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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归来闻有意。

    月落星沉,暗色下涌。

    月亮渐渐褪去了光亮逐渐变得稀薄,圆润的身形从天际正中徐徐掩没,天地之间如泼墨般的墨色被天光吞噬殆尽,几近天明的时候,静谧的的院落里终是响起了一声声疲倦的呼声。

    “生了……,生了。”

    “是个小子,小子。”

    稳婆的声音从主屋传来,几乎是声音出现的一瞬间,一道身着深青色裙裳的妇人就抱着一块大红色的襁褓走了出来。

    院中的众人一见此景立刻围了上去,其中,二柱子扑得最快,踉跄的身影扑到人身前时直接匍倒在地,人又跟感觉不到痛感似的连忙爬起来,一起来就死死的抓着稳婆不放手。

    襁褓中的婴儿又瘦又小就跟猴子似的,浑身都是青紫的痕迹,就连销瘦的小脸上都被挤出了青紫的晕瘢,小脑袋上的胎发也很稀疏,眉毛更是没有,眼睛还是闭着的模样,就是凑近了听都几乎感受不到呼吸。

    “死……了。”

    二柱子凸着一双深红的死鱼眼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个被包裹在襁褓中的婴孩,那双沾满了泥土的粗裂的手掌颤巍巍的伸出,却怎么也不敢落在孩子身上。

    “容婆,怎么回事儿?”

    站在一旁的贵子看着已经快要魔怔的二柱子不敢刺激,只能轻声的询问还抱着孩子的稳婆,可以看出,他也是焦急心慌的。

    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甚至,不像是还活着。

    “贵先生,胡大夫说,不好养。”

    被称作容婆的稳婆已经年过半百,两鬓的头发都已经斑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精光烁烁,连带着人看上去都年轻了几分,不过,到底是有了年纪的人了,忙碌了一晚上,眉眼之间还是露出了疲惫的姿态。

    容婆是很有经验的接生稳婆,她手里抱出来的孩子不计其数,当然,有活的也有死的,可像她怀里这般半死不活的确实少有,因为这孩子,本就是活不下来的。

    想起昨晚的惊心动魄,背心上那股凉下去的战栗感又浮动上来,整个人都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贵子一听这话就知道这孩子还活着,至少目前是这样,不过,生下来不哭也不闹,看上去又是一副不出气也不进气的模样,这孩子,真不容易。

    “快去看看你媳妇儿。”

    贵子一出声,二柱子又像是突然找到主心骨似的往主屋里扑,人影一落进去,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贵子眼神一缩,望着容婆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倒是容婆缓缓地叹了一声气。

    “苦了春花了,人亏虚得厉害,那什么也撕裂得狠,已经昏过去了。”

    “大人遭罪,娃儿也遭罪。”

    “幸好椿掌事带了药婆来,不然,这孩子可能真得胎死腹中。”

    呼吸一落,贵子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又落回了原本的位置上。

    容婆说话还是有避讳的,妇人之事总不好在一个还未经人事的青年面前说得太清楚,这话说白了总是叫人有些难为情的。

    突然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的就来到了两人面前,贵子一抬眼有些惊愣,而容婆则是赶紧俯身行礼。

    “山主!”

    宝珠昨夜是回去了的,是在椿带着药婆上来之后回去的,一堆人凑在一起又帮不上忙,不过是干着急罢了。

    不过,宝珠不着急,她主要是觉得她要是在场众人只会更慌,光是看到她这张面具就足以叫人胆战心惊了。

    “山主,您何时下来的?”

    贵子出声,似乎还有些没回神,脑子里很乱,又跟着提心吊胆的熬了一夜,精神上自然要疲倦些。

    “嗯,带着狼王去后山操练了一圈。”

    “顺便过来瞧瞧。”

    宝珠开口,声音很是雄浑,落在人耳中时,有一种震慑筋骨的悍然。

    话说完,宝珠又多瞧了几眼那个在襁褓中的婴孩,很丑很丑,整个五官都像是皱在一起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什么轮廓来,不过,这孩子确实不大好。

    想到这里,宝珠突然伸手落到孩子的身上。

    “山主,您要干什么?”

    容婆突然将孩子紧紧地一搂,看着自家山主的目光里又畏惧又戒备,圆滚的身子还在发抖,但人却把孩子搂进了怀中。

    宝珠看到这一幕,心里发笑。

    怎么?以为她会掐死这个孩子不成?

    “容婆,你放肆!”

    “不许对山主无礼。”

    贵子突然出声,声音之大,就连宝珠都觉得耳朵震了一下。

    宝珠转头看着贵子眉眼一挑,想都不用想她也知道贵子是想干什么。

    还真是护犊子!

    当然,也是怕容婆令她不喜。

    “聒噪!”

    宝珠只说了两个字,但这个两个字却给人一种很深的压迫感,像是被盯上的猎物一般,头顶上就是摄人的杀意。

    这下,容婆彻底的不敢再动。

    宝珠的手又再次落到了婴孩的身上,两人都能看到力道很轻很温柔,随后,抱着襁褓的容婆突然感觉到身上传来一阵暖意,是一种浑厚而又绵柔的力量。

    容婆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这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大汉,她是见过山主嗜血杀人的模样的,就跟恶鬼杀神一样,那把刀只要挥出必然是要见血的。

    她从未见过山主的此番模样,山主也从来不是一个柔怀的人,甚至,每一个见过山主手段的人都会不自觉的远离惧畏。

    可此时此刻,她却在山主身上看到了一种矛盾到极致的撕裂感。

    大概是阎罗饮血心若菩提。

    半响过后,宝珠收回了手腕,看着呆愣的贵子和出神的容婆,两人都在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给这孩子使了些内力护住心脉,多请几个大夫来瞧瞧。”

    “其他有缺的,贵子你自己看着弄。”

    说完,宝珠转身离开,而狼王还守在院门口等人回来。

    直到宝珠的身影已经消失,贵子才回过神,比之昨晚的提心吊胆,他觉得今日的宝珠更令人惊悚。

    这是,脑子出问题了?

