眸似点漆,眼睑微微向上翘起,眸光流转间自是一片风流姝色,少年郎低低的笑声带着慵懒与揶揄,落入人耳畔时又像醉人的春风。

    “赵镖头,若依你刚才所言,某倒是觉得有趣极了。”

    少年郎身侧的身形结实的中年男子此时瞪大了双眼直溜溜盯着眼前这个笑如山魅的少年,眉毛横峰脸庞绷起,皱在一起的眉眼看上去很是苦恼,他实在想不出刚刚的话到底哪里有趣。

    人人听到玉山关这几个字就没几个有好脸色的,就跟那裹杂了各种酱料的味碟一样,其中的酸甜苦辣咸只有自己知道。

    要说起这玉山关,确实来历成迷。

    天庆十五年,胡虏一举踏破边城,滁州,禹州,边城皆被屠城,虏军一路直下直抵京州陵州,后来,㐐山郡节度使王庚联合纠结了其他三郡人马才挡住了虏军的进攻势头,不然,那些胡虏会直接打到王都雍州,现在,可能殷朝都已不复存在。

    两方人马一直断断续续地打了两年,战势才算是渐渐平息下来。

    可这几年,朝廷一直连年兴兵征战不断,打仗不仅劳民伤财,亦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百姓民生疾苦,家家户户还要被抓壮丁,八岁以上的稚儿幼童就要被拉去上战场,这哪是打仗,这分明就是就是去当人肉沙包的。

    殷朝已经打不动了,国库空虚民生维艰,饿死的战死的,累累白骨堆起来都可以修筑万里长城了。

    所以,朝廷中便开始有人主和了,仗是不能打了,那何不就此化干戈为玉帛,殷朝与胡虏和平相处,自此再不兴战。

    看上去,好像双方确实势均力敌,但其实不然,殷朝先低了头,自然就成了示弱的一方。

    殷朝将曾经被屠城的边城,滁州,禹州都给划了出去,美其名曰是敕封,实际上就是割地求饶,另外,殷朝与胡虏互通有无商贸相通,以京州陵州为界,至此划分开来。

    包括京州陵州在内,也不是全由殷朝统治的,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很乱,汉人与胡人揉杂在一起,时常会爆发动乱,殷朝的律法对胡人不管用,或者说只是表面功夫。

    死的多是一些平头百姓商贾流民,这些人,是从来不被当权者看在眼里的。

    在这一场场的动乱里,突然从天而降生出了一群匪寇,他们占据了京州与陵州中间的天险之地,占山为王依山而据,他们来历成迷却行出有序,所有要从这条关道走过的人都必须留下买路财。

    当然,这种狂妄的话语自然会有刺头不服,想要将这群匪寇全部收拾,可结果,却是令人跌破头也没想到。

    玉山关不认人不认官甚至不认国,他们只认财,你给财就买命,不给财就留命。

    这条规矩,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这种毫不讲理的规则下自然也有人反抗的,朝廷,私兵,甚至买凶杀人,但只要上了玉山关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甚至,人们还给玉山关另取了一个诨号,叫做“阎罗山”。

    阎罗山上阎罗王,阎罗要财要人亡。

    千军万马覆白骨,硕硕人马无人归。

    不过,虽说这玉山关确实令人惧怕,但这群匪寇倒也有些仁义,只要你交了这买路财,那这条路上便保你畅通无阻,谁敢搞杀人越货或者黑吃黑的事儿,必然叫你有来无回。

    这可是铁令,已经有无数人用鲜血实践过了。

    “我倒还真想见见这玉山关的山主。”

    赵镖头身旁的白衣公子显然感兴趣得紧,斜着一双桃花眼轻轻向上挑,衬得那面容如玉的笑容更加妖娆。

    “咦?赵镖头,你见过山主没有?”

    “这倒是没有,不过,去年到山上去送年礼时,曾见过贵先生。”

    赵镖头说起这话露出了几分回忆的神色,那玉山关上三里一哨五里成兵,人人都带着半张铁制的漆皮面具,根本看不清是何模样,不过,那些人可不是普通的匪寇,每个人身上至少都是沾染过血气的,人人都有股子悍意和杀气。

    “贵先生?”

    “姓贵?这个姓氏倒是少见。”

    赵镖头闻言有些失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笑意更深。

    “没人知道贵先生姓什么,不过,人人都尊称他为贵先生。”

    “贵先生极得山主信重,整个玉山关上上下下都是由贵先生打点的。”

    “贵先生的话就是山主的话。”

    听到这里,少年眼中划过暗茫,就连唇角的笑意都淡了些许。

    “听闻前年的时候出了一件大事,胡虏派人将贵先生掳去,想要胁迫山主束手就擒,后来,山主带人连夜奔袭千里,尽数绞杀数千胡虏,迎回了贵先生。”

    “那一场厮杀,山主一战成名,而玉山关也人人皆知。”

    赵镖头说起这事时眉头紧紧的拧在了一起,胡虏凶悍世人皆知,他们生来就高大威猛尤擅骑射,光是一个胡虏足抵好几个汉人,打起仗来更是悍勇得不要命,要是遇上个凶煞的,就是一人也可抵百人。

    要尽数绞杀数千胡虏,绝非易事。

    而更重要的是,那那些胡虏后来并没有追究此事。

    或者,不是不追究,而是不敢追究。

    “那依赵镖头所言,这山主确实是个人物。”

    “要是朝廷能招安此人,倒是美事一桩。”

    少年的话引起一串浑厚的笑声,赵镖头笑得有些出格,甚至在队伍中都引起了一阵响动。

    笑完,赵镖头出声。

    “招安?”

    “公子,您看如今的殷朝,能让此人甘愿臣服吗?”

