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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而至

    一

    我刚过完我一百岁的生日,儿孙们给我办了一个生日宴,在生日宴上我看着小曾孙蹦蹦跳跳地和我说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笑了,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已经看到黑白无常朝我走来了。

    现在我坐在床沿,这张床也很老了,是我小时候一直睡的床,人老了,总会怀念过去,便将这床从古宅中搬了过来。

    “你还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明早六点,准时跟我们走。”黑无常对我说。

    “知道了。”我笑着对他说。

    “你怎么这么平静?”白无常对我这种态度反而有点诧异,“一般来说,像你这种无病无痛的人,都是要闹的。”

    “注定好的事情,没必要折腾自己。”我对她说,“你们工作很累吧?今天你们就好好休息吧,我去和我儿孙说说话,刚好他们今天都在。”

    我走出房间,几个孙媳和孙女在厨房忙活,一阵一阵香味传来。

    真香啊,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可要好好吃啊。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祖奶奶!”大曾孙看到我连忙跑过来扶我。

    “不用扶,不用扶,你祖奶奶我走路比你还快呢。”我嘴上这样说着,手上还是握住了大曾孙的手,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奶奶,吃饭了。”孙女刚好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了我,“啊浩,扶祖奶奶去洗手。”孙女又对我身边的大曾孙说。

    “好的小姑。祖奶奶我们去洗手。”

    “你们那群小兔崽子快点过来洗手准备吃饭啦。”我对着电视机前喊,我的一群曾孙都在那里或坐或躺,或玩着手机或看着电视。

    “洗手啦。”霎时一大群人都涌过来,真好啊,真有活力,“祖奶奶你先洗。”他们来到我身边又停下,让我先洗。

    “好好。”我说,心里都是高兴,是啊,看到如此场景谁能不高兴呢。

    我在一群曾孙的拥簇下来到餐桌边,孩子的世界总是比较多好奇。

    “祖奶奶,你以前的头发是什么样的呀?”

    “肯定是黑色的。”

    “可是我奶奶的头发是会在阳光下发光的,祖奶奶一定是那种漂亮的头发。”

    “但是我爷爷的头发全都是黑的。”

    我根本插不进嘴去回答,他们便叽叽喳喳讨论了起来。

    年轻时我的头发是什么样的呢?好像是黑的,好像带点金色,好像的确很好看,好像我自己都很喜欢。

    “祖奶奶的头发是黑里带金的,就是你爷爷和她奶奶的结合。”我打断了他们的争吵,“很好看,很多人夸。”

    二

    吃完晚饭,和大家拉了拉家常,一如往日模样。

    当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我起身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最喜欢的睡衣,躺回了床上。

    “不再和他们再多聊一会吗?”黑无常站在我床边,问我。

    “不了,已经足够了。我要留点时间,给故人。”

    “故人?”黑无常对我的话产生了兴趣。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感受到亲人去世,是在我初中二年级。”

    初中二年级,我才十三四岁,还没有我现在的大曾孙大。

    那时陪父亲去做生意的母亲,一直往老家跑,我便知道了,外婆似乎身体不行了,但那时过于迟钝,竟没有觉得失去她就近在咫尺。

    直到一个很平常的早上,我趁着夜色便起来刷牙洗脸,在厨房用柴灶做饭的奶奶走出来对我说:“你外婆走了,刚刚你醒之前,你妈打电话过来了。”

    心中似乎有某个地方被唤醒,它渐渐苏醒,还顺带叫醒了我的记忆。

    记忆里,是外婆给了我一把独特的扇子,说可以保平安。

    后来那把扇子折了,不知被放到了何处。

    记忆里,是外婆给我一条佛坠,说可以保平安。

    后来那佛坠在我洗澡时被扯断了,亦不知去何处了。

    ......

    记忆里有太多关于外婆的东西,但回忆起来的时间我竟没有掉眼泪,如今想来可能是第一次经历如此事情,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才是正常的。

    但那天我还是哭了,在初中教室角落的位置上,后知后觉地掉下了眼泪,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悲伤,后知后觉地知道,我失去了一个很疼很疼我的人。

    后来,由于大人的安排,我没有机会再看一眼外婆,但好在参加了送葬仪式,也算让外婆得以安心。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外婆是什么时候?”黑无常不知不觉已经坐到我身边,听了如此故事,问了我这样的问题。

    “很难说,那时候一直在学习,大人也觉得我仍是个小孩,可能,在外婆离开前一两个月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我看到白无常在角落拭了一下眼角,“没事,我很快就要见到她了,我又是她的外孙女了,我很期待,很开心。”

    “她也很开心。”白无常走过来,也坐在我床边,对我说。

    三

    “我想抽根烟。”黑无常站起来对我说,“你不介意吧?”

    “冥界也有烟吗?”我顿时对这未知的世界感到很好奇。

    “那肯定有,这人间有的一切,冥界都是有的,不然待在下面得多无聊啊。”黑无常回答我,并摸出了一根烟,“所以,我抽了?”