    想到这里,贵子直接给了自己一巴掌把自己给扇清醒,正好也清清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脑子出问题?

    他就是长十个脑袋都赶不上宝珠长一个。

    担心她的脑子,不如担心自己的。

    不过,贵子也来不及去细细思索了,满腹心神都挂在接下来需要安排的事情上了。

    “容婆,你先给孩子好好安置安置,我这就派人下山去请大夫。”

    贵子一说完,容婆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到贵先生的身影已经跑进主屋了。

    还真是很少看到贵先生如此慌乱的模样呐。

    容婆笑得无声,想起刚刚的一幕仍然觉得梦幻,可看到怀中这个能听到呼吸的孩子,又觉得心中一片暖阳。

    山主,大概,是个内心温柔的人吧。

    …………

    宝珠回寨堡里继续操练兵卒,不过才短短两日,几乎人人都是一副霜打了茄子的模样,那黄中带青的脸色,就是在不甚清晰的天光里都异常明显,不过,众人也不敢哀嚎,否则将会迎来新一轮惨无人道的操练。

    俗话说得好,棍棒之下出孝子,重赏之下有勇夫,其实,这与操练兵卒是一样的,只要不服的打服便是。

    宝珠正带着狼王正悠闲的在山间巡逻,后面就跟着不发一言的山,山的块头奇大,骨骼棱角间都透显出一份张狂,跟在宝珠身后就如同雄鹰守护雏鸟一般,几乎随时随地都是重重戒备。

    其实按宝珠自己的理解,她与山的关系并不像山理解中的亲密,可这个山偏偏就对她唯命是从。

    山是胡虏人的血脉,但出身低贱,父母亲族都只是部族里最卑贱的奴隶,奴隶啊,只要被印上这个烙印就可以被肆意的践踏转卖侮辱,人活得像牲畜,而牲畜,是无法反抗主人的。

    命和尊严都被握在他人手中,要打要杀要生要死,都由不得自己决定。

    而山,准确一点来说是由贵子自作主张救下的。

    贵子仁善,虽有锋芒但却并不露骨,人,只有最末端的时候才能真正的显现人品的高低,贵子是,宝珠亦是,只不过,宝珠的人品向来很难被人苟同。

    毕竟,杀心太盛。

    杀戮仇恨将宝珠吞噬,似乎只有在灼热的鲜血里,她才能感觉到温度以及喘息。

    你见过有自愿下场与野兽搏命的人类吗?

    有这种想法的人绝对是个疯子。

    可这是贵人之间最喜欢刺激游戏。

    斗兽场。

    人与人斗兽与兽斗,但人人之间最爱看的还是人与兽斗,人性之间向来只有最恶更恶。

    与猛兽相比,人是弱小的。

    可猛兽与高台之上的人相比,又是愚蠢可笑的。

    它们被禁锢被厮杀,人又被欺压被践踏,野兽被磨去锋利的爪牙,人也被分为三六九等,而高高在上的人自以为是主宰。

    山,就是被囚禁在斗兽场里的“野兽”。

    而宝珠,就是那个自愿斗兽的人。

    一开始,宝珠是冲着要山的命去的,上了斗兽场的人,只有生死没有输赢。

    宝珠是斗兽场里的常客,但她并不是被禁锢的奴隶,她只是疯狂而又嗜血的沉迷于那种徘徊在生死之间的感觉,她的血肉筋骨都在血海尸山里被锻造出来的。

    她见过纸醉金迷的人世浮华,自然也看到掩藏在人心之下的浮屠硕骨,看似花团锦簇高台遥筑的背后不过尽是腐朽靡靡破碎不堪,到最后,可能不过沦为一句“何不食肉糜”?

    每每想到这里,宝珠总会想起与她爹每一次的不欢而散,她实在想不出就这样一个腐败糜烂的国家何以值得让人抛头颅洒热血?

    是的,宝珠虽在人世苟苟存活,也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但骨子里对人却始终难以生出怜惜。

    或者,是认同。

    除却贵子拥有这份认同外,其她人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的。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山。

    山是斗兽场里很特别的存在,别看长相身影凶恶威猛,但其实内心非常的柔软,她曾见过山为野兽舔舐伤口,也曾见过山为垂死之人求得一丝喘息,甚至,也见过山被人打得不敢还手的样子……。

    总得来说,宝珠是看不上山的,白瞎长了这幅块头,心里面却跟阳春白柳似的温软生情。

    反正,怪人一个。

    至于当年为何山本是该死之人,最后却又跟了宝珠和贵子,那都是后话了。

    贵子与山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一个身形上生成了一夫当关的伟岸大丈夫,一个是心里面顶立着巨人垂怜世人,不得不说,贵子与山是有默契的。

    只是这份默契,当年却差点害死了他。

    宝珠很多时候都是看似温润无害的,可偏偏每次杀了人染了血以后就会戾气横生疯狂暴躁,那种压制不住的癫狂与疯子无疑,甚至一不小心就会令人铤而走险。

    当然,最开始那两年贵子也被吓得不轻,有时候人好好的突然就暴走发狂了,他无法压制也不敢压制,名医也瞧过药也吃过,但效果都不太理想。

    贵子甚至想过最坏的结果,也作过最坏的打算。

    可后来,宝珠突然就清醒了,人虽然有时会发狂,但不会再滥杀无辜,甚至能自我克制,这种好转,是从山来了以后开始的。

    所以,贵子拼死也要留山一条命。

    可贵子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其实都是宝珠表现出来的假象,她这一辈子始终都难以痊愈了,也不可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在世间,活着的每一日于宝珠而言都是身在炼狱。

