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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生归京遇贵人,纪晖初见小殿下

    康德二十五年京郊断桥

    断桥这地方,面湖临河,西邻“长堤春柳”,东迎“荷浦薰风”,临风阁、宁安寺、来薰堂、海云龛……诸多胜地横亘其间,粉墙碧瓦掩映竹树,天风云影山色湖光,只须一叶扁舟便览之无余,原是维扬北郊第一佳丽之地。这自然风光粉黛不施乃天生其美,就勾得离乡游子、骚人迁客到此一扫胸中积垢块垒,流连忘返。若论起风土,那就又是一回事。桥北有个土地庙,每年正二月祀神庙会,俗名儿叫“增福财神会”。逢到会期,早早的就有城里商家赶来,错三落五搭起席棚,围着这座土地庙连绵起市,一二里地间耍百戏打莽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道情、评话、打十番鼓的……喧嚣连天,湖下游船如梭,岸上香客似蚁,夹着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卖小吃的吆喝。

    时至春日,二月二刚过,京城所处之地偏南,地气温暖,断桥两岸已是春花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一个架着双拐的残疾人出了桥南的客栈慢慢踱着,身边还跟着一个头上插着根草的小男孩,橐橐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上了断桥。

    他叫纪梦生,前朝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府试乡试连战连捷,中秀才举人都是头名。天启十八年他应试京城春闱,三场下来,时文、策论、诗赋均做得花团锦簇一般。出场自忖即便不在五魁之列,稳稳当当也在前十名里头。不料皇榜一张,“纪梦生”三个字居然忝列副榜之末!纪梦生大怒之下仔细打听,才知道主考与副主考都是捞钱的手,除了朝中当道大佬关照请托外,一概论孝敬取士,名次高下按质论价童叟无欺!纪梦生凭着本事拉硬弓不肯撞木钟钻营,自然名落孙山。纪梦生原本性高气傲,气极了,纠集四百余名落榜举人,抬着财神拥入贡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二人贪贿收受,坏国家抡材大典,骂得狗血淋头,把个京城科场搅得四脚朝天。他大闹一场扬长而去,苦得京兆府尹因拿不到他这个“正犯”被连降两级,考官二人革职罢官“永不叙用”。本来,纪梦生犯下如此大罪,朝廷严令各省缉拿他这个闹事的“正犯”。可告示还没发出去呢,先帝便驾崩了,新帝继位之后又一心斗权臣,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一直蛰居武夷山清虚道观的纪梦生心中仍旧惴惴不安,此番因知贺太皇太后驾崩,大赦天下,这才敢露面,回到阔别许久的家乡——但他的两条腿,却在逃亡路上被几个剪径的水匪打折了。

    纪梦生上了桥头,住了步怅然回顾,清癯的脸泛上一丝苦笑,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从幽僻山谷乍回这烟花世界烦恼人间,真有恍如隔世。纪梦生口中喃喃说道:“白杨绿草,风雨忧愁,一别多年,这树都合抱了……”“哟!这不是静仁先生么?”背后突然有人说道,“这些年您在哪儿?又怎么独个儿在这里呢?”纪梦生回头看时,许是太久没有回来,竟也一时没想起眼前这人。眼前这人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团团一个胖脸,留着墨黑两绺八字髭须,头上一顶六合一统帽,结着红绒顶儿,靛青夹袍外套着件套扣背心,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半晌,纪梦生才想起来是同乡的孝廉戴铎,因笑道:“项铃,原来是你!十年前你和高家争那块风水地,打输了官司,败落得叫化子似的,如今却又这样阔气,都不敢认了!”

    戴铎嘻嘻一笑,说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十年!说起这里头的周折,真是一言难尽——不怕静仁兄你笑,如今我也是在京城给人家当教书先生呢!正巧,我今日陪小公子出来见见世俗风物。”言语未尽,又看见纪梦生身旁的小孩子,“这是……”

    “我本家兄长的儿子,叫纪晖。我那兄长前两年病死了,将这孩子辗转送到了我身边。可如今我这般落魄的样子,你也看到了,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又怎么能顾得了这孩子呢。由此,便想着给这孩子找个富贵人家做些什么也是好的。”