    话声一落,两人均是无言,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的殷朝已是气数将尽。

    队伍依旧摇摇晃晃的前进,远处的关道越走越狭窄,遥遥望去,两山相隔之间犹如天堑一般被撕裂开来,而那条山隙之下端坐了一块硕大的山石,山石上“玉山关”三个字笔走龙蛇铿锵有力。

    真是,好字!

    “雲氏商队。”

    “朔风镖局。”

    “全部往这边来登记。”

    队伍依旧井然有序的前行,前方的人马被招呼着分成两队,停下来后就被一些带着面具的人逐一清点,有人点数有人登记在册,甚至连货物都被一一清点干净。

    窸窸窣窣的声响中夹杂着人声,一来一往的应答声中显得亲昵而又疏礼。

    显然,大家都是知道这一流程的。

    “这是?”

    白衣公子跟赵镖头两人因闲聊已经落到了众人后头,眼见前头这番景象,白衣公子又被勾起了兴头。

    “公子,一起去瞧瞧!”

    赵镖头率先打马上前,而白衣公子也连连跟上。

    “总镖头,这月来第八回了吧。”

    “看来,镖局近日的生意不错!”

    赵镖头翻身下马朝着来人走去,女子看上去年岁不大,眉眼之间有着似春水一般的吴侬软语,肌肤白皙唇畔嫣红,整个人站在那里徐徐望来,明媚而又灿烂。

    “椿掌事说笑了,哪儿能跟您比,我们镖局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呢,也就是跟您讨口生计罢了。”

    “倒是椿掌事这风姿,又容光不少!”

    被赵镖头叫做椿掌事的女子闻言笑意更加热烈,那双春水潋滟的眸子又光亮了几分,显得很是勾人,整个身子都半推半就的依了半边在男人身上,轻轻俨手遮住唇角,本是轻佻的动作在女子做来却别有一番风情。

    “总镖头还是这么会说话,叫人心里跟浸了蜜似的。”

    “咦?脸生啊?”

    “这位——是雲家少主吧!”

    椿掌事话一出,白衣公子就立马看了过来,目光一触,彼此心中都各有成算。

    “要不说还是椿掌事见多识广阅历不凡呐,您这双眼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糊弄的。”

    “这是雲家少主,雲九如,字晗瞻。”

    “这是玉山关椿掌事,公子。”

    赵镖头连忙为二人引荐,椿掌事向来看人很准,或者来说,是对每个人都了解很深。

    “雲家少主果然是人如珠玉呐,九如,九如,好名字!”

    椿掌事笑着朝雲九如见礼,心里诽腹过九如二字的来历,如山、如阜、如陵、如岗、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荫、如南山之寿。

    取这名,看来雲家家主是相当爱重此子了。

    “椿掌事才是令人一见倾心入念念不忘。”

    不得不说,雲九如此人,风流轻佻是出了名的,其中,尤为偏爱美人。

    更何况是像椿掌事这样的美人,嗔笑怒骂都自有一番风情,而风情才会叫人想爱。

    “能得公子欣悦,椿三生有幸。”

    话语寒暄间,椿掌事引着二人向前去,寨里的人清点货物的手脚很是麻利,不多时,货物都已重新规整完毕。

    “看公子模样,是头一次随商队走商吧?”

    椿掌事似是看出了身侧这位身负巨富少主的疑惑,很是贴心的出言询问。

    “让椿掌事见笑了。”

    “这事说来话长,不过,这确实是第一次随自家走商,以往年岁浅不能立事,性子又跳脱爱玩闹,如今,家父特地让我出来历练历练。”

    雲九如说起来话来温声浅语,行矩之间也可以看出教养非凡,虽说士农工商,可在这人身上却看不到一点商人铜臭的气息。

    “想必总镖头也跟您说过我们玉山关的规矩,这头一条就是留下买路财,既然是买路之财,那在这条路上您带来什么自然也就会让您分毫不差的带出去。”

    “人一样,货也一样。”

    “这是我们山主定下来的铁令。”

    椿掌事的话在雲九如的心里砰的一下动荡开来,这条关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况且,玉山关可不仅只有这一个山头,山连山关连关,看起来真是不简单。

    “原来如此。”

    “若不是此行抽不开身,九如倒真想上山去拜访山主。”

    “见识见识山主的风姿俊秀。”

    椿掌事听到这话,不知是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一顿,再看向雲家少主时,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情绪。

    拜访?

    见识?

    上一个像你这么说的人,已经被啃得只剩骨架子了。

    当然,椿掌事自然不会说出来,都是聪明人,都是客气话,听听可以别上心就行。

    雲家商队跟朔风镖局的人马已经整顿好,队伍又重新整装出发,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山林里惊起一片飞鸟和轰声,察觉到的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椿掌事一个示意,手下的人有两人连忙遁去。

    “诸位不用担心。”

    “入了玉山关,就不会出事。”

    椿掌事显然自信极了,除了刚才那一瞬间的翦眉外,与先前看起来别无二致。

    “总镖头,雲少主,后会有期。”

    椿掌事先出声送人,两人也上道,都客客气气的告别。

    余光中,雲九如看到络绎不绝的走商贩夫缓缓而来,有人挑担有人推车,人人都排队有序的交钱,有多有少,甚至还有用货作抵的。

    当然,玉山关也是来者不拒,有什么收什么,但无一例外全部都登记在册。

    最后,交完钱,人人也得了一块铁牌,而铁牌上则是拓刻了一个“珏”字。

    当然,他和赵镖头也有。

    …………

    玉山关占据山势之险要,巍巍高峰拔地而起耸入云端,万丈苍穹之下山峦起伏挺拔逶迤,山影之间重重叠叠明明灭灭,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头的幽深与茂盛。

    想要踏上玉山关有两条道,一条大道,一条小道,大道之间自是三人一哨十人一卫,几乎步履转拨间都能看到人影攒动,人人脸上都带着面具无法辨清容貌,但那挺直如山脊的背梁却势如这玉山关一样直挺巍峨。

    至于小道,向来是只有山主一人走的,哦,不,还有一些更加凶猛的动物。

    山主的坐骑,雪狼!