    她不能伤人,便只能伤己。

    …………

    宝珠带着狼王跟山围着山遛弯儿,马上就要入冬月了,天儿也越发的冷起来了,像她跟山这样有内力的人体感上并没有多大的感觉,但大多数的普通人在早晚的时候已经穿上夹袄了,要是身体再差些的,估计得着棉衣了。

    至于现在的荒原,早已是大雪覆盖了。

    冬日来得早,去得也晚,荒原的冬日很长也很难熬,甚至会死很多人,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有时候想想其实胡虏跟殷朝打仗,想要攻城掠地,其中一部分因素是因为生存环境太过严苛。

    宝珠在边城待了十年,自然知晓那风雪和风沙吞咽在身体里是何种滋味儿,而荒原深处的胡虏只会更甚。

    以陵州京州为界,荒原的风沙在这里戛然而止,就连风雪都变得温柔小意,就连最冷的寒冬腊月里,风雪都只是飘飘洒洒而过,并不会一直盘桓夺踞,而入春也早,风雪化时,瞬间就是生机盎然。

    想到这里,宝珠心中又有了另一番盘算。

    算算时间,四寨的人也要到了。

    这边,贵子刚回寨堡马不停蹄地安排下一系列的事项,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看到椿满脸春风的走来。

    “贵先生,人到了。”

    “这么快?”

    贵子自然知道椿说的是什么人,宝珠召其余四寨的主事前来议事,想想上一回这种情况,好像还是两年前的事了,而那次,是他被胡军掳走。

    想想,估计是大家伙儿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有些急了。

    毕竟,山主亲召,自然得引起重视。

    贵子眼中带了些喜色,不过,此时的他还不能预料,这次的议事险些出了大事。

    “不算快了。”

    “想来许是许久不见山主,众位主事都念着山主呐。”

    椿的眉眼之间一如既往地温柔如水,说话间,人已经来到了贵子面前,看着身形就袅袅绕绕的,对着贵子说话的声音更像是能拉丝儿一般,一点一点的沾黏在人的心头。

    贵子不是木头,但每次一看到椿都让他觉得头颅涨大,这人,简直是一刻不歇地在撩拨男人,只有对上宝珠时才能安分两分。

    无他,宝珠就是寨堡的刀,这把刀锋利得紧,一不小心就会要人命。

    椿只是喜好男欢女爱,可并不代表她喜欢在刀尖起舞火中取栗。

    “贵先生,是不是乏了?”

    “要不要歇歇?”

    “听下面的人说,您昨晚可是一夜未眠呢?”

    椿说着说着,似水般柔滑的身子就贴上了贵子,女子起伏婀娜的身姿一靠上贵子,贵子就跟畏虎狼一般的跳来,眼里还带着惊恐的神色。

    确实,在贵子眼中,椿就跟吸食男人精气的妖精一样,向来是来者不拒的。

    不过,这里面也得要椿看得上眼才行。

    贵子的动作引得椿又是一番垂笑,这人就跟呆子似的,让她每次一见都忍不住逗一逗,毕竟,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贵子,显然是椿还没吃到口的食儿,贪着也念着。

    “你有事说事,别突然靠那么近。”

    “山主已经回来了,你还是收敛些的好。”

    “椿掌事。”

    贵子的话音刚落,椿也褪去了几分调笑,人也变得正经了许多。

    贵子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是宝珠的名头好用,以至于这么多年,山主这个令人眼热的香饽饽根本没人敢啃。

    “话说,山主回来也有几日了,怎么没看到人呢?”

    椿是昨晚上山来的,帮着贵子打理一应的琐事,可愣是寨堡都走了好几遍也没看到山主的人影。

    “怎么?你想陪山主叙叙旧?”

    贵子的话显然是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期待,可奈何,椿根本就不上套。

    “奴家人微言轻,哪能有资格陪山主叙旧。”

    “这份心头好的位置,还是留给贵先生慢慢享用。”

    “奴家得去看看其他几位主事,想来必是一路忐忑啊!”

    “椿先行告退。”

    椿掌事话说完,人就走没影了,果然,这见风使舵的劲儿真是令人拍着马屁也赶不上。

    看到这里,贵子头又开始疼了,想必这次来得人不少,况且又要到年节上了,这寨堡必是要热闹许久了。

    …………

    椿自来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能在人堆中打滚的人,自然也是个人精,况且,椿的活计本就是与人打交道。

    男人,女人,汉人,胡虏,大多数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至于女人,则是大多数都会啐上几口,骂上几句腌臜货。

    是的,椿做的活计,说好听些叫做风月无边春色解语,说不好听的,就是拉皮条的老鸨。

    不过,这皮条也不是一般人能拉的。

    椿掌事的名声在殷朝几乎算得上是人尽皆知了,虽谈不上好名声,但大多数人都会给上几分薄面的。

    没办法,谁叫椿是春风阁的掌事妈妈呢?

    说起春风阁,但凡想跻身殷朝权贵名流的人都知晓这是一个销金窟,不过,这可不是普通的风月之地,一般的商贾士族可是入不了春风阁的。

    无他,春风阁贵啊!

    曲儿贵,酒贵,人更贵,一夜千金万金的不是没有,更重要的是,春风阁的小娘小倌儿绝对算得上是独一份儿。

    琴棋书画自是不在话下,谈起名家经典也自有侃侃而谈之辈,就连弓箭骑射也不乏佼佼者。

    总之,只要你想要的,就没有春风阁没有的。

    只要,你能花得起这个价钱。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春风阁在一众权贵名流圈算得上彻底站住脚,甚至,能在春风阁一渡春风的主儿必然会引得人高看两分,至少,家底气运上确实不菲。

    当然,对春风阁趋之如骛的有,那自然嗤之以鼻的也有,偶尔也会发生一两件令人揶揄的小事,大抵就是某某正房夫人打上门儿的事,不过,这些都是不入眼的,真正的名流权贵都是恨不得捂得死死的,谁愿意这种事成为别人的饭后谈资呢?

