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故人与往事
“额，姑娘你……”柳生仰头看着少女，有些错愕。
他认为自己并不认识她，因为不论是从这姑娘的气质还是穿着来看，都不像是镇上的人，而他也从未出过镇子。
但柳生总觉的少女认得他，这倒不是因为什么男人的自信，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说感觉或许有些不太严谨，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姑娘已经站在他身前看了他许久，但没有说一句话。
跳跃的火光照耀在她天蓝色的绒衣上，低着头，斗笠上的面纱遮住了容颜，柳生望着那只捏在灯笼杆上白皙细腻的小手，微微有些失神，心里忍不住暗赞一声真是好看。
燃烧的火堆，满是骨骸的雪堆，少年与提着灯笼的少女默默相对，一坐一站，精致的绒衣与粗糙的黑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某国的公主在打量街边墙角下的落魄少年。
只不过公主没有侍女，少年虽贫但并不落魄。
夜风穿过树林，吹起遮住少女容颜的面纱，露出半张白皙细腻的脸颊，可能是因为火堆的温暖驱散了一路而来寒意，那小脸上带着些许苹果般的红润。
“你不打算请我坐吗？”
对视许久后少女终于轻轻开口，声音清脆。
“这亭子又不是我的。”
柳生耸了耸肩，向火堆那边扬了扬下巴，笑着说道，
“姑娘随意。”
斗笠微微动了一下，那少女似乎是点了下头，然后竟直接走到了柳生的身边坐了下来，肩膀相距不过一尺。
柳生心中微动，更加确信之前的猜测没错，于是悄悄松开握住剑柄的手，转而拿起一旁的树枝拨弄起火堆，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少女双手抱膝，侧着脸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的声音很平淡，但柳生总觉着这话里的语气有些明知故问的调皮味道。
兴许是因为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
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柳生有些自嘲，
“虽然我刚刚说，姑娘随意，但我不认为姑娘会真的如此随意，也许充满魅力的男人可以让姑娘随意些，但那肯定不包括我。”
这话听起来有些容易引人遐想，但无伤大雅，算是柳生对少女不赶紧交代事实和刻意隐瞒的壳上轻轻敲了一指节。
“哦？”
少女似乎来了兴趣，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柳生话里潜在的调戏，
“为什么不包括你？难道你比别人差吗？”
“我是个异类！”
柳生微微一笑，反手用拨过火堆的树枝敲了敲后背，邦邦作响，火星溅落，像是敲在了什么棱上。
“大家都害怕我，讨厌我，当然，这不代表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他们不接受我而已。”
“与众不同的事物总会引起人们异样的眼光，我觉得那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他们太平常了。”
少女望着火堆，面纱下的声音显得很清幽，但不知为何却让柳生感觉到了一股恍若身处在高山之巅的傲气与胸怀，于是忍不住有些开心，他挠了挠头，说道，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接受，不过他们安慰我的方法大都是不安慰，活了十四年，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少女对此不置可否，她看了一眼凉亭的另一边，问道，
“天色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生被噎了一下，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拍手，然后竖起拇指夸赞姑娘你这个问题问的真好。
“我是来找东西的。”
似乎是读懂了少年眼神里蕴含的意味，她解释道，
“本来想着白天过来的，但是白天太扎眼，而且我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走干净，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你。”
说着，她将目光重新落在柳生的身上，
“五年前你偷偷离开了知春亭，大家都说你走不出护山阵，老师还派人寻找过，但是没有找到，那时候他们认为你肯定被困死在外面了，但我不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
“要不是遇到那老头，他们说的兴许就成真了。”
柳生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她，
“所以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吗？”
“你不是长长在我面前吹嘘自己聪明吗？既然这么聪明，为什么猜不到？”
少女轻笑，旋即也不打算再做掩饰，伸手轻轻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足以让篝火暗淡几分的俏脸，清脆动听的声音，恍若久远，
“枫，好久不见。”
“你……”
看着少女那有些熟悉的容颜，听着那个除二人以外没有第三人知晓的称呼，柳生如遭雷击，但心中的疑惑却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呆愣许久之后，忍不住苦笑一声，
“许小竹，我早该猜到是你的。”