    “去阳台那边,我闻不得烟味。”我指了指阳台对黑无常说,我喜花,当初搬进这房子的时候便要了这个阳台最大的房间,种了不少花,以后也照顾不到这些花了,希望它们好好活着啊。

    “冥界的烟人类又闻不到。”黑无常嘴里嘟囔着,但还是乖乖走向了阳台。

    “白无常,能帮我拿一下抽屉里的照片吗?我躺在被子里不想出来了。”我对我床边的白无常说,她鬼很好,帮我拿了过来。

    “这是谁?”她问我,“有些眼熟。”

    “这是我爷爷,八十年了。”我看着照片,“我和我爷爷还是挺像的吧?”

    “原来是你爷爷,我都快忘了。”白无常说。

    “我爷爷离开的时候,我刚好二十岁,和我现在的大曾孙差不多。”我说。

    爷爷的离开是可预测的,那时候,大家心里都很了然,不过是看爷爷还能坚持多久的问题。

    爷爷得的是阿尔兹海默症,开始变得健忘,开始变得谁都不认识,开始只记得年轻时候的事。

    “爷爷,你知道我是谁吗?”那时候,我高中,周一到周五留宿,只有周末才回家,每周五晚上回家都会站在爷爷面前问一遍爷爷。

    “你是谁呀?来喝茶。”爷爷总是这样回答我,是的,就连从小被他带大的我,他也不记得了。

    再往后,爷爷的腿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再也走不动了,再也出不了门了。

    一天天一天天,坐在家里的客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应该是很孤独的吧,哪都去不了,谁都不认得。

    但记忆里又有很感慨的东西,那时候的爷爷天天吵着要回家,说这里不是自己的家,我们都无可奈何,但是,只要奶奶一出现,他就很乖。

    他忘掉了一切,但没忘记奶奶。

    他像一个孩子,每天都很不安,但唯独看见奶奶,就觉得心安了。

    四

    讲到这里,我的眼眶有些湿了,我看到阳台上的黑无常已经把烟掐掉了。

    “然后呢?”白无常问我。

    “然后......让我想想。”

    后来爷爷的生活不能自理了,包括吃饭,包括洗澡。

    再往后,爷爷甚至不能再坐着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此时的爷爷和植物人只差爷爷能吃饭了。

    这时候,我上大学。

    在大二的寒假,我回家找寒假工,奶奶对我说,爷爷快不行了,已经吃不下饭了。

    那时我又迟钝了,我知道吃不下饭意味着什么,但我似乎心不痛。

    而后我继续上着班,爷爷每天喝一些米汤维持着生命。

    日子又过了很多天,爷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我在上班时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妈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爷爷走了。

    时间停滞了,我也停滞了。

    我总以石头心标榜自己,因为真的不曾有过什么很惋惜的时候。

    我总以为我和所有人的关系并不好,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心痛。

    但现实总会骂我,让我清醒。

    回到家的时候,弟弟妹妹的眼睛是红的,妹妹带我去孝亲堂。

    这是我第一次去那间房子,很空旷,很冷,很多灰尘。

    妹妹指引我点上香,我如机器人一般机械地执行了她说的那些话。

    “给爷爷烧一些‘钱’吧。”婶婶对我说。

    我拿了很多,仿佛要救赎我这么多年的任性。

    真的很任性,真的很任性,我一直都很任性,将自己定为世界的中心。

    可是我赎不了了,那些错,虽然他从来都没有怪过我。

    我们守了两天的灵,我也参与了一些片段,为了让长辈去休息,我和哥哥在那里坐着,偶尔上一下香,偶尔烧一些‘钱’。

    而后是出殡,也是最让我忘不了的场面。

    我看到了人类心中的脆弱,包括他已经是个五十岁的父亲。

    父亲突然哭得很凶,跪在棺边。

    “节哀顺变节哀顺变。”那些主持者这样说,一边扶起了父亲。

    伯伯又突然哭得很凶,在车子将要发动去火葬场的时候。

    “节哀节哀。”那些来送葬的熟人说,扶起了他。

    自此,一切尘埃落定,爷爷只剩下一个名字,和那些留在人们心中的回忆。

    “难受吗?”白无常问我。

    “还好。”我摇摇头,“只是希望明天早上这房子里的人不要太悲伤。”

    黑无常也走了进来,我发现他和刚刚有点不太一样。

    五

    房间陷入一场持久的安静,我突然有点渴,想去喝点水。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客厅,大曾孙是个不折不扣的夜猫,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此时还在客厅坐在,手不断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

    “祖奶奶。”他发觉有人,抬起头看到了我,“祖奶奶你还没睡吗?”

    “我出来喝杯水,人老了,容易口渴。”

    “我来倒。”他很利落地倒了一杯水递给我。

    “阿浩。”我接过水,喝了一口,“你都这么大了,快20了对吧?”

    “我19呢。明年才20。”

    “那也差不多啦,我看你总在电脑上很忙,你在忙什么呢?”