    不过是逢场作戏,不过是妓子,有的是办法处理干净,况且,深宅大院里的日子不见得就好过。

    这些年,也不乏有从春风阁从良的人,攀上了一块跳板自然要死死的咬住,不然等到年老色衰时,哪儿还有什么选择。

    不过,这些在椿看来多半都是无病呻吟,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这可是不分时间地点的,若爱只是皮相,终归躲不过红颜枯骨那一日。

    聪明人可从来不会让自己成为被选择的那一个,或者,被放弃。

    想到这里,椿看向来人的眼神更加的热切了几分,她入玉山关的时间不长不短,说起根基比起这些人自然是要浅些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谁叫她会来事儿呢?

    没有交情不要紧,交情是处出来的,没有平白无故就得来的好处,也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椿看得明白,想要在玉山关占有一席之地,首先得要有过人的本事。

    不然,山主可不会怜惜人,毕竟,这四寨的主事也不全然都是最开始的那一批人。

    就椿知道的,就边城和荒原那两处就已经换了两茬了。

    至于被换掉的人,自然就是消失了。

    想要在山主的手下办事儿,除了本事外,其次就是要听话,这听话二字可大有门道,太过唯唯诺诺墨守成规不是好事,可太过进取心思活跃也不见得是好事,毕竟,已经有前人之荐摆在那里了。

    山主眼里,可容不得一丝沙子。

    所以,这也算是椿和四寨的诸位主事第一次真正的正面会首。

    “花主事,墨枫主事,秦主事,秦二主事,奴家在此有礼了。”

    “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风尘必是疲乏,请随椿一道休整洗漱一番。”

    “贵先生与山主已经念叨多时了。”

    贵子刚出来就看到了在寨堡门口照顾众人的椿以及其余四寨的人马,大多数的行囊已经有下人安置,四人是轻便上山的,算上跟在身侧的小厮侍女外,总的也不过七人而已。

    只不过,这气氛却不算是多融洽。

    这不,刚开始,椿就热脸贴了冷屁股。

    “椿?你是山主的什么人?还是贵先生的?”

    “瞧你这上赶着的模样,吃相未免太难看。”

    说话的是一浑身穿金戴银的女子,身形亦是高大圆润,虽说眼角已生了细纹,不过,那高高挑起的眼眸却明晃晃的写满了蔑视,就连那墨发上琳琅满目的金钗都贵气得令人不敢直视。

    这人一开口,椿就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了。

    是啊,这人向来就是个炮仗性子,不过,亲身体验炮火的冲击又是另外一番感受了。

    想到这里,椿连忙回话。

    “花主事,若是椿刚才所言有失,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椿先给您赔个礼。”

    “至于山主与贵先生,椿是万万不敢肖想的,椿向来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

    这话一出,被称作花掌事的中年女子眼睛一转就回过味儿来,这是在变相的说她越俎代庖了?讽刺她的身份?

    真是,好一张利嘴。

    花主事眸光一冷,这才正式的打量着眼前这人,不过,没看两眼,光是椿身上这股子矫揉造作的劲儿就刺得她眼睛疼,甚至,想抽人。

    不过,想着是在主寨,花主事好歹还是将心间的那股郁气给强压下去了。

    “真是世风日下,现在是什么看门狗都敢在主人面前狂吠了。”

    “既然你这张利嘴这么能说,介时我也会在山主面前好好夸赞一番的。”

    闻言,椿心中一个咯噔,这是要给她上眼药了,山主的性子虽说不会过问太多,可这位算是老人,一时间,她还真有些摸不准。

    不过,这也不算是她挑起的,就是到山主面前,她也不惧。

    “花女,行了,我们才刚到,不要生事。”

    花女身边站着一个青衣布衫的中年男人,五官之间很是普通,甚至连一个出彩的地方都挑不出来,个子只能算是中等,皮肤也很黑,就跟煤球似的,眼睛很小,更让人看不出眼里的神色,不过,这身气质就跟在地里刨食儿的农夫没什么两样。

    一看,就是泯然众人矣的模样,普通到令人过目就忘。

    不过,椿显然也是做过功课的,此人,才是最不可小觑的那个人。

    褚墨枫,褚主事。

    “哈哈,是啊,大家都累乏了,不如先去歇息歇息。”

    跟着说话的男人是几人中最矮的一个,年岁上也最长,光是皱纹就压满了整张脸,头发也略有花白,穿着长衫戴着濮头,眼睛笑起来眯成月牙,一脸的和善令人瞬间软了几分。

    伸手不打笑脸人,此言绝非欺人。

    “瞅你们那样,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花女说完,带着身后的侍从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丝毫不管身后的几人。

    “椿掌事,您别介意,花女性子上有些泼辣,您多担待。”

    褚墨枫一开口椿就直呼不敢,人已经给了台阶下,自然得识趣儿。

    再说,她也不会真正的将这些客套话听进去,她才来多久,自然不是他们的自己人。

    “三位主事,请随奴家来。”

    刺头儿已经被气走,接下来的氛围显然就要松快得多了,有人搭桥有人走路,显然大家都配合得很。

    不过,这其中最令人瞩目的,还是走在最后面的秦二主事,这人比椿想象中的还要年轻,身材修长五官俊朗,虽说满脸的不苟言笑,但待人接物却很是疏离有礼,并没有因椿是女子而另外对待,反而说话做事都是一板一眼的,很是规矩。

    秦主事,秦二主事,听说是两人是表侄关系,不过这年龄,相差得倒是有些远。

    这两人,就是前两年才刚换上来的主事。

    虽说目前椿还未看出什么过人之处,不过,就凭着这两年在边城和荒原的统率,必然也不是凡夫俗子。

    是的,玉山关的主事,个个拉出去都是不简单的主儿。

    本事肯定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叫山主另眼相待。

    椿先安排打点好几人就往贵子的院落去,厢房是一早就收拾出来的,吃的用的也跟着一应就送了过去,至于住得舒不舒心就不是她可以左右的了。

    这不,椿刚刚入院子,就看到贵先生正捧着一摞厚厚的账本从屋中出来,再一对上眼前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椿瞬间就明白过来了。

    这人,刚才看到了。

    想到这里,椿反而心中落定了几分,贵先生看到就代表山主看到,这样就没什么好介意的了。

    贵先生虽说仁善,但却并不会偏心于谁,向来公正,讲究一碗水端平。

    “怎么,生气了?”