    小道之间崎岖不平险峻陡立,两山之间都是深沟险壑悬崖峭壁,一不小心,就会葬身深渊之腹。

    山林之间光影流动,熹熹光晕洒落其间,涂染尽亮的天际悬于高山,林间有身影跃动带起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山雾还未完全散去,熙攘的露珠与寒重作伴,鼻息连还缭绕着泥土草木的淡淡腥气。

    矫健而迅猛的身影流窜间,远处一座座青红带绿的寨堡高高筑起,城墙的基角足有五六尺厚,每一寸夯土与沙石都牢牢的黏合在一起,看上去高不可攀亦是牢不可破。

    寨堡之下有两两身影像是早早等候一般,一人是无比的高大威猛,站立的身影像堵高墙,无法将身边的人影衬的娇小玲珑,而身侧的少年郎早就在远远观望,使劲儿勾起的脖子像被拉直的发面一般长长直立,突然,少年郎眼神一缩,连忙向前奔去。

    “山主!”

    “您可回来了。”

    少年郎蜜色的肌肤上浸着汗意,满满当当的挤满了额顶,衬得搅和在发间的枯叶干枝愈发显眼,短打的布衣上连着手脚都挂满了泥土,看上去像是刚从天地里翻出来的一样。

    少年身影清骏干脆挺拔,饱满的脸庞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绽放出喜悦的光芒,眼神清澈如水干净透亮,乌黑的瞳眸带着笑意,高挺的鼻梁下唇角翘起,连这那尽数泼洒的天光显得夺目而又耀眼。

    来人身量遒劲威武,座下的孤狼通体雪白身量雄俊修长,獠牙凸起狼爪锋锐,一触面,就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凶煞之气,令人畏惧胆寒。

    “狼王饿了。”

    “给它弄点儿吃的。”

    身量遒劲的男子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肩上扛着一把比人还长的砍马刀,刀锋上沾染了暗色,像是微微干涸的血迹一般。

    男子刀一丢,身旁那个躬身侧击的高大身影就接了过去,身材魁梧身高足有九尺,骨棱宽大双目炯炯,眉峰之间像山峻一般粗悍,身着铁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彪悍而又凶猛的味道。

    男人不说话,只是朝着来人垂垂的点头,随后就提着刀跟在雪狼身后往后面的山林走去。

    寨堡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山主行踪成迷,时常十天半月也不见人影,反而经常守寨的人都是贵先生和山大人。

    是的,刚刚清俊的少年郎就是贵先生,而那个长得像山一样的男人就是山大人。

    贵先生跟在山主的身后一直喋喋不休,嘴里的话跟串珠似的没有断过,一直从寨堡外说到了正厅中,而一路目视的寨卒都垂身行礼,毫无疑问,人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山主向来喜静不喜闹,能在山主面前有这份儿尊容的人,只有贵先生一人。

    要在玉山关排个名的话,自然山主第一,而贵先生就是第二,不过,在山主心中贵先生向来都是第一。

    山主是不怎么管束寨堡中的事务的,若是山主插手的话,那必然是要见血的。

    是的,山主这人向来脾气不好,发起狂来只有贵先生能止得住。

    不过,平常的时候,山主还是很好说话的,比如此时,山主自来就少言寡语。

    说起山主来,整个玉山关上下,见过山主真容的人只有两人,一是贵先生,一是山大人,两人皆是山主的左膀右臂,不过,一人事文一人事武。

    关于山主的真容自然也有过传言的,有人说山主可能是毁了容所以不愿现真容,又有人说山主貌俊,所以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当然,还有传言山主可能长相不太出众,自然不想显现在众人面前。

    不过,传言这东西本就真真假假,众人也就敢在下面编排几句,若真到了山主面前是无人敢说的,毕竟,山主严苛得紧。

    这寨堡山主定下的规矩条条都是染血的堪比军规,胆敢有触犯的人,那是绝不姑息。外面的人都瞧着玉山关畏如阎罗,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阎罗手底下办事,首先第一条就是命得够硬,一不小心就会被收了去。

    当然,只要人人循规蹈矩,这日子还是分外有盼头的,能吃饱能穿暖,一年裁四套衣裳,每月还有月银,要是有人卒,还能得到一笔抚恤,这样的日子,比起外面裹杂在乱世里的风雨飘摇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所以,只要进了玉山关的人,不是没人出来,而是没人想出来。

    玉山关是在山主手下一点一滴壮大的,山主的存在就是玉山关最强大的屏障,胆敢来犯的人,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头够不够砍。

    话说这头,山主一回了寨堡就先去沐浴更衣,主要奔波了半月,一路上都是咸菜馍馍,偶尔塞块肉干都硌牙得紧,更别说其他了,身上裹得那一身麻衣都发臭发馊了,一靠近,那股味儿能让人胃都呕干净。

    山主沐浴完,吃食也都摆上桌了,贵先生从头到尾不假人手,早早地就把人喜爱的口味备足了。

    “我回来了。”

    “一路顺遂。”

    一袭黑袍的山主站在自己的房间里朝着正中摆放的案桌上奉了三柱清香,修长纤细的身影浑然没有先前的高大威猛,反而透出了几分女儿家的温软。

    贵先生站在一旁默然无语,但那双陡然攒红的眸子却可以看出并不是表面那么的风轻云淡。

    “你平安回来就好,他们都晓得的。”

    “快,快,饿坏了吧?”