听着柳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少女不由开心的眯起双眼，那巧笑嫣然的模样仿佛在说，
“真笨！”
“知春亭出事那天，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尸体全都找到了，不论齐全的还是零碎的。”
柳生向后一仰靠在柱子上，仰头望天，像是讲述，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对知春亭没什么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憎恨，当然你也很清楚我有自己的理由，那理由也足够多，至于出逃的原因其实也是想着能有一天回来亲手把这里砸的稀烂，故事里的情节不都是这样吗？
看了一眼头顶烂瓦里的星空，柳生伸出手，张开五指，盯着指尖里的星光，接着说道，
“可惜我想的挺美，却错算了护山阵的威力，那些家伙说的没错，我是死在了那里，但却被柳老头救了回来。”
“他没有嫌弃我的身份，替我掩饰，对外声称我是他白捡来的儿子，但我那时并不认他，满心都是学本事回来报仇这一件事，还把家里的木料都给倔了……”
许小竹坐在柳生的旁边，静静的听着他的讲述，没有出声打搅，就像过去一样。
“害，反正那老头是个好人。”
柳生挥了下拳头，像是要把那些过往通通击碎，
“他总是对我说什么人间疾苦，所以更应该记住些美好的东西之类的话，我那时候觉的跟放屁差不了多少，他又没经历过我的那些事，凭什么来教育我怎样？”
“不过后来，我渐渐想通了。”
少年挑起眉梢，看向身边的少女。
许小竹这个听众在此刻发挥了很好的捧哏作用，十分自然的问道，
“想通了什么？”
“用记住别人带给自己的痛苦来让自己更加痛苦，这是件非常不划算的事。”
柳生盯着许小竹好看的小脸，笑道，
“正如他所说的，应该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
什么美好的东西？
人还是事，或者说回忆？
这话对女孩子说很微妙，许小竹知道柳生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还是觉得篝火烧的有些热。
她转过脸，心里有些着恼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但那家伙的笑容又实在太有魅力，让人有些不大自在。
为了摆脱这种莫名心慌的小情绪，许小竹将一缕头发绕在小指上把玩，佯装漫不经心地道，
“你刚刚说，早该猜到我，是什么意思？”
柳生八岁那年出逃，她那时也不过七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像他们这种经历了生死与坎坷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刚见到柳生时要打量那么久的原因。
虽说在认出他后自己的表现有些破绽，但既然说到“早该”，那肯定是心里已经有了依据和猜测，她自认自己的变化不小，无论是身材还是什么，又带着斗笠遮住样貌，按说这家伙应该没有理由联想到自己才对。
“因为我之前和你说过，知春亭出事那天，我找到了所有能找到的尸体。”
柳生隔着隆起的后背用大拇指指了指那方雪堆，后半截的话并没有明说，但少女知道他想说什么。
既然那雪堆里的尸骨没有你，那今天的你自然应该是许小竹。
“天玑境的招式打在身上，尸骨无存也不新鲜，很多长老连灰都没有留下，更何况你又进不去，只是找到了外面的尸体而已。”
少女看着他，显然并不认可这样的说法，因为漏洞太多，而且她也根本不相信什么直觉之类的说法。
“人都希望事情的发生向好的方面发展，尤其是灾难来临的时候。”
柳生摊了摊手，笑着望向许小竹，但却看到了一双清澈平静的眼眸。
而那双眼的主人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像是倒映在湖面里的明月。
于是柳生不由自主敛了笑容，有些尴尬，最终又不得不屈服于少女的执着之下，叹息道，
“好吧，我老实交代，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猜到是你。”
“你的意思是那句话是假的？”
眉梢微微挑起，许小竹似乎有些生气。
虽然并不相信感觉，但从某种不可控的角度出发，她其实还是希望听到独一无二的回答。
“不不不。”
柳生急忙摆手，看着她十分认真地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猜到是你，因为你的变化很大，而且老实说，我也有想过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了之类的，甚至那会还研究过阵法，想着去那边给你收尸，可惜无师自通这种事太不适合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进去的办法，后来我就想着不论怎么着也不能落下你，然后就偷了块家里的板子刻上了你的名字随身带着，每年来这祭祀的时候也会烧几炷香，念叨几句……”
少年嘴里说着手里比划着，解释的有些急切。
许小竹听着却真的有些生气了，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质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死了？”
柳生闭上了嘴，有些无辜，心想有这种觉得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少女的气息微微粗了几分……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年的历练似乎是不怎么太够，比如现在她就很想揍他一顿。
“说实话。”
她瞪了一眼柳生，说道，
“不许给我装傻！”