    贵子看到椿站在那里好半响没有说话,再想到刚才那一幕,突然觉得这次议事不会怎么太平了。

    而且,这次宝珠所谋甚大。

    “奴家哪儿有什么资格生气?”

    “人家花主事都说了,奴家许是攀着山主和您往上爬的呢,不如,先生您就从了奴家。”

    “也好堵住那扑风捉影的悠悠之口。”

    椿一说这话又娇柔了起来,人迈着小碎步往贵子身边凑,甚至,一出手就按在了贵子抱着账本的手上。

    女子的柔夷与男子大为不同,况且,椿还是个极为爱美的女子,从头到脚那是日日精心保养,就连头发丝儿上都带着一股醉人的香甜味。

    “你……你……。”

    “想都别想。”

    贵子一下子惊得太过分,甚至愣了半响才把手抽出来,就连怀里的账本都差点儿洒落一地,慌乱的跳来身形直接绕着椿走过。

    当然,椿也眼尖的看到了那耳畔上一抹不太明显的红晕。

    还真是,纯情的男人。

    不过,像贵子这种坐怀不乱的君子,还真是令椿眼馋得紧,要知道,男儿风流并不是一件令人不能启齿的事情,更多时候更是彰显魅力和地位的表现。

    这世上,风流才子和乱世佳人总是令人百看不厌的话本,甚至,令人向往。

    “先生,要不您娶了奴家吧?或者是从了奴家?”

    “不过,椿此生是不做妾,要当,也是当正房娘子。”

    “若是露水姻缘,以先生这般姿容,椿也是甘之如饴的。”

    这话一出,贵子不仅是耳畔染色了,就连脸上都蒸腾上了红晕,红晕染着蜜色的肌肤看上去分外诱人。

    “你……你是……女子,怎能……这般……不害臊?”

    憋了半响,贵子终是吐出一句低低的呐喊。

    在他看来,椿这样的女子,是碰不得的,看似是一朵菟丝花,实则却是一束要人命的罂粟。

    是蜜糖也是砒霜,让人想爱想怜惜,却不是人人都要得起的。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男女敦伦乃天合,有何可羞耻的?”

    “不过,看先生这般模样,难道还是第一……?”

    椿未说完的话最终没有机会说出,因为贵子的账本落了满地,而那双修长的手掌已经捂在了椿的嘴上,指尖有薄茧,甚至带着一股书墨的味道。

    “你再胡说,我就将你撵回雍州。”

    贵子此言一出,椿也不再闹腾,人跟着安静了下来,贵子确定人已经收了性儿才把手放开。

    看到散落一地的账本,贵子只得蹲下身子去捡。

    “先生,您可是嫌弃奴家不是完璧之身?”

    椿的话令贵子愣在原地,伸出的手一时间忘了收回,就那样搁在半空中。

    这句话,椿的口吻里可没有往日的调笑,甚至,异常的认真。

    是的,世人大多数都轻看女子,如椿这般的身份,很多时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儿物,不论旁人再怎么捧着端着,始终都抹不掉出身这一点。

    而出身,就是她们最大的污点。

    很多时候,流言也是能杀死人的。

    椿的出身确实不光彩甚至是罪人之后,祖上犯错被判流放,女子通通被充为官妓,一家子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不是死在路上就是死在流放地,这一生不可能回头,而绝大多数的官家妇人女子都是有气性的,有的为着清白会选择自绝,而活下来的那一部分不仅要承受从高处坠落泥泞的鞭笞痛苦,还要忍受那些不绝于耳的粗俗下贱的贬低,甚至,动则打骂的倾轧,守住清白抵死不从,别说笑了,在那样的深渊里,人早就活不成人样了,能活下去的人谁不是打落了一身筋骨往肚里咽。

    清高,这两字,难听得令人作呕。

    在那样的虎狼堆里,越清高的人死得越快。

    “我……没有。”

    贵子开口,口吻中也认真了起来,虽说椿看不到贵子的神色,但她知道这人跟旁人都不一样。

    在贵先生的眼中,待她与待旁人待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

    贵先生和山主,都是好人。

    是他们,给了她一线生机,给了她立世之本,从来不曾看清贬低她半分,甚至,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特别是,山主。

    她永远感恩山主将她从教坊司救出来的那个夜晚,不管是她死皮赖脸也好,是她用计筹谋也好,山主都知道,但最终,山主并没有再次将她推入深渊。

    纵然身有猛虎,但却细嗅蔷薇。

    “呲,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奴家知道像先生这般人,必不是奴家这样的人可以肖想的。”

    “就是您愿,山主也不愿。”

    “可每次一瞧见先生您,奴家就欢喜得很,恨不得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捯饬成您喜欢的模样,但您,每次畏我得紧。”

    “奴家跨一步,您就退一步,奴家近您身前,您就避我如虎。”

    “您说您没有,奴家不信。”

    “若您没有嫌弃,为何不愿?”

    “还不是因为看不上奴家,觉得奴家人尽可夫?”

    椿话音一落,贵子突然站了起来,手中捡起的账本又落了一地,这次,贵子的眼睛也染上了红晕。

    “贵先生,您……。”

    “椿,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贵子的话打断了椿的话,甚至,就连那眼角的风情都瞬间退却,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原地一般不能动弹。

    “或者说,你到底在忌惮什么?”

    “你这么拼命,这么汲汲迎取,到底是想做什么?”