    “这是今儿一早去山里捕的野味儿,足足煲了好几个时辰,你多用些。”

    贵先生上前将人拉过来,眸眼的余光轻轻的扫落在案桌上的牌位和陶瓮上。

    摘下面具的山主姝色容光令人不敢眨眼,泼墨如发铺散而落,发梢上还沾染着沐浴过后的馨香和水汽,如山间精魅恍恍而立,面容晶莹如玉,若新月生晕,若花树恣雪,眸光流转顾盼生辉,极淡的眸色中氤氲的光落似琉璃华璨,一颔首一低眉都是妖娆风情,鼻梁悬刀锋,唇畔如点朱,浓烈到极致的花色撩人醉目,霎那间天地间便只余这一色叫人眼花缭乱。

    原来,此山主非彼山主,而玉山关的山主便是已经长大的宝珠,贵先生自然也就是当年的贵子。

    “一起用?”

    宝珠落座,自然而然的将贵子拉下,两人挨着坐在一起,对于这种难得静谧时光两人都是享受的。

    说来倒是有些矫情,那些年两人很是过了些苦日子,当时觉得苦现在想来又觉得已经过去了,苦的时候一起相扶相携的走过,但日子好起来以后反倒是聚少离多。

    贵子要忙着打点寨堡的一应事务,而宝珠则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有时候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日子再长些,几月半年也是有的。

    贵子从来不问,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宝珠身后的半大孩子了,现在,他也能够独自撑立一片风雨。

    虽然比起宝珠还差得很远,但他总会一直跟着宝珠身后走,这样,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能找到宝珠。

    宝珠,也活成了他的命。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宝珠对吃食向来偏好很浅,于她而言能饱腹即可,吃什么并不重要,不过,从坐下开始,贵子的眼神就一直落在她身上不可自拔。

    “你……。”

    贵子欲言又止,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没受伤。”

    “再有两月便到年关了,暂时不出去了。”

    宝珠一看就知道贵子想说什么,少年已经长成青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刚毅,就连处事也变得圆滑以及游刃有余。

    这样的贵子,其实是宝珠从未想过的,她没想到当年那个只会畏畏缩缩躲在她身后哭哭啼啼的少年已经蜕变成鹰,如今,已能自己展翅高飞了。

    想过会变得好,但没想到会这么好,君子如玉,瑕不掩瑜。

    “那就好。”

    贵子闻言很是开心,本就黝黑的眸子更加的透亮,像是淌着光一样,一瞧就会令人跟着止不住的欢喜。

    “你可不知道,二柱子他媳妇儿要生了,估计就是这两日,容婆说看那肚子,就是个带把的。”

    “不过,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掌中宝,二柱子都会欢喜的。”

    “还有,大禾他娘就是前两年孀居的孙嫂子,她跟椿掌事提亲了,要明媒正娶迎喜凤过门,瞧着好事将近,日子赶了些,说是日子定在年前进门儿。”

    “还有还有,我们后山那窝雪狼又下崽了,这回一窝出了十几个,伙食好,瞧着个个都圆滚膘肥的。”

    “另外,其他四寨已经派人送年礼来了,说是今年赶早,大家伙儿都想凑在一起过年。”

    “……。”

    “……。”

    贵子一直断断续续的唠叨着,面容上的神色越说越软和,而宝珠也在回忆里思索着将这些人名一一给对上号。

    无他,宝珠对于寨堡是真的很不上心。

    玉山关共有五寨,主寨就在宝珠所在的寨堡,其余四寨分别在滁州,禹州,边城以及荒原,荒原那处环境是最恶劣的,不过,也是最常跟胡虏打交道的。

    至于寨里其他的营生也是贵子在统领,贵子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他当年读书那磕磕绊绊的劲儿,原本是要走读书科考的路子的,没想到居然成了一个账房先生。

    没错,账房先生,管着整个五寨上上下下数十万人马,光是每日流水进项,就能叫人把头都看晕。

    当然,也有帮手,不过,重要的事情都是贵子在拿主意,宝珠向来是不插手的,除非是遇到无法的处理的事情,宝珠才会出面。

    不得不说,这种日复一日的锻炼里,贵子的进步可以说是一骑千里。

    宝珠知道,其实贵子那颗仁心从未变过,只是从前的时候善可欺恶可辱,他那副仁心善义皆是软弱无能,可现在不一样了,仁心生了锋芒与力量,至少力所能及或者执心所向再无人可以欺凌左右了。

    这种浸透在根骨里的仁心仁术如霸刀风骨,至此以后,哪怕皮开肉绽削骨断肉,而风骨会如磐石而立不可更改。

    但于宝珠而言,她既不欢喜也不厌恶,就是寻常平淡,她跟贵子比起来,骨子里始终是冷血旁观的。

    就如同,她当年之于刘玉虎。

    贵子有一颗赤子之心,刘玉虎也有,可她,却向来觉得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罢了。

    “我是不是又惹你烦了?”

    贵子说了许久,突然发现宝珠安静得很,甚至连平常那些语气间嗯呀的附和声都没有了。

    这些年,他看着宝珠愈发的沉默寡言,事情捡着重要的说,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醉心武艺,多余的话一个字也没有。

    当年他看不懂,现在就更不看不懂了。

    现在的宝珠就像一汪深潭,清澈可见但却看不到底,幽深而又静谧。

    “不会。”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宝珠容色淡淡,语气间依旧平缓,奔波半月确实又累又疲,可一会到寨里,却又觉得风霜尽退。

    此时的宝珠还不能清楚的说出感觉,她并不知道,这叫归心似箭,这叫归家而栖。

    “怎么?这次出去是发生什么了吗?”

    “能跟我说说吗?”

