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你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一个深夜提着灯笼，明知山中有尸体鬼魅却还偏偏独身前来的少女，居然会说出，“陪我去，很怕人”这样貌似没有问题的词汇，听上去总感觉有些问题。
柳生也觉着这话里问题很大，掩饰味道太足，因为俩人的背后就是堆满骸骨断剑的雪堆，而她刚刚还在与自己叙旧且面不改色。
怕是肯定不怕的，所以这话的后半段基本可以划分到找理由或者脸皮薄的行列，重点只在于邀请。
可你说你是来找东西的，要我去做什么呢？
柳生心里自然而然的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并没有问，直觉告诉他许小竹的邀请绝不是临时起意。
所以他只是略作迟疑，便点了点头，笑道，
“好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佳人有约，岂能不从。”
“贫嘴！”
许小竹的唇角也露出了笑意，白了他一眼，
“待会跟紧我的步子，小心迈错。”
“放心吧，我眼神好着呢。”
柳生起身抖了抖黑衣，伸手从一旁拿来根新鲜的木柴，弄了块破布绕在顶端，然后又从竹篓里拿出个装满松脂的小盒子，扣下来一部分涂抹在布上，待涂抹均匀后向着火堆一探，随着细密的噼啪声响起，一根简易的火把就这么成型了。
“这东西烧不了多久，我记得那里面有夜明石做的灯，希望还没有被砸碎吧，不然的话就只能用你的灯笼了……”
柳生打量着手里的火把，话落却没听到回应，于是扭头看去，发觉许小竹正站在雪堆前，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轻念着什么。
因为距离有些远，柳生听不清她具体说的是什么，只隐隐约约有几个晦涩的字眼传入耳中，像是柳老头每晚常念的经文，但又有些不同。
他很识趣的没有去打搅，只是持着火把默默站在了她的旁边。
“愿世间一切苦终成虚妄，来世无灾，平安喜乐。”
许小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这次柳生离的比较近，在听到来世无灾，平安喜乐这几个字之后，他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
火光下少女的眼角似乎闪着光，像是松针上挂着的小冰晶。
柳生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但又说不出因为什么，只是对于那些枯骨生前所做的怨念却在此刻彻底消弭于无形。
毕竟他还能站着，而他们连跪着道歉都已经不能。
所以何必惩罚自己？
“走吧。”
许小竹睁开眼，不再去看雪堆，而是转身向着亭子的另一边走去，干脆利落的动作居然凭空多了几分飒爽之气，看的柳生忍不住眨了眨眼。
初春的日子应该一天比一天暖吧，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他想着，略作犹豫后解下背着的竹篓，将它放在了雪堆的旁边，那把断剑没有如约还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柳生觉得自己或许会用得到它。
心中默默说了句抱歉，拍了拍竹篓的盖子算作道别，柳生紧跑几步追上少女，大声问道，
“哎？你刚刚念的是佛经吗？”
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许小竹放缓了脚步，待他追上来后这才说道，
“并不是，不过也的确是那里的东西，教我这段的是白马寺的僧人，他说这叫往生咒，不过后半段是我自己加的。”
“有什么作用？”
柳生很好奇。
许小竹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不过在心绪不平时默念一番，可以起到静心的效果，许多人请他们做法事超度，也会念这个。”
“这样啊……”
柳生若有所思，忽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有时间的话能教教我吗？”
许小竹侧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要说你学这个做什么，脑海中却闪过些许过往，于是便有些担忧起来。
“自那次之后，还有发作过吗？”
“有过几次。”
柳生点了点头，略作沉默后继续说道，
“不过都被我压制下来了，很辛苦，如果你说的往生咒真的有清心凝神的功效，我想它对我的怪症也会有不小的帮助。”
“用法不搭。”
许小竹摇了摇头，挥手用剑柄轻点了下面前的空气，波纹荡漾，清冷的山景忽然变成了透明水面似的东西，看上去充满了弹性。