在知春亭那段时间他就是这样，嘻嘻哈哈，明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却偏偏故意气人家，还喜欢装无辜。
那些欺负他的人也一样经常被他气的抓狂，虽然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柳生被堵在墙角挨上一顿胖揍，可他事后完全没有一点觉悟，仗着身子骨异于常人恢复的块，也完全不在乎伤痛，顽强的就像是头小兽。
见许小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柳生住了嘴，仔细检讨一番后发觉自己说的好像确实不大好。
可既然你和我说什么被天玑境打中后会尸骨无存之类的，不就是从侧面告诉我你也有死的可能，然后想问问我以为你死后的反应吗？
少年心里想着，于是便真的感到无辜起来。
但无辜又不能真的表现出来，否则某人剑鞘肯定会戳上他的软肋，那儿最敏感，滋味属实谈不上好。
“兴许是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柳生叹了口气。
因为只有过你这么一个朋友，所以哪怕你变化再大，熟悉的感觉也不会完全消失……
他本来不想说，想靠装傻糊弄过去，因为他不想矫情，又觉着说实话有些酸，而且太老套，哪怕他的确只有许小竹这一个朋友，哪怕过往的十二年里，只有她坐到过自己的身边。
少年想要坚强，就像他曾经趴在泥土里恶狠狠发誓终有一天要回来拆了知春亭那样渴求，事实上他也的确足够坚强，就像那个冬天醒来时平静无波的眼眸。
可这世间一切的坚强，归根结底终究只是一副盔甲罢了，总有某件事某个人，可以透过那副盔甲，探视到其内最深处守护着的柔弱。
人心是软的。
“这还差不多。”
听着少年的回答，许小竹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心想敢糊弄姑奶奶？还以为是小时候吗？
柳生看着火堆，心想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执着，不论问题还是什么，总要弄个清楚。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有变，这就已经足够了。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往火堆里填了块柴，柳生问她。
“中土。”
许小竹回答的很简洁，她忽然觉得背后的剑坐着有些碍事，于是伸手解下背带，一边整理一边说道，
“那是整个大陆的中心，数不尽的门派势力，有很多高人，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柳生从山顶眺望夜空，想象着那方浩大土地上坐落的雄城仙山，渐渐有些神往，怔怔出神半晌，又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她，
“你当年是怎么逃出来的？”
听着柳生的疑问，许小竹下意识望向凉亭另一边的黑暗，略微沉默后说道，
“知春亭藏书楼有一处传送阵法，听师傅说当年是为了方便从山下运木料而建的，不过那阵法不能传送人，他临时用血篡改了符文，我这才逃了出来……”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但柳生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用的是我字，而不是我们。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例如节哀或者抱歉之类的，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苍白无力的话，有什么好说的必要？
他只是有些心疼。
因为不同于他对知春亭的恨，许小竹自小就在那里长大，相貌天赋出众的她无论是师傅还是师兄弟对她都是百般呵护，与他这个扔在那没人管的野人不同，那些人都是她的亲人和朋友。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夜突遭变故，这之中内心的波折与坎坷可想而知。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修行者要是连生死都看不开，也就不要去修了。”
兴许是感受到了柳生的情绪，许小竹淡淡说道。
“我明白。”
柳生往她身边凑了凑，肩膀几乎挨在了一起，冲着少女扬了下眉，
“最基本的嘛。”
“什么最基本的？”
许小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失笑出声，因为少年背后的隆起也随着他的动作拱了过来，让她想起了荷花缸里养了五年的绿毛龟。
不，或许应该说是黑毛才更加贴切些。
“生死啊！”
柳生一脸认真。
“虽然我没修行过，但是书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书里说的你也信啊？”
许小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那些都是传记话本编的故事，你难道以为修行者都是那种仙风道骨，看淡尘世的样子吗？他们其实更加怕死，不然求长生做什么？”
“额……”
柳生呆了一呆，发现这句话真的是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看着他这幅样子，许小竹有些无奈，又有些替他抱不平。
因为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师傅是必须要传授他修行法门和剑术的，那些人也应该称呼他师弟而不是杂种，只可惜人本性中的贪婪偏见实在是根深蒂固，不然少年何至于从书上看？
“待会我要进去找些东西。”
她忽然站了起来，略显臃肿的淡蓝色绒衣卷过一阵极淡的清香，