    贵子的神情显然带着企盼,或者说是小心翼翼。

    在他看来,宝珠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看他无论寨里事情再多再琐碎,但这些都是他甘之如饴而愿做的事情,他看到流民乞儿会怜悯,给口热汤热饭,或者是接纳这些人的投靠,每每如此都会不忍,他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是他喜欢的。

    他被人依靠被人接纳被人仰望,人心的敬重里虽有畏惧但也有亲昵,甚至是温柔,人人也会推心置腹,人人也会设身处地,尽己所能达己所愿,被看到被需要,同样,也被欢喜,

    可这些东西,宝珠都没有,与其说是不上心,不如说是这些人从未真正的被她看在心里。

    她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苦自寒,旁人走不进去,她也走不出来。

    她就这样冷眼旁观着世人种种,无偏爱无喜好,不制止也不会抽离,看着人来人去,她却行如朽木心如止水,表面上她庇佑着玉山关庇佑着这数万万生民,但其实这一切都不是她真正选择的,她只是恰好走到了这里恰好遇到了这些人,她是算谋计计,但不会真正的融入进去。

    或者说,很难融入。

    刘玉虎跟阿姆的死,碾碎了她对这世间最后的期待。

    有时候贵子都忍不住会想,她活着,是不是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以及,报仇雪恨而已。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胡虏大军真正的所在之地,不得不说,他们很聪明。”

    “或者说,达苏很聪明。”

    宝珠说着,顿了一下,记忆回转,达苏就是当年那个率领胡虏大军屠城的男人,也是令刘玉虎惨死的最终诱因。

    “他们这些年跟殷朝一直打仗,虽说双方都打得人困马乏,但胡虏始终是要强一筹的。”

    “达苏此人心思深彻不可捉摸,打一仗就换个地儿,再打就在换,我们根本无法知晓他们真正的驻地所在以及兵力深厚。”

    “达苏是闫丹可汗帐下第一勇士,八岁就开始跟着其父阿苏烈征战四方,一路高歌猛进,不过五年,就将荒原上所有的部落都征缴伐杀,归降就生,反抗就死,其狠辣卓绝在荒原是出了名的。”

    “这也让闫丹可汗一举成为了荒原上最至高无上的王。”

    “也是因此,达苏就代替了阿苏烈的位置成了闫丹帐下的第一勇士,那时候,他才十五岁。”

    “后来,达苏就开始跟殷朝打,这人熟识兵法手段狠厉,据说,此人平生未尝一败,是个很强的对手。”

    “如今,达苏拥立闫丹的第三子察矸登王,而剩下的其他部落又拥立其他王子,他们争相斗乱兄弟阋墙,内部纷争不断,这是一个值得把握的时机。”

    “此次荒原一行也不算全无收获。”

    “胡虏与殷朝,要联姻了。”

    宝珠话音一落,贵子突然怔愣。

    “联姻?”

    “谁跟谁联姻?”

    “贵子,谁跟谁联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年那个与达苏合谋的幕后之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了。”

    宝珠的话说的冷厉,那双向来沉寂的双眸也染上了暗色,而其中,汹涌澎湃。

    “达苏已经不想再称臣了,他要做荒原的王,所以,他需要殷朝的支持。”

    “而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至于朝廷,也是时候拥立新王了!”

    “去查,我要知道关于联姻的所有动向。”

    山主的回归还是在寨堡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主要是,平时想见山主一面实在是太难了,就是在寨堡里好几年的兄弟没见过山主的都还有,更别提还有新来的。

    宝珠自是不知道下面的人心雀跃,或者说,压根儿就不去想,在她看来,她于玉山关的意义可能就像是一个招牌,毕竟,她可是有“阎罗”称号的人。

    天光还未亮透的时候,寨堡里就已经有人开始操练了,是的,一日之计在于晨,要想实力强悍不可动摇,那每日的操练是必不可少的。

    正所谓,闻鸡起舞不是虚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包括宝珠自己在内也是不可懈怠的。

    更何况,还是跟山主一起操练,场面之恢宏严苛可想而知。

    “没吃饱饭吗?跑快点。”

    “你这手,是在绣花吗?拿出力气来。”

    “还有,你那腿都快抖得跟筛子一样了,别晃!”

    “你这箭偏得有够远的,等你都把人射死了,天都黑了。”

    …………

    诸如此类的指点鞭笞声在不断响起,其中,骨头作响的声音尤为清晰。

    山主一动,必然是出手无虚。

    当然,众人都知晓,山主是从来不参与寨堡里的操练的,习武斗勇向来都是有专门的教头负责训练的,山主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下场亲自指导,就连教头都没有放过。

    以至于,今日的操练比平常多出了两个时辰不止,甚至还有人操练到了正午。

    整个寨堡弄得是人仰马翻人困马乏,有的人甚至几天几夜痛得没睡好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不过,山主的凶煞之名倒是更加的如雷贯耳了。

    当然,私下里,宝珠还跟贵子进行了一番吐槽。

    诸如此类,什么日子太放松了,有人懈怠了,还有散漫啊蠢钝如猪啊,大概总结下来就一句话,整个寨子里就没几个真正能打的。

    “山主,您不说是万里挑一那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您觉得整个寨子里除了山大哥外,能有几个能在您手里讨个好的。”

    贵子忍不住吐槽,甚至是为弟兄们叫屈,今早儿那阵鬼哭狼嚎他都听到了,那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玉山关真见鬼了呢,嚎了一上午,不过,鬼在白日里也出不来。

    除了,他们山主。

    不得不说,宝珠在习武一道上算得上是天赋独绝,虽说跟刘玉虎没有真正的血脉亲缘,但那身神力绝对是完美的被继承了的,别看宝珠骨骼纤细身量修长,那把砍马刀挥起来可是虎虎生风,更别说宝珠的一招一式都是尸山血海里锤炼出来的,那手起刀落间处处都是直击死穴的狠辣,不带一丝花架子。