“它确实有一定静心的功效，但并不能治病，你难道想提前给自己超度？”
“这样啊……”
柳生微微低下头，有些失望。
自那场大雪过后，他极少有这类情绪，只是那病发作起来着实让人遭受不住，因此有些难以自持。
看着他的样子，许小竹默默无言，只是心中的那道想法在此刻更加坚决肯定了许多。
空气中荡漾的波纹此时已经平缓，变成了镜子面似的东西，倒映出二人模糊的影子。
“走吧。”
她扭过头，轻轻说道。
“嗯……”
柳生应了声，紧随许小竹的步伐迈入其中，嗦的一声轻响，镜子面欢快的弹动了起来，于是残破的古亭内便再无少年少女的身影，山林重归寂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戏曲里拿下幕布的皮影画。
镜面之内，柳生的视角又是另一番模样，此时他的四周充满了水流般的光幕，眼前景象时而转变成下山的路，时而转变成森林，时而转变成不知道是哪里的村落。
不停变换的场景与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差，让人头晕目眩，不要说分清方向，就是站着都有些困难。
迷迷糊糊之间，柳生依旧牢记着许小竹的提醒，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在前面那件蓝色绒衣上……
许小竹脚步倒是依旧稳定，前行一会后，她停了下来，默默注视着周围流转的光幕，忽然回手一拉，柳生只觉一股大力自手腕传来，整个人被扯了个趔趄，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清冷的山景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他站在了一大片圆形平台上，平台的前面多了许多被积雪覆盖的残破建筑，高低错落有致，依稀可见曾经的壮观。
山顶没有树林的遮挡，格外明亮的月光倾洒在这一片破败之上，除了冷清之外，更显几分悲凉萧瑟。
“还真是……”
看着眼前的一切，柳生摇了摇头，心里感慨万千，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在这里长大，也曾发誓砸了这里，面前发生的种种他不是没想过，也幻想过那个主角就是他自己。
只是当这一切真实的摆在眼前时，心情又似乎截然不同。
也许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吧。
他这样想着，又莫名觉得自己更加成熟了，于是又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许小竹没有注意到他内心里翻着花的变化，因为她也一样，要说与柳生不同的，大概是更多了些怀念。
这无可厚非，因为自离开知春亭后，二人还都是第一次回来。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沉默，背后波动的阵法早已慢慢恢复成亭子的模样，松脂燃烧产生的薄烟缓缓飘散，山顶意外的没有风，鼻息间除了湿冷便满是那味道……
“要找什么？”
柳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怕惊扰到沉默中的少女，所以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环境中依旧显得突兀。
闻言少女肩膀微震，侧过身子淡淡说道，
“阵法破了，我只不过有点头晕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她的声音有些闷，而且明显是答非所问。
“看出来了。”
柳生嘿嘿一笑，用肩膀撞了许小竹一下。
看出来什么？
反正不可能是什么破阵法，更不可能是头晕，因为头晕的是他，但是他不瞎。
这里不是外面，也没有别人，所以柳生并不打算配合，而是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她。
“你！”
许小竹一阵羞恼，心想你这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小时候揍的轻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晚点站出来救他，反正他抗揍，凭那些家伙也打不死……
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想要给某人一剑鞘的冲动，少女将注意力重新放在面前的废墟上。
柳生虽然有时候很气人，但不得不说，这突然的一下却将她内心里刚升起的难过冲了个七零八落，羞恼过后竟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你跟我走就是了。”
