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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袭爵

    “末将知罪。”

    宁国清泉宫宣政殿里,伤愈后的戟炀垂首跪在殿中。他身着朝服,一只手执笏板,另一只袖口空空荡荡。

    王座上的宁国皇帝灏临面无表情地接过近侍伊公公递给他的一杯茶,并不去瞧跪在殿中的戟炀。

    戟炀抬起身,将笏板放在一旁,又摘下头顶的笼冠。他脸上一道长长的疤,像一条毒蜈蚣,爬在他原本瘦削清俊的脸上。蜈蚣的头在没了眼珠子的右眼眶,身子贯穿过他原本挺拔的鼻梁。左下颌的蜈蚣尾与脖子和肩颈上的烧伤伤痕连成一片。

    “末将不敌景军,败于越启,杜家军全军覆没,有辱宁国和皇上的威名。请皇上降罪。”他薄薄的双唇,因为疤痕变得有些歪斜,他说话时不自然地抽动,面目狰狞。

    灏临有些嫌恶,到嘴边的茶又放下了。伊公公在一旁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灏临扫了伊公公一眼,伊公公便告了退。

    “皇上不必责怪伊公公,末将如今这副模样,自己见了都害怕。”

    灏临轻轻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因末将之故,宁国割让城池,还。。。还。。。遣公主,和亲。”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戟炀所有的生气,“末将罪无可恕。”

    “败军之将,的确罪无可恕。所以你得活着将功补过,把杜家军、宁国和朕的威名都挣回来。”

    “末将如今废人一个,只怕有心无力。”

    灏临见戟炀自暴自弃,气不打一出来,“嘭”地一声将茶杯掷到戟炀面前。热茶和青花瓷的碎片飞溅到戟炀身上,他伏下身请罪:

    “皇上息怒,都是末将的罪过。”

    “你翻来覆去就只会求朕罚你吗?如儿在景国受尽屈辱,为了宁国能休生养息,有朝一日兵强马壮,方能雪耻。可你呢,你若想景国一味地轻贱如儿,只管一蹶不振下去。若还想求死,朕也成全你!”

    灏临所说的,关于如瑰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地凌迟着戟炀,比他身上的任何一条伤口都要疼上千倍百倍。比凌迟更生不如死的,是令人窒息的无力感。自从他得知如瑰远嫁,就被这无力感钳制得生不如死。

    戟炀不是没有努力过,甚至为此付出了一条手臂,却什么也无法改变。可是他怎么能坐视她被人轻贱?更何况还有朝中那些看他笑话等着对沃国公府落井下石的人,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如愿。

    “末将愧对皇上的厚爱。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以得报万一。”戟炀直起身。

    灏临满意地笑了,唤来伊公公拟旨:“征北副将军杜戟炀,于越启惨败,致我大宁损兵折将,割让城池,连累朕妹远嫁和亲,其罪当斩。然朕念沃国公忠心为国,劳苦功高,故而从轻发落。着褫夺征北副将军衔,责打五十军鞭,罚俸三年。”

    戟炀伏首。灏临顿了顿,等伊公公换了一卷帛,继续说道:

    “沃国公与世子英勇殉国,追赐沃国公太子太傅,世子太常卿衔。沃国公的爵位由你继承,朕命你秉父兄遗志,重振杜家军,将功补过。”

    “末将遵旨。”戟炀领旨告退。

    承袭沃国公的爵位,曾是戟炀赌上一切全力以赴的目标。可如今这道让他袭爵的旨意在戟炀听来,却更像是无情的嘲讽。

    灏临终是有些不忍,朝伊公公使了个眼色。伊公公得令,便跟着戟炀出去了。

    戟炀默默地领受着军鞭一道道抽在他身上,若是皮开肉绽的疼痛能换回越启之战的胜利和如瑰,莫说五十鞭,便是五百鞭、五千鞭他也心甘情愿。

    受完鞭刑,戟炀踉踉跄跄地准备出宫,却见伊公公恭恭敬敬地作揖到:“皇上前日听太后娘娘说起有种去疤痕的玉颜膏,说不定对您的,”伊公公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有所助益。请随我来吧。”