“你陪我去吧，那里应该已经荒废很久了，他们不会做收尸这种事情，场景也许会很怕人。”
……
他认为自己并不认识她，因为不论是从这姑娘的气质还是穿着来看，都不像是镇上的人，而他也从未出过镇子。
但柳生总觉的少女认得他，这倒不是因为什么男人的自信，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说感觉或许有些不太严谨，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姑娘已经站在他身前看了他许久，但没有说一句话。
跳跃的火光照耀在她天蓝色的绒衣上，低着头，斗笠上的面纱遮住了容颜，柳生望着那只捏在灯笼杆上白皙细腻的小手，微微有些失神，心里忍不住暗赞一声真是好看。
燃烧的火堆，满是骨骸的雪堆，少年与提着灯笼的少女默默相对，一坐一站，精致的绒衣与粗糙的黑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某国的公主在打量街边墙角下的落魄少年。
只不过公主没有侍女，少年虽贫但并不落魄。
夜风穿过树林，吹起遮住少女容颜的面纱，露出半张白皙细腻的脸颊，可能是因为火堆的温暖驱散了一路而来寒意，那小脸上带着些许苹果般的红润。
“你不打算请我坐吗？”
对视许久后少女终于轻轻开口，声音清脆。
“这亭子又不是我的。”
柳生耸了耸肩，向火堆那边扬了扬下巴，笑着说道，
“姑娘随意。”
斗笠微微动了一下，那少女似乎是点了下头，然后竟直接走到了柳生的身边坐了下来，肩膀相距不过一尺。
柳生心中微动，更加确信之前的猜测没错，于是悄悄松开握住剑柄的手，转而拿起一旁的树枝拨弄起火堆，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少女双手抱膝，侧着脸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的声音很平淡，但柳生总觉着这话里的语气有些明知故问的调皮味道。
兴许是因为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
暗暗在心里摇了摇头，柳生有些自嘲，
“虽然我刚刚说，姑娘随意，但我不认为姑娘会真的如此随意，也许充满魅力的男人可以让姑娘随意些，但那肯定不包括我。”
这话听起来有些容易引人遐想，但无伤大雅，算是柳生对少女不赶紧交代事实和刻意隐瞒的壳上轻轻敲了一指节。
“哦？”
少女似乎来了兴趣，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柳生话里潜在的调戏，
“为什么不包括你？难道你比别人差吗？”
“我是个异类！”
柳生微微一笑，反手用拨过火堆的树枝敲了敲后背，邦邦作响，火星溅落，像是敲在了什么棱上。
“大家都害怕我，讨厌我，当然，这不代表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他们不接受我而已。”
“与众不同的事物总会引起人们异样的眼光，我觉得那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他们太平常了。”
少女望着火堆，面纱下的声音显得很清幽，但不知为何却让柳生感觉到了一股恍若身处在高山之巅的傲气与胸怀，于是忍不住有些开心，他挠了挠头，说道，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接受，不过他们安慰我的方法大都是不安慰，活了十四年，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
少女对此不置可否，她看了一眼凉亭的另一边，问道，
“天色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生被噎了一下，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拍手，然后竖起拇指夸赞姑娘你这个问题问的真好。
“我是来找东西的。”
似乎是读懂了少年眼神里蕴含的意味，她解释道，
“本来想着白天过来的，但是白天太扎眼，而且我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走干净，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你。”
说着，她将目光重新落在柳生的身上，
“五年前你偷偷离开了知春亭，大家都说你走不出护山阵，老师还派人寻找过，但是没有找到，那时候他们认为你肯定被困死在外面了，但我不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
“要不是遇到那老头，他们说的兴许就成真了。”
柳生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她，
“所以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吗？”
“你不是长长在我面前吹嘘自己聪明吗？既然这么聪明，为什么猜不到？”
少女轻笑，旋即也不打算再做掩饰，伸手轻轻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足以让篝火暗淡几分的俏脸，清脆动听的声音，恍若久远，
“枫，好久不见。”
“你……”
看着少女那有些熟悉的容颜，听着那个除二人以外没有第三人知晓的称呼，柳生如遭雷击，但心中的疑惑却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呆愣许久之后，忍不住苦笑一声，
“许小竹，我早该猜到是你的。”
听着柳生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少女不由开心的眯起双眼，那巧笑嫣然的模样仿佛在说，
“真笨！”