丢下一句话后，少女飘然前行，灯火摇曳，像只精灵。
柳生闻言心头微动，脸上的嬉闹也忍不住敛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紧随其后。
二人各怀心事，但脚步总归是在向前，一路坍塌的楼阁庭殿都没有让许小竹停留分毫，似乎她早就知道那东西在哪似的。
柳生倒是东张西望，他没有从正面进过知春亭深处，过去只是远观，因为那些人不允许他进来。
只不过现在他们都安静的躺在废墟或者灰尘里，再也没办法在他面前指指点点了。
“确实有好多没找到。”
看着某处琉璃瓦下挂着布片的半截腿骨，柳生心绪有些飘忽，想着待会回去的时候要不要给他们弄一起整个大点的坟包……
毕竟区别对待总是不好的，虽然那并不是他的本意。
“应该就是这里了。”
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柳生闻言抬头看去，却不由得愣住了。
青砖瓦房，有院子，两间屋，门前有一方干涸的荷花缸，除了黑檀木雕刻的窗棂外，一切看上去都很普通，普通的就像是镇里那些普通人的家。
可这里是知春亭，凡人眼中的世外之地，本不应该有这样普通的屋子才对。
柳生对这里倒是很熟悉，因为这是许小竹当年的住所，或者说是闺房。
他下意识看向荷花缸旁的角落，那个半人高的洞早已被杂草覆盖，当年的他不能自由出入，想见她要么是在外面等，要么绕上一大圈走秘密小路钻荷花缸旁的墙洞。
没想到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他居然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当年人小没留意，不过现在看来，你还真是有够怪的！”
打量着眼前有三分陌生的院落，柳生笑了，扭头看向许小竹。
“知春亭最受器重欢迎的小师妹，居然会选这么个院子住？你是咋想的？”
他刚刚从前面过来，见识过那些残存的恢弘，以许小竹的身份，想要那些简直不要太容易。
反倒是眼前这貌似简陋的才更难，他可不认为那些假清高的家伙会愿意让自己的白衣粘上泥灰，更别提高高在上的他们何时研究过泥瓦匠的活？
山下镇子里的凡人倒是有不少会的，可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呢？能让柳老头扫山门就已经是极限了。
“屋子再好，卧榻不过几尺，那些身外之物，与修行又有什么益处？”
许小竹不以为然，淡淡回应。
“你这口气怎么像是个尼姑？”
柳生向后躲开半尺，连连挥手。
锵呛一声轻鸣，院前似有白光一闪，清脆之声，点点笑意，
“皮痒了？”
“错了……”
少年咧了咧嘴，黑衣翻动，悄悄将肋下的剑柄推回剑鞘，心里却是大大的不服气。
许小竹轻笑着收回剑，摇了摇头，知道他不服，事实上这家伙也从来没有服过任何人，当年他的脊梁哪怕被打弯，头埋进泥土里，也会顺着牙缝挤出有本事就打死我这句话，对着那些欺负他的人竖起中指。
有些可笑，做法也不够聪明隐忍。
“你就不怕他们真的把你打死？”
递药的时候她曾经这样问过他，小脸满是青紫淤泥的少年擦了把鼻涕，犹带凶戾的眼中仿佛燃着火，说了一句让她记忆犹新的话。
“怕，但是我更怕自己屈服！”
那一刻许小竹才明白，少年不是不懂隐忍，更不是小孩子打输了赌气，只不过当生命与某些东西摆在他面前逼着他做选择时，极少见的选择了后者而已。
过刚易折，那折便折了，
可能会死，死就死！
他也没什么可以牵挂的。
所以这唯一剩下的，名为骨气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的，丢一次就啥都没有了。
位卑但不自卑的少年名字里虽有个柳字，但却一直努力把自己活成松柏的样子，虽然并没有人告诉过他松柏样的人格是什么样的人格……
这种活法很累也很容易死，但他偏是要这样。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自己才对他另眼相看？
许小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与之有关，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在事后去找师傅，指名要那几个人给她建这样一所院落了。
这事她自然没跟柳生说过，只是在院落建成后邀请他来参观玩耍，坐在门口笑着听他骂那些家伙的娘。
当然，知春亭小师妹很记仇这件事柳生同样也不知道，就如同他现在还以为这院落真的是她的住所一样……
“其他地方都被毁了，怎么只有这里完好无损？”
柳生单臂抱胸，另一只手摸索着下巴做沉思状。
“而且，我也一直有个疑问……”
他抬起头，看向许小竹，
“当年知春亭那场大战，究竟是因何而起？”
话音落下，院前忽有风起，深秋似的萧瑟冰凉。
天蓝色绒衣下，少女微微沉默，有些意外，有些赞许，也有些释然的感觉，诸多情绪糅杂之下，化作一句貌似平淡的疑问，