    所以才说,山主的刀,向来都是带血的。

    “不行,太弱了。”

    “这点子武力给胡虏填人头都不够。”

    “还得加紧操练。”

    宝珠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只有贵子才能知晓的紧张,他完全明白宝珠的担心所在,胡虏凶悍是有目共睹的,若是真打起来,不能没有胜算,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是无数人的累累白骨。

    打仗,是没有输赢的,无论输家也好赢家也好,都要死很多人。

    人命在战场上,格外的不值钱。

    “还有,想办法再弄些兵械甲胄来。”

    “五寨里,人人都要有。”

    “王家不是想跟我们搭上线嘛,可以,就找他们要。”

    “另外,王家的帖子别推了。”

    “既然饵都放出去了,我也就去雍州走一道。”

    宝珠说话间已经带着贵子走到了半山腰,用过午食,两人就出来转山了,东看看西瞧瞧,倒是贵子在后面跟得有些乏力。

    不得不说,宝珠每次回来总能叫人刮目相看,贵子可不是那等文弱书生,比起当年好了不知道多少,不过,这点子底子在宝珠这里显然是不够看的。

    “这次带你一起去。”

    这话,听得贵子心中一阵熨烫,大概是有着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心态,贵子看着宝珠那是有一种老父亲的操心。

    至于情爱,算了,就凭着宝珠那一拳压泰山的气势,他也是不敢的。

    无他,他还想多活几年。

    “那可要带上山大哥?”

    贵子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前方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魁梧大汉停了下来,眼光里是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山和椿留下守寨。”

    “另外,召其他四寨主事的人过来吧。”

    贵子垂头应声,有些萎靡。

    他,到底又说错了什么?

    当天夜里,寨堡里燃起了熊熊的篝火,火势绵延将整个玉山关都点燃,远远望去就像一轮红日落在了山头。

    宝珠坐在寨楼的屋顶上看着下面嬉笑玩闹的人影,一个个脸带红晕歪七扭八的舞动着身子,火头燃得正好,缭熏着食物炙烤的香味以及美酒的甘醇。

    “宝珠,找了你半天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一起下去热闹热闹啊!”

    说话间,贵子的身影从暗色的阴影中窜了出来,手上还提着刚刚烤得焦香的羊腿以及两壶酒。

    宝珠一看,玉壶春。

    真是令人久违。

    “我不想变成疯子。”

    宝珠的话令人一哽,再看看下面那群跟群魔乱舞似的人影,贵子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说,我出现就不热闹了。”

    贵子听完心中一叹,是的,宝珠是玉山关的山主,也是人人畏惧如虎的“活阎罗”,不论是在寨堡还是外面,总是很难让人亲近。

    “活阎罗”的称号不是没有由来的。

    那些年,宝珠杀过很多很多的人。

    想欺辱他们的,想震慑他们的,想霸占山头的,想取而代之的,很多很多想杀了他们的人,但最终,都死在了她的手里。

    很多人都不无辜,但同样,也有很多的无辜的人。

    有时候身在局中,无论如何抉择,都得有人为其噬果。

    贵子想到这里,身影矫捷的窜到宝珠身边坐下,手中焦香的羊腿递到了宝珠面前。

    “尝尝,我亲自烤的。”

    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宝珠眼角轻轻地弯下,眸光中也有了笑意。

    炙烤焦香的羊肉鲜美稚嫩,外壳酥脆在口中作响,但内里的汤汁也同样浓香四溢,舌尖滚落辛辣的味道,细细回味之下,又有一丝浅浅的甘甜。

    不得不说,这手艺是相当的有火候。

    “怎么样?怎么样?”

    “好吃吧!”

    贵子的脸上洋溢着极其浓厚的求知欲,圆溜溜的眼眸中带着光暖的笑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宝珠的话中带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调笑,不过贵子还是听出来了,这让他瞬间脸上囧起了红晕,再想到自己当年那一言难尽的厨艺,又不由得笑出了声。

    最开始那两年,宝珠跟贵子两人居无定所一路流亡,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宝珠虽说也不擅庖厨,但相较于贵子,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贵子的手艺那才叫难以下咽,煲汤能呴死人,烙的饼硬得硌牙,炒的菜是一团黑糊,熬的粥永远是生米……。

    那些日子,宝珠偶尔想起,都还觉得如鲠在喉。

    想到这里,贵子兴起,直接将酒坛上的顶花揭开,一人一壶,贵子先行饮下一大口,瞬间被呛出了声,眼角溢出滚烫的泪花,一张脸也咳得通红。

    别看玉壶春这个名字听上去温柔小意,但其实不然,玉壶春是烈酒,一口下去就跟火烧似的,能从喉咙一直烧到五脏六腑,很是辛辣,但回味上有又一丝丝甜味儿。

    宝珠也接过酒饮了一口,酒香的醇烈香浓在口中流淌,水光渍过带起一簇簇烈火,烈火燎原,很快将人包裹起来。

    刘玉虎在时,最好的就是这一口。

    当然,以他的微薄俸禄是喝不上这种好酒的,玉壶春一壶百金,偶尔能打打牙祭平平酒虫也是靠着上峰的赏赐,不过,后来能靠着宝珠喝上。

    想到这里,宝珠的眼神柔软了很多,像是突然间卸去锋硬如铁的外壳一样,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柔软。

    贵子一看宝珠的样子就明白过来,也只有在这种时刻,这人身上才会多出几分人气,看上去没那么的凉薄疏离。

    “宝珠,你别难过。”

    “我会一直跟在你身后的。”

    “你还有我。”

