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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

    初春季节,万物复苏这件事在慢条斯理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街道两旁一直干枯的大树,突然就将它新生的嫩芽绽放进我的眼中。

    远处有走路还不稳当的小朋友,在家长的伴护下,追逐着一只彩色的球。

    在这一大一小一球的旁边,还有一只小泰迪,看样子同样是新生不久。它围绕在大主人和小主人身边,跟着彩色的球,蹦来跳去。

    嗯。新生的人,新生的物,为这个世界注入了多少鲜活的力量。

    世界在变,环境在变,周围的人和事都在变,一成不变却变得越来越少。这环境,我虽接受也感恩,却始终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淡淡的忧伤。

    不知是为这变化忧伤,还是为旧人旧物的逝去忧伤。

    或许,两者都有吧。

    今年的时间到了,已经三月末,我也该回老家看看了。

    对我来说,老家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受外界干扰、始终为我和家人保管和封存记忆的地方。它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不断发展的高楼林立与洋房乍现的环境中,一直坚守着自己生活信条的忠实守卫者。

    我拎着从早市买来的鱼,慢悠悠欣赏着周围的新面貌,心事如小溪般静静流淌。

    到了家门口,发现一只大大的快递箱。

    拖进屋里,打开来看,发现是我买的行李箱寄到了,时间刚刚好,这一切都刚刚好。

    这箱子,28寸,奶白色。

    28寸的行李箱在我孩童时代的眼中,简直是庞然大物。自从印象里父亲拉着这么大的箱子从外归来,为我打开它,我发现里面尽是我喜爱的小玩意时,我对行李箱就有了说不出的亲切感。

    对我来说,它象征着数不尽的礼物,更象征着归来。

    阿孟说,它同样象征着离去,而且这么大号的箱子,可以把该丢弃的东西统统装进去,让它安安静静离开,就好像是帮助一个去意已决的人开启了一场再也不会归来的远行。

    好悲观的人生态度。

    我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个消极的人竟能治愈我?

    自从父亲去世,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回去为他扫墓。老家的老宅,是我童年时代与父母搬家前的居住地,它承载了我从出生开始到13岁时间里的全部回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想看看在万物填新的季节里,父亲的墓碑前是不是也会有一些新的气象。在北方,这个季节可以不用顾忌冬日里的寒风凛冽,也不用担心夏日里的汗流浃背。

    奶白色的箱子,质感坚实,品质上乘。尤其颜色,不骄不躁,不扎眼也不沉闷。以前每次买箱子都贪图外表,但箱子往往用了一两次便坏掉,然后就逃不过被遗弃的命运。这只奶白色的箱子到来之前,我已经留下来两只了——每年回老家看父亲,我都会买一只。早年父亲在外的时候,也是每次回家都拉着一只新箱子,那里装满了我喜欢的东西。

    这做法许是内心终于趋向安稳与平和的表现?也许是对生活重新充满期许的彰显?好像,一两句还真的说不清楚。

    可是新的问题来了:行李箱越买越大。今年这只,我该装些什么呢?

    父亲在世时,每次回家我都轻装上阵。到家后才发现,好像所有东西都忘了带:充电线、眼罩、面膜、换洗衣服、框架眼镜……到了家,这些东西都要临时上街购买,重新配置一遍。每次父亲见了都会轻声跟母亲唠叨一句:“这马虎性格,跟她小姑一模一样。”

    因为懒得回答,所以每次听见,我都装作没听见。

    小姑几乎是父亲带大的,她比父亲小了13岁。

    奶奶因病去世的时候,小姑才5岁。爷爷此后性情大变,脾气异常暴躁。加上固有的重男轻女思想作祟,他觉得小姑不是自己的家人,因此动不动就发火,吓得小姑直哭。

    奶奶去世不到一年,爷爷就另娶了新妻。

    这也让已经开始工作的父亲抚养小姑更加名正言顺。

    单就性格中“马虎”这一特点来讲,我确实承认与小姑很像。记得有一次,她带着我出去玩,玩到尽兴,弄丢了我;而我,又弄丢了手里一直拿着的昂贵娃娃。在父母声嘶力竭终于找到我之后,惊吓、后怕与气愤之余,他们看着同时犯错的我俩,剩下的,只有哭笑不得。

    那年小姑16岁,我5岁。

    只可惜,早年我跟父母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也就跟小姑相处不多。因为不爱学习,她很快就离开学校,跟着我父母一同去外省做事谋生。而我,则在家里安安静静跟着姥姥生活,从出生之后四个月开始,一直一起生活到她病魔缠身。

    记忆里,父母每年回来看我时,他都拉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箱子,里面装满了我喜欢的东西:娃娃、新衣服、铅笔盒、香珠、钢笔、零食……这只巨大的“百宝箱”,似乎就成了链接着我与父母之间感情的纽带,也似乎成了父母对不能陪在我身边的弥补。