“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没有修为？难道你猜不到那些人那些势力的恐怖？难道现在的这一切不是你曾经期待渴望见到的？
还是说，天生超越常人的直觉让你发现了什么？
“就当我是好奇吧。”
柳生摊了摊手，不算撒谎，的确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没有被毁。”
许小竹摇了摇头，伸手推开屋门，沉淀了数年的灰尘簌簌而落，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一边挥手驱赶，一边说道，
“不过我想，那些人应该是觉得它不在这里吧。”
凡人藏些碎银都是要找床下地窖之类的地方，更何况修行者？
就算不是放在什么悬崖洞府里，也该是楼里塔里，再不济也应该弄几道阵法，被人碰到就爆炸自毁什么的……
小院在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但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说到底还是因为太不起眼太普通，而且没有一点禁制，无论怎么想那东西也不该是在这里。
“所以你要找的东西，与那场大战有关？”
柳生眉梢挑起，有些意外，但不太意外。
“算是吧。”
许小竹微微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看向柳生，目光中有着别样的复杂，
“那件东西的确是引发知春亭大战的原因，不过这一切的源头，却是因为你！”
万籁俱寂……
松脂火把上的火苗突地一跳，化作青烟熄灭，只在木柴漆黑的端面留下些许残余的红光，
柳生瞪大了眼，良久无言。
他猜到许小竹邀请他入知春亭应该是有些原因，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原因。
喉结有些艰难的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是被唾沫呛到了，少年的声音略带些沙哑，
“为什么？”
他只不过是师傅游历时捡来的东西，不知来处，不知去处，不属于人，更不属于妖，是杂种，是怪物，是无人知晓的异类。
那些人在背后是这样说的，他虽然不这样认为，但也无法否认，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因为你根本不是什么异类。”
许小竹看着他，淡淡声音落入后者耳中，从未有过的动听，
“你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
柳生也觉着这话里问题很大，掩饰味道太足，因为俩人的背后就是堆满骸骨断剑的雪堆，而她刚刚还在与自己叙旧且面不改色。
怕是肯定不怕的，所以这话的后半段基本可以划分到找理由或者脸皮薄的行列，重点只在于邀请。
可你说你是来找东西的，要我去做什么呢？
柳生心里自然而然的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但并没有问，直觉告诉他许小竹的邀请绝不是临时起意。
所以他只是略作迟疑，便点了点头，笑道，
“好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佳人有约，岂能不从。”
“贫嘴！”
许小竹的唇角也露出了笑意，白了他一眼，
“待会跟紧我的步子，小心迈错。”
“放心吧，我眼神好着呢。”
柳生起身抖了抖黑衣，伸手从一旁拿来根新鲜的木柴，弄了块破布绕在顶端，然后又从竹篓里拿出个装满松脂的小盒子，扣下来一部分涂抹在布上，待涂抹均匀后向着火堆一探，随着细密的噼啪声响起，一根简易的火把就这么成型了。
“这东西烧不了多久，我记得那里面有夜明石做的灯，希望还没有被砸碎吧，不然的话就只能用你的灯笼了……”
柳生打量着手里的火把，话落却没听到回应，于是扭头看去，发觉许小竹正站在雪堆前，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轻念着什么。
因为距离有些远，柳生听不清她具体说的是什么，只隐隐约约有几个晦涩的字眼传入耳中，像是柳老头每晚常念的经文，但又有些不同。
他很识趣的没有去打搅，只是持着火把默默站在了她的旁边。
“愿世间一切苦终成虚妄，来世无灾，平安喜乐。”
许小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这次柳生离的比较近，在听到来世无灾，平安喜乐这几个字之后，他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
火光下少女的眼角似乎闪着光，像是松针上挂着的小冰晶。