“知春亭出事那天，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尸体全都找到了，不论齐全的还是零碎的。”
柳生向后一仰靠在柱子上，仰头望天，像是讲述，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对知春亭没什么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憎恨，当然你也很清楚我有自己的理由，那理由也足够多，至于出逃的原因其实也是想着能有一天回来亲手把这里砸的稀烂，故事里的情节不都是这样吗？
看了一眼头顶烂瓦里的星空，柳生伸出手，张开五指，盯着指尖里的星光，接着说道，
“可惜我想的挺美，却错算了护山阵的威力，那些家伙说的没错，我是死在了那里，但却被柳老头救了回来。”
“他没有嫌弃我的身份，替我掩饰，对外声称我是他白捡来的儿子，但我那时并不认他，满心都是学本事回来报仇这一件事，还把家里的木料都给倔了……”
许小竹坐在柳生的旁边，静静的听着他的讲述，没有出声打搅，就像过去一样。
“害，反正那老头是个好人。”
柳生挥了下拳头，像是要把那些过往通通击碎，
“他总是对我说什么人间疾苦，所以更应该记住些美好的东西之类的话，我那时候觉的跟放屁差不了多少，他又没经历过我的那些事，凭什么来教育我怎样？”
“不过后来，我渐渐想通了。”
少年挑起眉梢，看向身边的少女。
许小竹这个听众在此刻发挥了很好的捧哏作用，十分自然的问道，
“想通了什么？”
“用记住别人带给自己的痛苦来让自己更加痛苦，这是件非常不划算的事。”
柳生盯着许小竹好看的小脸，笑道，
“正如他所说的，应该记住那些美好的东西……”
什么美好的东西？
人还是事，或者说回忆？
这话对女孩子说很微妙，许小竹知道柳生不是这个意思，但她还是觉得篝火烧的有些热。
她转过脸，心里有些着恼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但那家伙的笑容又实在太有魅力，让人有些不大自在。
为了摆脱这种莫名心慌的小情绪，许小竹将一缕头发绕在小指上把玩，佯装漫不经心地道，
“你刚刚说，早该猜到我，是什么意思？”
柳生八岁那年出逃，她那时也不过七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像他们这种经历了生死与坎坷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刚见到柳生时要打量那么久的原因。
虽说在认出他后自己的表现有些破绽，但既然说到“早该”，那肯定是心里已经有了依据和猜测，她自认自己的变化不小，无论是身材还是什么，又带着斗笠遮住样貌，按说这家伙应该没有理由联想到自己才对。
“因为我之前和你说过，知春亭出事那天，我找到了所有能找到的尸体。”
柳生隔着隆起的后背用大拇指指了指那方雪堆，后半截的话并没有明说，但少女知道他想说什么。
既然那雪堆里的尸骨没有你，那今天的你自然应该是许小竹。
“天玑境的招式打在身上，尸骨无存也不新鲜，很多长老连灰都没有留下，更何况你又进不去，只是找到了外面的尸体而已。”
少女看着他，显然并不认可这样的说法，因为漏洞太多，而且她也根本不相信什么直觉之类的说法。
“人都希望事情的发生向好的方面发展，尤其是灾难来临的时候。”
柳生摊了摊手，笑着望向许小竹，但却看到了一双清澈平静的眼眸。
而那双眼的主人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像是倒映在湖面里的明月。
于是柳生不由自主敛了笑容，有些尴尬，最终又不得不屈服于少女的执着之下，叹息道，
“好吧，我老实交代，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猜到是你。”
“你的意思是那句话是假的？”
眉梢微微挑起，许小竹似乎有些生气。
虽然并不相信感觉，但从某种不可控的角度出发，她其实还是希望听到独一无二的回答。
“不不不。”
柳生急忙摆手，看着她十分认真地道，
“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没有猜到是你，因为你的变化很大，而且老实说，我也有想过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了之类的，甚至那会还研究过阵法，想着去那边给你收尸，可惜无师自通这种事太不适合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进去的办法，后来我就想着不论怎么着也不能落下你，然后就偷了块家里的板子刻上了你的名字随身带着，每年来这祭祀的时候也会烧几炷香，念叨几句……”
少年嘴里说着手里比划着，解释的有些急切。
许小竹听着却真的有些生气了，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质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我死了？”
柳生闭上了嘴，有些无辜，心想有这种觉得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
少女的气息微微粗了几分……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几年的历练似乎是不怎么太够，比如现在她就很想揍他一顿。
“说实话。”
她瞪了一眼柳生，说道，
“不许给我装傻！”
在知春亭那段时间他就是这样，嘻嘻哈哈，明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却偏偏故意气人家，还喜欢装无辜。
那些欺负他的人也一样经常被他气的抓狂，虽然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柳生被堵在墙角挨上一顿胖揍，可他事后完全没有一点觉悟，仗着身子骨异于常人恢复的块，也完全不在乎伤痛，顽强的就像是头小兽。