    “正巧,我那学生与你这侄子一般大小,正缺个伴读,家里也是顶顶富贵的,不如我为纪兄引荐引荐!”说着也不管纪梦生同意与否,戴铎便拉着他往桥下走。

    纪梦生一时没挣脱看,便跟着戴铎下桥,心里不住犯狐疑:这戴铎虽然败了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有过功名的人,又心高气傲,怎么就甘心只做了个小小的教书先生?一边想,一边跟过来,果见桥下石栏旁站着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公子,打扮也并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月白夹裤,脚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虽不奢华,却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那公子身旁跟着个五六岁的娃娃,打扮上与公子差不多,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但却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了几分沉稳利落。那公子倚栏而立,似笑不笑地看着他们过来,刚要说话,戴铎已一个千儿打了下去,禀道:“八爷,这就是您常念叨的纪梦生纪先生,可巧儿今儿就碰上了!这位是解八爷,在京城皇商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名气的。”

    “解林。”那青年微微一笑,八字眉下一双黑瞋瞋的瞳仁闪烁着,说道,“你叫我明月居士好了——敢问纪先生台甫?”一面说,目光幽幽地上下打量纪梦生。

    纪梦生不禁一怔:哪有这么托大的人,一见面就把大号抬出来,叫人家称自己“明月居士”!口中却笑道:“我没有号,你高兴,叫我静仁好了。”

    解林略一躬身,将手一让说道:“实在是久仰先生大名,先父在世时也十分赏识您的才学!屈尊一同走走如何?”纪梦生听说他是皇商,原本心里腻味的,但这位解八爷眼中有一种沉稳静娴的气质,不带半点商家庸俗,竟不自禁点了点头。解林一边走,一边从容说道:“先生,我不是虚逢迎你。当年你的揭帖在京中流传,真是倾动京华!记得里头对那两个考官有诛心警句——朝廷待其不为薄矣……二君设心何其谬也?独不念天听若雷,神目如电?呜呼!吾辈进退不苟,死生唯命,务请尚方之剑斩彼元凶,头悬国门,以儆天下墨吏!士立紫垣,噤口不言。一旦有义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阙下,或杀之辇中,四方闻之,独不笑士大夫之无人耶?——这写得何等酣畅淋漓,可以说得上是骂死天下尸位素餐之徒!难怪当时圣上即便尚在病中也击节赞赏呢!”

    戴铎也在一旁凑趣儿道:“难为八爷记得这么清楚,在下却只记得那副对联——左丘明有眼无珠,不辨黑黄却认家兄;赵子龙一身是胆,但见孔方即是乃父!”

    “是嘛!”解林似乎变得随和了一些笑道:“陛下当时拿起来一看就说:‘此人这笔字风骨不俗。’”

    “唔?”纪梦生浑身一颤,盯了一眼解林和戴铎,心中陡起疑云。这揭帖对联当日传遍天下,二人能背并不稀奇。只这二人,一个是“皇商”,一个是教书先生,连皇帝当时的态度都了如指掌,未免就太出奇。联想到戴铎昔日也是一方名流,竟肯在这位“八爷”跟前做出敬重之态,并无半分不悦之意,他已隐隐猜到这位极修边幅的解林,决非等闲之人!但对方既不肯说破,纪梦生也不好相问,便淡淡一笑,说道:“难为仁兄如此厚爱,竟记得这么清楚!我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不过,这十年暗中蛰伏,读了点书,从前那点子专用来做取功名的敲门砖文章,想起来都觉得脸红,科举定式误尽天下英雄啊……”说罢无声叹息了一下。

    戴铎因见纪梦生感慨,岔开话题道:“八爷,今早您不是说想找个懂事的孩子放在小少爷身边做伴读嘛?我瞧着静仁先生身边这个就不错,和小少爷年纪相仿,又能聊到一起去。况且,这孩子是在静仁先生身边也有些日子了,想必才学也是不差的。”

    解林听到这话儿,倒是果真扭过头瞧了过去,果真见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玩到一起去了,当下笑道:“我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过沉稳,少了几分孩童的纯真。我给他找了几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在一起读书,都不怎么管用。今个儿一见这孩子倒是放得开了。”说罢,便把纪晖招了过来,问了些学识上的问题,甚是满意,后又见着孩子头上插了根草,问起是何意思。

    纪梦生当下将之前说给戴铎的话又给解林说了一遍,“我以后左不过是个废人了,也就只能卖卖文墨,谋些生计,却不想让这孩子与我一起过这些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