    戟炀跟着伊公公一路走到了承熙殿。戟炀有些惊异,在紧闭的宫门前踟蹰着。

    他知道,承熙殿曾是先帝蕙妃的居所,如瑰曾随蕙妃居住于此。灏临继位,蕙妃被尊为太后移居泰安宫,承熙殿便赐予了如瑰。

    如瑰在宫外的公主府竣工多年,但她深受太后和皇上宠爱,因此出嫁前依然常居宫中。戟炀身为外臣,从未入过内宫,也不曾踏足过如瑰所居住的宫殿。

    伊公公体贴地推开了宫门:

    “皇上吩咐,承熙殿内一应保留公主之前的陈设。除了每日洒扫的宫人外,其他人若没有圣旨,禁止踏足。”

    戟炀跟随伊公公踏入宽敞的前庭,院中的桂花树,幽幽飘香。去年,如瑰一定是从这颗树上采摘的花给他酿制了一坛桂花蜜。

    那花蜜又酸又苦,如同他现在的心情。当时他捧着她亲手酿制的心意,只觉那是他吃过的最甘甜的东西。

    桂花树旁是一汪清池,水面上的荷花已经开败。池中游曳着好几尾肥硕的鲤鱼。前些年干旱,他与如瑰路过洛水河,见有鱼搁浅,便救了回来。

    后来,如瑰说那条鱼有些孤独,戟炀又寻了一条给她一起养着,让它们有个伴。如今,这两条鱼已经生了小鱼,生生不息了。

    “敢问公公,如儿。。。公主,公主她出嫁前是否留有什么话?”

    “公主走得匆忙,并未留下什么话。”伊公公打了个千,“咱家还有宣政殿的差事,将军自便。咱家会吩咐北角门的侍卫,等候将军出宫。”说罢便离开了。

    戟炀独自走进中殿,殿中高大的楠木梁上雕刻着用金银漆细细描过的水波纹。层层叠叠的纹路仿佛微风拂过的水面一般。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风筝,飞禽虫鱼样样都有。戟炀认得它们,每一枚都是他亲手为她所做,她竟都撇下了吗?

    殿内陈设精简,一方花榈木案上放着一支白瓷直颈瓶,瓶里插着一株新鲜采摘的金桂。如瑰从前大约是坐在这案前弹筝的吧。她六岁便熟识五音六律,一手好筝名动洛州城,人人都道她的指尖下流淌的天籁之音。

    戟炀不懂十三柱弦上的迂回曲折,却总是耐心地倾听。如瑰弹筝的样子和她弹的曲子都令他心悦,她的纤纤指尖拨弄的他的心弦,轻轻的,温柔的,让他沉醉。案上空空如也,她那把叫滴幽的筝,大约是带走了吧。

    戟炀鼓起勇气,绕过素雅的云母屏风,轻轻地走入内殿。如瑰出嫁许久,寝宫里早已没有她的气息。他伸出手,却只抓住了围着床榻的罗帐。丝帛清凉的触感,比他断臂那天的风还冷,激得他眼睛都红了。

    彼时,戟炀在滺州苏醒,撕裂般的疼痛提醒他战败的残酷事实。戟炀被数十人围攻,从马上打下来,面门也被砍了一刀。

    受伤的马发狂起来冲散了围攻戟炀的景国士兵,士兵们杀了马,马的尸体压在戟炀身上,士兵们以为戟炀也死了。

    马尸压断了戟炀几根肋骨,却让他活了下来。他昏迷了一个多月,醒来时,身上皮外伤已经好差不多。军医为他脸上的伤口换药,却不敢看他的脸。军医说戟炀的伤重,还需要在滺州至少静养三个月。

    戟炀虽然归心似箭,却又矛盾地有些窃喜,越启之战中杜家军几乎全军覆没,他是主将之一,有何颜面回去?