    “我在写一些文章,祖奶奶我告诉你,我写文章可以赚钱了,我还没告诉我爸妈。”

    “这么厉害,那你以后要加油。”看着他眼里闪烁的高兴,我想起了那时候也是二十来岁的我,也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喜欢花,梦想是开一个花店,但母亲反对了,她说我不务正业。

    “可是花店店长也是个职业啊。”我如此反驳她。

    母亲不知道怎么反驳我,但是还是留下一句,“我说不准就是不准。”

    后来我的花店还是开了,开在了繁华城市的街角,店里排着整整齐齐的花,每天都有许多身心疲惫的人来这间小店里,看到他们疲惫的脸变成了欢喜,我也会觉得很满足。

    那家店是父亲支持的,他说,我看到你每次养花时眼里的光就相信你能将这家店经营好的。

    没辜负父亲的期望,我的花店越做越大,越开越有名,甚至成了一个网红景点,许多人慕名而来。

    我很忙,但很开心,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时候父亲去看过我,看到我在店里忙上忙下,半天也没闲下来,而他在店里坐着,也帮不上什么忙,直到整理完了那些花,已经是中午了,我才将店交给店员看着,带父亲去外面吃饭。

    “累吗?”父亲在吃饭时问我。

    “你看着我觉得累吗?”我笑着反问了父亲。

    “身体挺累的,但心里就不知道了。”父亲也很顽皮地回应了我,“但看你笑成这个样子,应该是不累的。”

    我将火锅里的金针菇塞进嘴里,没有回答父亲这个问题。

    “祖奶奶?”大曾孙看我出神半天,“祖奶奶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想了一下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将手里的水一饮而尽,“有喜欢的事情就好好坚持吧,祖奶奶会一直支持你的,不过要早点睡觉哦,才能和祖奶奶一样长命百岁。”

    我回到房间,躺回床上:“我要睡觉了,帮我关一下灯。”我对他们两说。

    “你就这么睡了?”黑无常对我的行为感到诧异。

    “我好困了,得睡了,反正明天六点你们会叫我起床的。”

    “好像是没什么毛病,就是觉得怪怪的。”黑无常这样说着,但还是帮我管了灯。

    “晚安。”我说。

    六

    “走啦走啦。”有人摇着我,我睁开眼,是白无常。

    “我们要把你魂魄勾出来了。”黑无常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小勾子。

    “等等,我写句话。”我突然想起来我得和他们叮嘱一下,“给我拿个纸和笔。”

    白无常在我的书桌上拿了一本小本子和一支笔。

    葬礼一切从简,越简越好,我不喜欢吵闹。——我如是写着,曾经我也和儿女表达过我希望有一个安静简单的葬礼,希望他们有记住。

    “好了,开始吧。”我对黑无常说。

    “好了。”我刚闭上眼睛,以为会很痛,黑无常却这样说。

    我睁开眼,觉得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样就好了吗?我觉得我没什么变化啊。”

    “你下床。”黑无常对我说,我乖乖下了床,好像行动方便了许多。

    “你再回头看看。”白无常对我说,我回头,看到‘我’睡在床上,闭着眼睛,一脸幸福。

    “你甚至可以去照一下镜子。”黑无常又对我说,我走向镜子,镜子里映出一个二十来岁的我,那是我最开心最喜欢的时候,穿着我最喜欢的那条裙子。

    “那现在我们干啥?”我问黑白无常。

    “可以在这里继续待会,再看一下你的儿孙。”黑无常回答我,并示意我站到他们旁边,我走过去,和他们并排站着。

    时钟上的针慢慢地走,我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左晃右晃,碰碰窗帘,照照镜子。

    直到七点半,我的房门终于被推开了。

    毕竟往日我总是七点起床,太晚起床总会让人生疑。

    “奶奶?”来的人是我的孙女,她走到床边,看着我,迟疑了片刻,伸手探了探我的鼻息。

    “爸,妈,姑,姑父。”她大声喊着,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她这么容易落泪,我一直觉得她不去当演员真的很可惜。

    大家听到她的喊声,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小小的房间逐渐填满了十几口人。

    儿子颤颤巍巍地探了我的鼻息,垂眸,大家便知道真的是发生了。

    小曾孙未曾见过如此场面,扑在他母亲身上哭个不停。

    大曾孙的眼眶也红了,他对着他母亲说:昨晚祖奶奶还和我说让我坚持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要放弃。

    大儿子伸手拿了我抱在身前的本子,翻开,但他老花眼,已经看不清字,转而递给了他的儿子。

    “葬礼一切从简,越简越好,我不喜欢吵闹。”孙子这样念到。

    “就按妈以前的意思吧。”我的女儿对着他哥哥说。

    “好。”我儿子回答她,伸手拭了自己的泪,去知道他要装出一副坚强的样子,因为这里他最大。

    “要走了吗?”我对黑白无常说,“再看下去我怕我舍不得走。”

    “那就走吧。”黑无常回答我。

    “外婆,爷爷,又见面了。”我笑着对黑白无常说。

    “是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来了。”他们退去黑白无常那让人不甚舒服的模样,变成了他们年轻时的样子。

    “奶奶呢?”我问爷爷。

    “坐了一桌你最喜欢的东西等你去吃呢!”

    “有金针菇吗?”

    “有。”

    “有鸡吗?”

    “有。”

    “有酒吗?”

    “你是要去冥界发酒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