见许小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柳生住了嘴，仔细检讨一番后发觉自己说的好像确实不大好。
可既然你和我说什么被天玑境打中后会尸骨无存之类的，不就是从侧面告诉我你也有死的可能，然后想问问我以为你死后的反应吗？
少年心里想着，于是便真的感到无辜起来。
但无辜又不能真的表现出来，否则某人剑鞘肯定会戳上他的软肋，那儿最敏感，滋味属实谈不上好。
“兴许是因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柳生叹了口气。
因为只有过你这么一个朋友，所以哪怕你变化再大，熟悉的感觉也不会完全消失……
他本来不想说，想靠装傻糊弄过去，因为他不想矫情，又觉着说实话有些酸，而且太老套，哪怕他的确只有许小竹这一个朋友，哪怕过往的十二年里，只有她坐到过自己的身边。
少年想要坚强，就像他曾经趴在泥土里恶狠狠发誓终有一天要回来拆了知春亭那样渴求，事实上他也的确足够坚强，就像那个冬天醒来时平静无波的眼眸。
可这世间一切的坚强，归根结底终究只是一副盔甲罢了，总有某件事某个人，可以透过那副盔甲，探视到其内最深处守护着的柔弱。
人心是软的。
“这还差不多。”
听着少年的回答，许小竹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心想敢糊弄姑奶奶？还以为是小时候吗？
柳生看着火堆，心想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执着，不论问题还是什么，总要弄个清楚。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最重要的东西还没有变，这就已经足够了。
“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往火堆里填了块柴，柳生问她。
“中土。”
许小竹回答的很简洁，她忽然觉得背后的剑坐着有些碍事，于是伸手解下背带，一边整理一边说道，
“那是整个大陆的中心，数不尽的门派势力，有很多高人，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柳生从山顶眺望夜空，想象着那方浩大土地上坐落的雄城仙山，渐渐有些神往，怔怔出神半晌，又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她，
“你当年是怎么逃出来的？”
听着柳生的疑问，许小竹下意识望向凉亭另一边的黑暗，略微沉默后说道，
“知春亭藏书楼有一处传送阵法，听师傅说当年是为了方便从山下运木料而建的，不过那阵法不能传送人，他临时用血篡改了符文，我这才逃了出来……”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但柳生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用的是我字，而不是我们。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例如节哀或者抱歉之类的，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苍白无力的话，有什么好说的必要？
他只是有些心疼。
因为不同于他对知春亭的恨，许小竹自小就在那里长大，相貌天赋出众的她无论是师傅还是师兄弟对她都是百般呵护，与他这个扔在那没人管的野人不同，那些人都是她的亲人和朋友。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夜突遭变故，这之中内心的波折与坎坷可想而知。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修行者要是连生死都看不开，也就不要去修了。”
兴许是感受到了柳生的情绪，许小竹淡淡说道。
“我明白。”
柳生往她身边凑了凑，肩膀几乎挨在了一起，冲着少女扬了下眉，
“最基本的嘛。”
“什么最基本的？”
许小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失笑出声，因为少年背后的隆起也随着他的动作拱了过来，让她想起了荷花缸里养了五年的绿毛龟。
不，或许应该说是黑毛才更加贴切些。
“生死啊！”
柳生一脸认真。
“虽然我没修行过，但是书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书里说的你也信啊？”
许小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那些都是传记话本编的故事，你难道以为修行者都是那种仙风道骨，看淡尘世的样子吗？他们其实更加怕死，不然求长生做什么？”
“额……”
柳生呆了一呆，发现这句话真的是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看着他这幅样子，许小竹有些无奈，又有些替他抱不平。
因为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师傅是必须要传授他修行法门和剑术的，那些人也应该称呼他师弟而不是杂种，只可惜人本性中的贪婪偏见实在是根深蒂固，不然少年何至于从书上看？
“待会我要进去找些东西。”
她忽然站了起来，略显臃肿的淡蓝色绒衣卷过一阵极淡的清香，
“你陪我去吧，那里应该已经荒废很久了，他们不会做收尸这种事情，场景也许会很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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