    戟炀凭借从龙之功加入杜家军,当时朝中众多大臣反对。

    杜家军一向由戟炀的父亲沃国公杜振霖统帅,杜振霖悉心培养的接班人是长子杜戟烨。至于戟炀,他只是国公府一个不起眼的姬妾所生的幼子,自然不曾入杜老将军的眼,也不曾随父兄上过战场。

    灏临却力排众议,将原本在工部的戟炀提调为兵部侍郎,还封为征北副将军随杜家军出战。杜老将军是征北大元帅,戟炀的副将军官职比大哥杜戟烨的右将军还要高。出征前,戟炀立志要在越启获胜,让朝臣们刮目相看。

    戟炀自幼师承国公府的顶尖武师,他根骨佳,又刻苦,武艺不输得父亲亲传的大哥。再加上戟炀熟读兵法,自认为能在越启之战中扬眉吐气,谁曾想输得一败涂地。

    戟炀盯着佩剑的剑穗,剑穗上歪歪扭扭的同心结刺得他险些睁不开眼。输了越启之战,沃国公府定要被问责,自己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与如瑰再无任何可能。

    回到洛州,他该如何面对她?想到如瑰的失望和伤心,戟炀就觉得胸口有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戟炀的住所被景国士兵看管着,他们对戟炀还算客气,饮食药品也不缺。戟炀有些讶异,彦川告诉他宁国以割让三座城池的代价换来与景国休战。滺州便是三座城池之一,景国戍守滺州的卫靖尧将军特许戟炀和杜家军重伤的兵士在滺州养伤。

    戟炀自然不信景国的将军会如此好心,既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不拿了他回朝邀功,反而在滺州优待他。戟炀命彦川暗中调查景兵的动向和目的,然而彦川的每次回报都是“没有异动”。

    常年练武让戟炀习惯早起,他的耳识比寻常人要敏锐些。一日清晨,天蒙蒙亮,看守戟炀景国士兵换班。戟炀已经醒来,听夜班结束的士兵们闲聊提到宁国公主,便将他们唤来仔细问了一番。

    听说如瑰远嫁和亲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戟炀万万没想到自己战场失利竟会连累如瑰。更可怕的是,景兵还告诉他如瑰差点被景国的使臣玷污。

    彦川向戟炀解释了使臣真正被杀的原因,却不足以阻拦几近疯狂的戟炀。他不顾军医和彦川的劝阻,执意要去景国将如瑰追回。

    纵然他与她无缘,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和亲。她说过,皇宫是座牢笼,将三千佳丽禁锢搓磨成怨魂。

    他答应过她,会带她离开皇宫。可他的失败却将她推向了另一座牢笼。他不敢想,她在陌生的国度,该怎么活下去。

    “送亲队伍离开滺州已经十几日,只怕是追不上了。”彦川竭力的劝阻。

    “她的车马走的慢,我们快马加鞭,定能追上。”

    “和亲是皇上的旨意—”

    “拼上我这条命,抗旨也要救她回来!”

    “少将军,公主她吩咐小的不告诉您,就是怕—”

    “她。。。见过我?”

    “公主她途径滺州,自然来看过您。不仅如此,公主记挂您的伤势,还悉心照料您,您要保重才不枉费公主和景军周旋的一番心血啊。”

    然而,彦川的话反而坚定了戟炀要将如瑰追回的信念。哪怕赔上整个沃国公府,也在所不惜。

    “可是将军,现在还有十几个重伤的兵士,他们无法行走啊。”

    “让他们继续留在城里养伤,城中的黑火等他们伤好了随他们一起撤走。我们连夜出城。”

    “我们的人不足百人,万一与景军起什么冲突—”

    “只带亲卫队的人即可。人少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

    “就算我们顺利离开,景军次日还是会发现—”

    “顾不了这么多了!”

    是夜,戟炀以答谢的名义,请夜班看守他的景国士兵喝滺州特有的桑落酒。起初,士兵们推辞,但戟炀却说:

    “杜某承蒙各位关照,自然该有所表示。杜某佩服都是沙场上喋血征战的好汉,先前为敌,乃各为其主,如今两国息战交好,我们便是同袍。”

    景国士兵们大都第一次来滺州,都被桑落酒香引得垂涎欲滴。寻常军中等级森严,戟炀却称他们为同袍,一时感动,便也不再推辞。他们哪里知道,那酒里加了十足的蒙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