    贵子忍不住呐呐出声,浑身像被炙烤一般被撩动得滚烫灼人,可身旁这人却还是跟寒冰一样坚不可破。

    他一直都知道宝珠的执念,那也是她还是人世盘桓栖息的原因,执念太深的人,总是活得艰苦。

    当年,他的父母也是惨死,虽然他也时刻不忘想要报仇,但将心比心是不一样,他至少还能找到存活在这世间的其他意义,可宝珠没有,她把自己锻造成了一把无往不利的狂刀,是刀,就要杀人就要饮血,可刀最终的命运,是终将被折戟。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可兜兜转转,他似乎还是无能为力,一如当年。

    不过,他会永远站在她身边,她要杀人他就递刀,她要作恶他就善后,她想要做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的跟着她冲锋,就像当年阿爹也为校尉陷阵冲锋一样,他不惧怕一切魑魅魍魉,同样,他也不怕死。

    “你少喝点儿。”

    “醉了,我就把你丢给狼王添伙食。”

    “你怎么可以这样?”

    贵子连连大吼出声,想起狼王,浑身又泛起一阵战栗。

    宝珠在后山养了数以千计的孤狼,当然不是豢养,只是偶尔孤狼回来时,会给一顿饱腹之餐。

    她说过,孤狼生来就是活在荒原的霸主,它们注定要去经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生死磨炼,去经历环境的考验和锤炼,不能被现世的安稳磨平爪牙,它们要时刻准备着扑杀嗜血,血液里的斗志才会生生不息。

    有时候,贵子也说不清楚她说的到底是狼还是她自己。

    不过,狼王这几年倒是一直跟着宝珠,狼王凶猛擅斗,又常年跟人待在一起,都快成精了,再加上宝珠一直带着它到处流窜,那模样愈瞧越让人瑟瑟发抖。

    “你就欢喜它,惯着它是吧。”

    “你知不知道它一回来就把寨堡里搅得鸡飞狗跳的。”

    “整天它就带着那一群孤狼上蹿下跳,整个玉山关都快被它们翻过来了。”

    贵子说起狼王显然委屈得紧,偏偏,他拿狼王没有一点点办法,无他,这些狼个个都孤傲得很,看他的眼神随时都是那种不屑一顾的睥睨,特别是狼王,站起来的时候比他还高,那双狼眼里就没半分好颜色。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就是知道。

    他还知道,这些狼,都只听宝珠一个人的,寻常人要是想靠近它们,随时面对的都是锋爪獠牙。

    只有在宝珠面前,它们才跟豢养的宠物一样乖觉。

    想到这里,贵子觉得更委屈了,瞬间怀里的酒也不香了,就连眼眶里都浮起了水光。

    宝珠一看,顿觉有些头疼,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要跟一群顽物计较呢?

    “咦,又哭了?”

    “你少污蔑我,你哪只眼看到我要哭了,我就是被酒熏的眼睛疼。”

    “我早就不哭了,你少看不起人。”

    贵子说着说着喉头一哽,差点儿没上来气,脸憋得更红了,不知道以为是害羞,但宝珠知道,这纯粹就是给气的。

    宝珠笑意更深,但说出的话却令人心头一暖。

    “想哭就哭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年我对你严苛,要你硬气,要你自立,都是因为你太软弱了,软弱的人总要被人欺负的。”

    “但现在不一样,你现在是贵先生。”

    “就算你痛哭流涕,也不会有人敢小觑你了,也不敢再随意的欺辱你了。”

    “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立世之本了。”

    贵子一怔,望着宝珠久久的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琉璃宝珠,当真无比耀眼。

    不过,旖旎的气氛并未蔓延便被下面人声鼎沸的哄闹打断,有惊慌失措的人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贵先生呢?”

    “贵先生呢?”

    “不,山主?山主在哪儿?”

    贵子和宝珠看着下面哄闹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青年脸上的慌乱却被火光映照得异常清晰。

    “咦,这不是二柱子吗?”

    “这是咋滴了?咋慌成这样?”

    “出啥事了?有人来闹事儿?”

    人人相询的声音中,从天而降落下两抹身影,一人雄伟,一人清瘦,正是宝珠和贵子。

    “出什么事了?二柱子。”

    贵子连忙上前去一把捞起已经疲软在地的二柱子,青年的逡黑干黄的肌肤上布满了冷汗,浑身上下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又裹着泥土树叶,估计来的一路上都是跌跌撞撞的。

    “先生,贵……先生,俺媳妇儿,难产……难产。”

    “娃儿……生不……下来。”

    “稳婆……说要……百年的山参……吊气。”

    宝珠慢慢地走进人群,此时,哄闹的人群已然彻底的安静了下来,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又自觉为山主让出道来。

    凑近一看,二柱子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已经接近乌青。

    就在这时,贵子也大致明白了情况,二柱子他媳妇儿这一胎怀得挺稳当的,没想到临了临了竟会出这样的事,都要用上老参吊气了,估计是凶多吉少。

    女子生产本就是闯鬼门关,有些人闯得过去,有些人闯不过去,闯不过去的人搞不好就得一尸两命。

    “去把库房里能吊命的药材都找出来给人送去。”

    “寨堡不是有大夫吗?一并去看看。”

    宝珠出声,稳住了众人的心神,大家伙儿都赶紧去忙活了起来。

    “谢……山主,谢……山主。”

    “二柱子这辈子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

    二柱子噗通一声又跪倒在地,朝着山主哐哐哐就是磕头,眼睛的余光能看清面前这个雄伟有力的身影,就连那张可怖的面具都变得可亲可敬。

    “你先带人去看看,小心点儿。”

    宝珠说完,贵子掺着二柱子就往山下去,二柱子一家住在山腰的位置,原本是住寨堡里的,后来娶了亲就不方便在寨堡里住了。

    “山。”