    “没有人会逼你,也没有人会轻看你,你的清白你的根骨,从来不在这一身皮肉上,也不在你的罗裙之下。”

    “你用不着上赶着的自轻自贱,甚至对我极尽谄媚阿谀。”

    “难道我说不嫌弃就代表着我要与你共赴巫山云雨吗?”

    “你不做妾,你要一段露水姻缘,那我就要睡了你,然后再顺势全了你的思量筹谋吗?”

    “椿,在你眼里,我跟那些上了床榻甜言蜜语,下了床榻翻脸不认的恩客有什么区别?”

    “不是我嫌弃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你认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算是有用之人,我,我们,才能对你相护庇佑。”

    贵子这一番话如同利箭一般插在椿的心头,她甚至羞愧地低下头不敢面对眼前这双清澈纯粹的眼眸,哪怕被人千夫所指骂人尽可夫时她都觉得没这么的难堪,她心底的隐秘就这样被人戳破,连半块遮羞布都没有。

    是的,她的确有所求。

    但这其中,也有她的真心。

    但像她这样的人,哪怕把真心捧到人面前,只怕也会令人弃如敝履。

    除了以色侍人逢迎巧弄,她那点儿本事实在是捉襟见肘得令人可怜。

    一个八岁就被充入教坊司的女童,所学所知所得,在世人看来都是些腌臜下贱的手段,而这样的手段,只能用在床榻之间欢爱风月之中。

    让人想爱想怜,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

    是的,她也厌弃这样的自己。

    她也怨恨生而不公,她也曾满身是刺,她越挣扎就会被打得越厉害,被拔掉满身的刺,还要她鲜血淋漓的笑靥如花,她不愿,她也恨,她恨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了一切,高高在上指点生死,她也恨怎么就生在烂泥堆里沾染了脏污,这一辈子都无法洗去,就连死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她没有依靠,她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算计,没有人知道,她为了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以至于早已面目全非。

    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纯真懵懂的刘家女郎了,风雨一来,她早就被打落泥泞。

    摇尾乞怜不停地往上爬,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早就被打上烙印刻在了骨子里。

    除了这样,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椿,古书中曾有记载,乃是一种上古大树。”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

    “取此字予你,也是希望你如大椿一般任凭世间瀚海依旧无惧风雨。”

    听完,椿忽而浑身一颤,柔软馨香的身子瞬间落入贵子怀中,而贵子霎时如木头一般僵直而立。

    耳畔是低低的啜泣声,一侧的脖颈被一滴滴的温热浊湿,这一刻,贵子才发现怀中这抹身影比看上去更为单薄,掩藏在起伏身躯下的筋骨实则很是硌人。

    算算年岁,其实椿也不过桃李年华。

    这可是一个女子最好最灿烂的年岁,可椿却在最好的年岁还未来时便被摧毁,至此,韶华不再。

    厄难专挑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

    人世,总是造化弄人。

    不过,贵子的怜惜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打断,甚至抬起的手臂还没来得及环抱住椿。

    “咦?”

    “我来得不是时候?”

    宝珠总是会这样突兀的出现,但没有哪一刻,令贵子如此的心慌意乱。

    “我,我,不是,不是。”

    “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山主。”

    “我跟椿,正在说事,没有……。”

    在宝珠清冷而又寡淡的眼神中,贵子张着嘴也说不下去了,大抵是那眼神中的意思太过于打眼,大有你接着编继续编的意思。

    “渍,想不到啊贵子,你也学坏了。”

    “行吧,那你俩抱着,慢慢谈……事情。”

    宝珠话一落,人就直接遁走,像是脚底抹油一般,贵子根本来不及追。

    而还躲在贵子怀里的椿根本不敢动弹,一想到被山主撞见这一幕,瞬间羞愤欲死,也不知道山主究竟有没有听到她刚刚跟先生说的话。

    “先生,我……奴家……最近得到消息,我弟弟和爹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估计快不行了。”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您能不能帮我求求山主,将我爹爹跟弟弟救出来。”

    贵子想挣脱怀抱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实施,椿已经识趣儿的从人怀里脱了出去。

    双眸通红,发丝凌乱,娇小的面庞上还沾着泪痕,一看就是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

    贵子一想就想抽自己两巴掌,这是想的什么虎狼之词。

    “你就是为这事?”

    贵子此时也无比的清醒,心中泛起的涟漪褪去,整个人又变回了那个清润不阿的贵先生。

    “从哪儿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可靠。”

    “我找到了负责此事的官人,应当不会有错。”

    椿说得简洁明了,让人一听就明白。

    像他们这种被流放的罪人之后,除了天子特赦外,除非是有特别位高权重的人出手相助,不然,根本不可能脱去罪籍。

    而想要这种权势相助,以椿如今的能力,显然是不够看的。

    这可不是小事,要是被人察觉,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而那些权贵,其实并不是好相与的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哪儿有能空手套白狼的好事。

    她是背靠玉山关,不过,玉山关又不是她说了算的,那样的蝇头小利可不被人看在眼里。

    “你放心,我会安排人去查探一番的。”

    “山主那里,我会禀报的。”

    说完,贵子心中叹息,叹完又不知道在自己到底是在扼腕什么。

    “先生,事有从急,还请您多多费心。”

    “不过,奴家并非虚言,对先生,奴家确实欢喜,随时敝帚自珍扫榻相迎。”

    话罢,椿又恢复了那个巧笑嫣兮顾盼生姿的模样,被水意浸染过的面容无法娇艳,甚至连那温软多情的眉眼之间都显得更加璀璨,视之而心有戚戚焉。

    果真,还是那个妖精。

    “我,不,吃,你,这,套。”

    贵子显然是从牙缝里咬出这句话,好似刚才的那番唇枪舌战不曾发生过一般。

    “哈哈。”

    椿突然放声笑了出来,笑得千娇百媚,令贵子突然看花了眼出了神。

    突然,唇上传来一抹温热的香气,就像那山花陡然绽放一般坠落在心底,娇软明媚得令人沉沦。

    好一会儿,那抹柔嫩在口中掀起一片巨浪后退出,而唇上的那种酥麻感却遍布周身。

    “先生都没吃过,怎能胡言乱语?”