柳生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但又说不出因为什么，只是对于那些枯骨生前所做的怨念却在此刻彻底消弭于无形。
毕竟他还能站着，而他们连跪着道歉都已经不能。
所以何必惩罚自己？
“走吧。”
许小竹睁开眼，不再去看雪堆，而是转身向着亭子的另一边走去，干脆利落的动作居然凭空多了几分飒爽之气，看的柳生忍不住眨了眨眼。
初春的日子应该一天比一天暖吧，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他想着，略作犹豫后解下背着的竹篓，将它放在了雪堆的旁边，那把断剑没有如约还回去，不知道为什么，柳生觉得自己或许会用得到它。
心中默默说了句抱歉，拍了拍竹篓的盖子算作道别，柳生紧跑几步追上少女，大声问道，
“哎？你刚刚念的是佛经吗？”
听着背后传来的声音，许小竹放缓了脚步，待他追上来后这才说道，
“并不是，不过也的确是那里的东西，教我这段的是白马寺的僧人，他说这叫往生咒，不过后半段是我自己加的。”
“有什么作用？”
柳生很好奇。
许小竹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不过在心绪不平时默念一番，可以起到静心的效果，许多人请他们做法事超度，也会念这个。”
“这样啊……”
柳生若有所思，忽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
“有时间的话能教教我吗？”
许小竹侧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要说你学这个做什么，脑海中却闪过些许过往，于是便有些担忧起来。
“自那次之后，还有发作过吗？”
“有过几次。”
柳生点了点头，略作沉默后继续说道，
“不过都被我压制下来了，很辛苦，如果你说的往生咒真的有清心凝神的功效，我想它对我的怪症也会有不小的帮助。”
“用法不搭。”
许小竹摇了摇头，挥手用剑柄轻点了下面前的空气，波纹荡漾，清冷的山景忽然变成了透明水面似的东西，看上去充满了弹性。
“它确实有一定静心的功效，但并不能治病，你难道想提前给自己超度？”
“这样啊……”
柳生微微低下头，有些失望。
自那场大雪过后，他极少有这类情绪，只是那病发作起来着实让人遭受不住，因此有些难以自持。
看着他的样子，许小竹默默无言，只是心中的那道想法在此刻更加坚决肯定了许多。
空气中荡漾的波纹此时已经平缓，变成了镜子面似的东西，倒映出二人模糊的影子。
“走吧。”
她扭过头，轻轻说道。
“嗯……”
柳生应了声，紧随许小竹的步伐迈入其中，嗦的一声轻响，镜子面欢快的弹动了起来，于是残破的古亭内便再无少年少女的身影，山林重归寂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戏曲里拿下幕布的皮影画。
镜面之内，柳生的视角又是另一番模样，此时他的四周充满了水流般的光幕，眼前景象时而转变成下山的路，时而转变成森林，时而转变成不知道是哪里的村落。
不停变换的场景与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差，让人头晕目眩，不要说分清方向，就是站着都有些困难。
迷迷糊糊之间，柳生依旧牢记着许小竹的提醒，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在前面那件蓝色绒衣上……
许小竹脚步倒是依旧稳定，前行一会后，她停了下来，默默注视着周围流转的光幕，忽然回手一拉，柳生只觉一股大力自手腕传来，整个人被扯了个趔趄，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清冷的山景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他站在了一大片圆形平台上，平台的前面多了许多被积雪覆盖的残破建筑，高低错落有致，依稀可见曾经的壮观。
山顶没有树林的遮挡，格外明亮的月光倾洒在这一片破败之上，除了冷清之外，更显几分悲凉萧瑟。
“还真是……”
看着眼前的一切，柳生摇了摇头，心里感慨万千，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在这里长大，也曾发誓砸了这里，面前发生的种种他不是没想过，也幻想过那个主角就是他自己。
只是当这一切真实的摆在眼前时，心情又似乎截然不同。
也许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了吧。
他这样想着，又莫名觉得自己更加成熟了，于是又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许小竹没有注意到他内心里翻着花的变化，因为她也一样，要说与柳生不同的，大概是更多了些怀念。