    随着话音落下,后面的阴影中走出了一个更加雄武高大的身影,站在宝珠身后,都还高出快半个身子。

    “你去找椿,让她在城里找个大夫,要会看妇人病的,快些,别耽搁。”

    宝珠刚说完,山就已经消失在原地,别看山块头奇大,但身手却灵活无比。

    “行了,都忙各自的去吧。”

    宝珠看着大多数人楞在原地魂游天外的模样,只得出声将人驱散,乌泱泱的人群立刻就如潮水般褪去,善后的善后,收拾的收拾,原本热闹的氛围在此戛然而止。

    宝珠原是想回屋的,可转头想了想,还是打算去山下走一趟,她虽经历过女子生产,但光想也能知道其中的艰难,女子存活于世本就不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每一关都不好过。

    想着想着,人影飞跃间已经来到了山腰的位置,远远望去能看到一个低矮的转土砌成的房舍,院子周围是草木编织的栅栏,路上铺满了碎石,正朝着屋舍正中的路上有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道,院里东侧搭了棚子,看样子应该是喂养的牲畜,另外一侧也栽种了一些时蔬,看得出,这个院子是被人日日精心侍弄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整个院里都燃着灯火,进进出出的人群来往不绝,虚弱的声动夹杂着稳婆的焦急的声音响起。

    “娘子……娘子,可不能睡啊,再使劲点儿劲儿……。”

    “使点劲儿……。”

    “啊……,啊……。”

    “我……没……力气了……。”

    “娘子,看到孩子脚了,在蓄点儿力……。”

    “别睡……别睡……。”

    光听声响,宝珠已经知道人估计不太好了,这孩子可能生不下来。

    灶头那边也忙的热火朝天,百年的山参悉数搅碎熬成了一碗浓汤,汤一出锅就赶忙给送到一侧的主屋里。

    寨堡里的大夫也跟着下来了,不过,这大夫已经年近六十,早些年的时候是跟着军营做随军大夫的,医术自是没得说,但这种生产的妇人之事上就要差点儿火候了,术业有专攻,虽说都是治病救人,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这孩子卡在那里出不来,又是脚先落出来的,难哟,难!”

    满头白丝的老大夫已经进去看过了,来的时候气儿都还没有喘匀就被推进去了,出来的时候已经面若苦瓜。

    “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俺媳妇儿。”

    “至少,至少,得保住一个。”

    二柱子又是跪地朝着大夫磕头,额头都已经磕破了,浸出了血渍。

    贵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愈发的酸软,本是大好的喜事儿,可能会成了丧事。

    老大夫赶紧去扒拉二柱子,一脸的无奈,满眼的心酸,于大夫而言,束手无策是最令人难过的事情。

    不是不想救,而是救不了。

    “能不能想办法帮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阴影里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到了几人,看到来人,众人连忙曲身行礼。

    “宝……,山主,您何时来的?”

    贵子连忙上前,又一把将大夫给拉扯过来,两人走到了宝珠面前。

    “说话啊!”

    贵子很急,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且还是两条命,他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出问题。

    老大夫皱着眉,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既然孩子脚都出来了,那头和身子也能出来。”

    “她生不下来,那就想办法帮她生下来。”

    许是宝珠的话太过令人匪夷所思,以至于两人都没有太听明白。

    “我曾经帮野狼接生过,一窝八个崽儿,最后两个怎么也出不来,后来,我就把那两个崽儿给掏了出来。”

    宝珠说完,手上还带着动作,伸出的手掌束满了布条,手掌从下往上伸,很慢很慢,像是在慢慢的摸索一样,轻轻地转动轻轻地又往回落。

    看到这里,老大夫瞬间明白了过来,可明白之后更加知晓这是何等的不可思议,于是,皱得跟鸡皮似的肌肤抖得像是要掉落一般,睁得老大的双眼都快凸出来。

    “既然动物生产如此,那么,我想女子生产也可以试一试。”

    “人体的骨骼筋络你都熟知,该怎么做你可以跟稳婆商量一下。”

    宝珠的话无异于是石破天惊的惊雷,把人从里到外都劈了个遍,这种事情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怎么可能……。

    老大夫嗫嚅着唇瓣不知如何开口,就在此时,头顶的声音又传来。

    “最坏的结果就是一尸两命。”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最后的结果究竟是什么吗?”

    毫无疑问,宝珠的话对于一个一生从医治病救人的大夫来说是有巨大的诱惑存在的,为医者,除了救死扶伤经世救人外,最想锤炼的莫过于一身医术,若是此举真能成,那可是可以编入医书流芳百世的。

    想到这里,老大夫眼光陡然一亮,整顿衣襟朝宝珠一礼。

    “山主此法若真能成,老夫将毕生钻研此道流芳后世。”

    言罢,老大夫告退。

    “宝珠,这样真的能行吗?”

    贵子此时就是再不明白也回过了神,医术上他是一窍不通,但没吃过猪肉不代表没见过猪跑,宝珠此言太过惊世骇俗,常人根本无法接受。

    当然,贵子是支持宝珠的,到此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二柱子他媳妇儿是正午的时候发动的,一切该备的都已经准备妥当,原本想着有稳婆在该是顺利的,可没想到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夜深,这孩子就是一直生不出来。

    妇人一身气力都已经使完了,孩子卡在那身下都已经开始出现青紫的现象了,再这样下去,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快说,快说。”

    “剖腹取子!”

    贵子一听,想开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整个头就开始晃个不停。

    “不,不不。”

    “怎么能这样,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都是人……。”

    说着说着,他触及到宝珠的目光,哽在喉间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了。

    她是想救人,不是杀人,若真有这个念头,刚才就不会说那样的话。

    去母留子,去子留母,成全了谁都不对。

    你啊,也就这点胆子。

    这句话,宝珠最终没有说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就得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