    “如此,才能说吃过,但不曾吃完。”

    氤氲在耳畔的调笑声如铃儿般悦耳动听,勾着浑身那种止不住的战栗感令人心生摇曳,一时间,贵子呐呐却无言。

    “你……。”

    “……。”

    椿看着贵先生这幅失神的模样,想着刚才这人那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心被温柔包裹的同时又泛着酸楚,大概是半是苦楚半是蜜糖。

    若是能早些遇见该有多好,彼时她未经变故年华正好,而先生也是让人一见倾心的模样。

    所幸,所幸,一切都不算太晚。

    幸得遇君,一生得安。

    “先生已经收下谢礼。”

    “可不能食言而肥。”

    椿说完,欠身告退,压根儿不给贵先生反应的时间,以至于贵子反应过来的时候,人都只能看到背影了。

    说不悸动是假的,刚刚那一刻的感觉,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贵子到底是还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虽说快至弱冠,可这方面的经验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又遇上个如火似水般的女郎,可想而知,该有多煎熬。

    呸,小妖精,花活儿还真多。

    就这技巧,做个鸨妈妈真是可惜了。

    不知想到什么,贵子的脸色变幻得很快,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呲牙,那神色是一上一下相衬得紧,不过,唯一不变的是那唇角的笑意就没落下去过。

    该说好巧不巧,这边椿一出院儿,就看到了正在不远处逗弄狼王的山主,山主正握着手中的砍马刀劈向狼王,狼王闪避得也很快,劈左它就向右,劈右它就向左,这一人一狼倒是默契得紧。

    椿见过山主次数两只手加起来都数得清楚,倒是跟先生身边的贵先生和山大人更为熟稔一些,没办法,山主不说话时浑身总是冒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任谁看着一个手握砍马刀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雄伟男子,甚至身侧随时还跟着一头无比吓人的野狼,估计都不会想靠近。

    况且,这还是一个杀神。

    关于山主的传闻椿自然也听了不少,不过听归听,不管传闻如何,在椿的心里,山主的位置都高到不可置否。

    那种绝对的实力以及强悍实在是令人甘愿臣服,甚至,不由自主的想要追随。

    “山主,奴家有礼了。”

    椿上前向宝珠见礼,许是刚刚那一幕还翻滚在心头的原因,看着自家山主,椿总觉得有些别扭。

    “成了,好事儿了?”

    不得不说,宝珠一开口就是一副语不尽人死不休的气势,弄得椿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奴家,不是山主看到的那样,奴家与贵先生并无任何不妥。”

    “渍渍渍,真是死鸭子嘴硬。”

    椿一说完,宝珠就跟着补了一句,她一瞧椿的眉眼之间尽是压不住的春色,还好意思在她面前“大放厥词”。

    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以为谁都跟那个二愣子似的那个呆。

    不过,山主的这番模样在椿心里简直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没想到,山主私底下是这般的性子。

    一句话,就能噎死人。

    难怪,寡言少语不是没有原因的。

    “奴家蒲柳之姿,怎敢觊觎贵先生?”

    “就是奴家愿意,贵先生也是不愿的,更遑论,还有山主大人您看顾在旁。”

    “贵先生有君子之姿,自然当配良人。”

    这话一出,宝珠停了手中的刀,狼王也停止了上蹦下跳的姿态,雄武的身姿跟大猫似的匍匐在宝珠身侧,一人一狼倒是默契得很,四只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椿。

    椿一对上山主那双琉璃光彩的眸子,心也扑腾的利害,可渐渐的,心中又泛起了苦涩。

    果然,山主极为看重贵先生。

    “山主不要多想,贵先生对奴家没有儿女之情,有的只是奴家的一厢情愿。”

    “贵先生的心和人,向来只忠于山主。”

    “贵先生不会与奴家有其他瓜葛,这一点,山主大可放心。”

    “奴家只是对山主有所求而已。”

    椿说完,朝着山主行礼,人也跟着跪了下去,姿态虔诚身影恭敬,就连言谈之间也谨言甚微了不少。

    其实,椿大可不必说出刚才跟贵先生所求之事,他既然应诺必会言出必行,可这种私事,她说和贵先生说其实是两回事。

    贵先生是山主的心腹,也是看重之人,就凭贵先生在山主心中的分量,他的一句话是旁人磨破了嘴皮子都赶不上的,可也正是因为这份看重,椿不想贵先生在山主心里留下一丝一毫不端的印象。

    她可以越矩,她可以不要脸面,甚至,她可以被轻视指点,但贵先生不能,贵先生在寨堡执事多年,从来公正不阿一视同仁,正是因为这份公正,众人对贵先生都是有口皆碑。

    这份平等,不该因为她的越矩而被打破。

    就算今日不曾遇着山主,她也是要亲自找山主说明此事的,求于贵先生,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许自己的心中还是对他有着谋算的。

    所以,不算清白,但她也算磊落。

    她可以在贵先生面前有的放矢甚至有心筹算,但这些在山主眼里都是小伎俩,可以当做无关痛痒的风流韵事,当然,也可以成为评判审视的标准。

    她不能让自己那些窥视在隐秘角落里的心思连累了贵先生,所以,话要说清楚。

    是对是错,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听完椿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的叙述,就连那些遮掩着藏着的心事都一并倒了出来,再看看眼前这个快低到尘埃里的身影,突然觉得有些扎眼。

    就跟当年那个被打得浑身没一块好肉的奄奄一息的身影一样,明明身处在泥泞里,明明在绝望厄难中挣扎,但那双眼里却亮得吓人,有孤注一掷的狠厉,也有殊死一搏的勇气。

    这样的人,很难不令人注目。

    所以,椿是宝珠手中屈指可数的留下来的活人。

    她在椿的身上,看到了一种无比强烈的渴生的欲望以及勇气。

    赤诚而又热烈。

    这一点,令宝珠产生了一点点的动容。

    人啊,真是各有不同。

    “山主?”