这无可厚非，因为自离开知春亭后，二人还都是第一次回来。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沉默，背后波动的阵法早已慢慢恢复成亭子的模样，松脂燃烧产生的薄烟缓缓飘散，山顶意外的没有风，鼻息间除了湿冷便满是那味道……
“要找什么？”
柳生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怕惊扰到沉默中的少女，所以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环境中依旧显得突兀。
闻言少女肩膀微震，侧过身子淡淡说道，
“阵法破了，我只不过有点头晕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问题，她的声音有些闷，而且明显是答非所问。
“看出来了。”
柳生嘿嘿一笑，用肩膀撞了许小竹一下。
看出来什么？
反正不可能是什么破阵法，更不可能是头晕，因为头晕的是他，但是他不瞎。
这里不是外面，也没有别人，所以柳生并不打算配合，而是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她。
“你！”
许小竹一阵羞恼，心想你这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小时候揍的轻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晚点站出来救他，反正他抗揍，凭那些家伙也打不死……
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想要给某人一剑鞘的冲动，少女将注意力重新放在面前的废墟上。
柳生虽然有时候很气人，但不得不说，这突然的一下却将她内心里刚升起的难过冲了个七零八落，羞恼过后竟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你跟我走就是了。”
丢下一句话后，少女飘然前行，灯火摇曳，像只精灵。
柳生闻言心头微动，脸上的嬉闹也忍不住敛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紧随其后。
二人各怀心事，但脚步总归是在向前，一路坍塌的楼阁庭殿都没有让许小竹停留分毫，似乎她早就知道那东西在哪似的。
柳生倒是东张西望，他没有从正面进过知春亭深处，过去只是远观，因为那些人不允许他进来。
只不过现在他们都安静的躺在废墟或者灰尘里，再也没办法在他面前指指点点了。
“确实有好多没找到。”
看着某处琉璃瓦下挂着布片的半截腿骨，柳生心绪有些飘忽，想着待会回去的时候要不要给他们弄一起整个大点的坟包……
毕竟区别对待总是不好的，虽然那并不是他的本意。
“应该就是这里了。”
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柳生闻言抬头看去，却不由得愣住了。
青砖瓦房，有院子，两间屋，门前有一方干涸的荷花缸，除了黑檀木雕刻的窗棂外，一切看上去都很普通，普通的就像是镇里那些普通人的家。
可这里是知春亭，凡人眼中的世外之地，本不应该有这样普通的屋子才对。
柳生对这里倒是很熟悉，因为这是许小竹当年的住所，或者说是闺房。
他下意识看向荷花缸旁的角落，那个半人高的洞早已被杂草覆盖，当年的他不能自由出入，想见她要么是在外面等，要么绕上一大圈走秘密小路钻荷花缸旁的墙洞。
没想到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他居然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当年人小没留意，不过现在看来，你还真是有够怪的！”
打量着眼前有三分陌生的院落，柳生笑了，扭头看向许小竹。
“知春亭最受器重欢迎的小师妹，居然会选这么个院子住？你是咋想的？”
他刚刚从前面过来，见识过那些残存的恢弘，以许小竹的身份，想要那些简直不要太容易。
反倒是眼前这貌似简陋的才更难，他可不认为那些假清高的家伙会愿意让自己的白衣粘上泥灰，更别提高高在上的他们何时研究过泥瓦匠的活？
山下镇子里的凡人倒是有不少会的，可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呢？能让柳老头扫山门就已经是极限了。
“屋子再好，卧榻不过几尺，那些身外之物，与修行又有什么益处？”
许小竹不以为然，淡淡回应。
“你这口气怎么像是个尼姑？”
柳生向后躲开半尺，连连挥手。
锵呛一声轻鸣，院前似有白光一闪，清脆之声，点点笑意，
“皮痒了？”
“错了……”