    椿垂着头等了许久也不见山主的回话,悄悄抬起头却发现山主似乎有些出神,看上去更加令人不可捉摸了。

    想到这里,椿也止不住的后背发凉。

    也许,山主不会应允她,但幸好,是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

    “你这么一直跪着,膝盖不疼?”

    “真不知道你们这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

    山主的话令椿猛的抬头,以至于抬得过猛,脖子后面都泛着酸劲儿。

    难道,求人,不应该这样吗?

    还是说,还有站着求人的?

    不过想想,椿的眉眼之间松软了几分,以自家山主的这份势力,哪里需要求人,怕是被求的人才要自求多福。

    山主,向来都是用武力说话的。

    不过,椿还是依着山主所言站了起来,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不再出声。

    “椿,你是真对贵子有意?”

    这话听上去,倒有些八卦的嫌疑,不过,以山主的性子,椿不敢往这边想,是以回话更是斟酌再三。

    “山主不要多想,奴家对贵先生确实仰慕,要说全然没有心思是哄人的,不过,贵先生待奴家与旁人其实别无二致。”

    “奴家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攀附先生。”

    “贵先生待奴家好,奴家岂能恩将仇报?”

    椿的话显然是冷静而又自持的,虽说那人令人生生欢喜想要靠近,可一旦靠得太近,却又会令人生了怯意。

    可哪怕是同行旁观,却也会让人忍不住的心生雀跃。

    情之一字,向来百转千回,只要沾染过,必然会令人愁肠百结。

    “你这是还没过门儿呢?就先护上了。”

    “真不知道,你看上那呆子哪一点。”

    椿听完,突然一怔,像是没听懂似的,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山主。

    “您,您,不觉得奴家委实配不上先生吗?”

    “奴家乃罪籍之后,又身染污浊,这幅身躯我这人,哪里……。”

    未说完,人先啜泣了起来。

    “你也是过莽货。”

    宝珠囫囵着吐出一句山话,以至于椿还没听清,那话又跟珠弹似的落了出来。

    “唉,你可别在我跟前哭,你该哭的人在那院儿里呢,再说了,你也不对我的胃口。”

    “天下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

    “你欢喜的又不是我,对着我表弄心意干啥?”

    “再说了,那牛不饮水我也不能强压着它喝呀,你们又不是小孩子了,特别是你,你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就那一个呆子还搞不定?”

    “你可是春风阁的椿掌事,这种事应该算是手到擒来吧。”

    山主的话将椿彻底的惊得不能再惊了,这话里话外似乎都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味道,这,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山主,还真是令人出乎意料之外。

    她的本事,她的出身,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难以启齿,反而,是一种夸耀。

    她这种人,居然会得到夸耀。

    这种感觉,像是莫名其妙地又跟多年前重合了一般,那种像是被裹挟着推到绝境里又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喜悦再次将她包裹起来,而这次,她虽然还是战战兢兢,但是却没有从前那种畏畏缩缩不敢现于天光的羞卑,反而,却觉得能挺起胸膛直视明光。

    原来,山主当年所言是应在了在这里。

    “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

    “而你身为女子,只会难上加难。”

    “觉得难堪呀,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你能在这世间全须全尾的活着,就已经强过大多数人了。”

    “觉得自己以色侍人令人厌弃,还是觉得千人骑万人枕太过直白难听,但这就是事实啊,你要是够狠够有本事,就不该叫人说出这话来。”

    “既然事儿做了就得认,别端着一副清高不已的样子,瞧着就倒胃口。”

    “再说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不定哪一日你就能大嘴巴子抽死那些令你生厌的脸。”

    “这才是本事,这才是风骨。”

    …………

    过往那些交汇的片段其实少得可怜,可几乎字字句句椿都能想的起来,山主的话是从来都不好听,甚至就跟拿刀子割肉似的,刀刀割得都是心头肉。

    其实,一开始山主就说得够明白了,只是当时的她并没有真正听懂这话里的意思。

    她自怨自艾自我折磨了许久才挣扎出了那个梦魇,可挣扎出来以后,却发现世事早已物是人非,可活着,哪怕是没皮没脸的活着,也得要活下去。

    白眼也好,冷眼也罢,污言秽语更是字字伤人,可这些,从来不是耻辱,也从来不在这一身皮肉上。

    谁不是赤身裸体的来到这世间,生是一样的,只是活法不一样。

    谁说这世上只有一种活法?谁说那泥泞里就不能开出花儿?

    她就要灿烂,就要夺目,就要热烈,她越是璀璨生辉就越是让人咬牙切齿,她越是妩媚婀娜就越是让人垂涎三尺,想要却又得不到,想杀却又忌惮万分,光想想,都令人觉得痛快。

    这样活着,也没什么可羞于启齿的,她大大方方,她也照样光明磊落,她的过往也是她的荣耀。

    想到这里,椿对着山主又是躬身行礼,一连好几拜,却不知从何开口。

    无论怎么说,都显得单薄。

    “行了,要么跪要么拜,我又不是庙里的菩萨,用不着日日虔诚叩首。”

    “去去去,别在我面前晃悠。”

    “耽误我练刀。”

    宝珠说完,人就带着狼王走了,她是最烦这种琐碎事情的,让她开解人还不如让她杀人来得简单。

    “你的事。”

    “我会让人去办的。”

    …………

    椿了然,静静地看着山主走远,只要山主开口,天大的难事都可以解决。

    如此,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

    不过,更令她开心的是,山主对她的肯定。

    原来,山主也并不是不通人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