少年咧了咧嘴，黑衣翻动，悄悄将肋下的剑柄推回剑鞘，心里却是大大的不服气。
许小竹轻笑着收回剑，摇了摇头，知道他不服，事实上这家伙也从来没有服过任何人，当年他的脊梁哪怕被打弯，头埋进泥土里，也会顺着牙缝挤出有本事就打死我这句话，对着那些欺负他的人竖起中指。
有些可笑，做法也不够聪明隐忍。
“你就不怕他们真的把你打死？”
递药的时候她曾经这样问过他，小脸满是青紫淤泥的少年擦了把鼻涕，犹带凶戾的眼中仿佛燃着火，说了一句让她记忆犹新的话。
“怕，但是我更怕自己屈服！”
那一刻许小竹才明白，少年不是不懂隐忍，更不是小孩子打输了赌气，只不过当生命与某些东西摆在他面前逼着他做选择时，极少见的选择了后者而已。
过刚易折，那折便折了，
可能会死，死就死！
他也没什么可以牵挂的。
所以这唯一剩下的，名为骨气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的，丢一次就啥都没有了。
位卑但不自卑的少年名字里虽有个柳字，但却一直努力把自己活成松柏的样子，虽然并没有人告诉过他松柏样的人格是什么样的人格……
这种活法很累也很容易死，但他偏是要这样。
或许就是因为这句话自己才对他另眼相看？
许小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与之有关，不然的话，她也不会在事后去找师傅，指名要那几个人给她建这样一所院落了。
这事她自然没跟柳生说过，只是在院落建成后邀请他来参观玩耍，坐在门口笑着听他骂那些家伙的娘。
当然，知春亭小师妹很记仇这件事柳生同样也不知道，就如同他现在还以为这院落真的是她的住所一样……
“其他地方都被毁了，怎么只有这里完好无损？”
柳生单臂抱胸，另一只手摸索着下巴做沉思状。
“而且，我也一直有个疑问……”
他抬起头，看向许小竹，
“当年知春亭那场大战，究竟是因何而起？”
话音落下，院前忽有风起，深秋似的萧瑟冰凉。
天蓝色绒衣下，少女微微沉默，有些意外，有些赞许，也有些释然的感觉，诸多情绪糅杂之下，化作一句貌似平淡的疑问，
“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没有修为？难道你猜不到那些人那些势力的恐怖？难道现在的这一切不是你曾经期待渴望见到的？
还是说，天生超越常人的直觉让你发现了什么？
“就当我是好奇吧。”
柳生摊了摊手，不算撒谎，的确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我也不知道这里为什么没有被毁。”
许小竹摇了摇头，伸手推开屋门，沉淀了数年的灰尘簌簌而落，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一边挥手驱赶，一边说道，
“不过我想，那些人应该是觉得它不在这里吧。”
凡人藏些碎银都是要找床下地窖之类的地方，更何况修行者？
就算不是放在什么悬崖洞府里，也该是楼里塔里，再不济也应该弄几道阵法，被人碰到就爆炸自毁什么的……
小院在这里是有些格格不入，但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说到底还是因为太不起眼太普通，而且没有一点禁制，无论怎么想那东西也不该是在这里。
“所以你要找的东西，与那场大战有关？”
柳生眉梢挑起，有些意外，但不太意外。
“算是吧。”
许小竹微微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看向柳生，目光中有着别样的复杂，
“那件东西的确是引发知春亭大战的原因，不过这一切的源头，却是因为你！”
万籁俱寂……
松脂火把上的火苗突地一跳，化作青烟熄灭，只在木柴漆黑的端面留下些许残余的红光，
柳生瞪大了眼，良久无言。
他猜到许小竹邀请他入知春亭应该是有些原因，但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原因。
喉结有些艰难的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是被唾沫呛到了，少年的声音略带些沙哑，
“为什么？”
他只不过是师傅游历时捡来的东西，不知来处，不知去处，不属于人，更不属于妖，是杂种，是怪物，是无人知晓的异类。
那些人在背后是这样说的，他虽然不这样认为，但也无法否认，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因为你根本不是什么异类。”
许小竹看着他，淡淡声音落入后者耳中，从未有过的动听，
“你是这世间的独一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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