    说到这里,感谢姥姥为我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让小小的我在几乎只能每年见一次父母的这种奇怪相处方式中、在与父母之间的生疏关系中,依旧选择对他们不敞开内心但却接纳他们。

    每次都不同的箱子也成了父母每年按时归来的唯一凭证。

    终于为频频买箱子的奇怪举动找到了答案:原来我买箱子,是怀念当时的日子,是想留住再也不会返回的时光。父亲在世时,我从来没有拉着箱子回去过。不知道那算不算埋在我内心深处的对他们的否认和怨恨,也不知道算不算间接告诉他们:不要指望我归来。

    奶白色的箱子被放倒,打开着。我陷进了不停涌现的回忆里,久久不能自拔。我想到在姥姥重病无法照顾我之后,我不得不搬进父母的新家——那时他们不再在外奔波,而是回家开了一家小店营生。与他们突然的每日接触,让我不知所措。除了每日三餐,我跟他们生疏到每日几乎不说一句话。也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说什么;我想到中学时代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自行车,为了讨好我,父亲又跑去车行买回一辆一模一样的,骗我说“找到了”的那些日子;我想到为了躲避与父母相处得尴尬,就算高中离家只有15分钟公交车的时间,我也要执意选择住校的那段时光。

    我执意住校,但却不带箱子。只带几件简单的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服。

    父亲去世后,与他有关的记忆像是一条条被串联起来的胶片,从我内心深处彻底涌现,形成自动播放模式。而一幕接着一幕的播放之后,我才悲伤地发现:原来我在心里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父母。我没有跟他们说过一次心里话,没有主动要过一次礼物,没有撒过一次娇。

    可是,哪个父母愿意抛下自己的孩子,去远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外省甚至是边境去工作?哪个父母愿意离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出门在外的一年里,把看到的,寻找到的好东西一件一件买好,收集进那只百宝箱?他们一定是期望用一年时间的默默行动,弥补在我童年时代中的缺席。

    可惜,在我发现并想明白这件事之后,父亲已经离去。我在青年时代的种种回避行为,成了对他们最有力的回击。我记得父亲在去世的前两年——我已经三十岁的年纪,偷偷问母亲:咱们女儿怎么还不找男朋友?女孩子离开家,没人照顾,该多艰难——我在半夜里去卫生间的路上,路过他们房间,听到了这句话。

    懒得跟他们说而已。谁说我孤身一人?那时我已经有了阿孟,只是跟他们的关系还没熟络到主动交代自己有男友。而且我还在心里默默有了主意:过段时间,我就要跟阿孟领证。离开这个没有温度的家,开启新的生活。

    我还记得刚工作不久的几年里,因为性格的桀骜不驯,我在职场路上遇到很多阻碍和羁绊,每次回家对父母的脸色都很难看。父母想问又不敢,等到父亲终于开口问我,我也就一句简单的话敷衍过去,要不然就是粗暴回应:“我工作的事,你别管了。”他听后便沉默起来,不再言语。

    有一次在家一起吃饭,父亲不停夹白菜给我,我抬头看他表示疑惑。他说:“多吃点白菜,顺气宽肠,能让脾气变好。女孩子还是不要经常生气,对身体不好。”现在想想,这句话没错啊。可是我当时的回应是,当场放下碗筷,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想那几年,父母一定生活得万般压抑。他们找不到弥补的方式,不知道该怎样跟我交流。我一次又一次不配合的态度,一定一次又一次伤了他们的心。可惜,姥姥那么多年一直反反复复强调的“要理解父母的不易,要原谅他们的缺席”,我以为我懂,可后来才发现,我终究是没有学会。

    父亲去世后,往事和回忆不断发酵。沉睡不醒的偏执,逐渐生出后悔的嫩芽,这嫩芽越长越大,慢慢开始撬动内心早已习惯的冷漠。

    时间快速流淌着,父亲转眼离世三年。时间流淌,我用与母亲的频繁联系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这不但是因为我相信父亲的离开,对母亲来说才是最大的打击,她需要我。还因为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见我懊悔捶打自己,拼命拦住我并流着泪的那句“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女儿”。正是那句话,彻底击碎了竖立在我们之间长达30年的芥蒂之墙。

    眼前这只行李箱不再那么巨大。只是我依旧怅然若失,我不知道可以装些什么回家。

    就在灵魂出窍时。

    门响了,阿孟中午下班回来了。

    箱子到了吧,上午快递员给我打电话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确,为了躲避商家与快递员的干扰,所有网上收货人的信息,我都留了阿孟的。

    听到他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

    一阵短暂的安静。一定是他看到了开盖倒在地上,却空空如也箱子,也看到了不知所措的我。

    买菜回来累不累?你先歇歇吧。我来看看这个箱子,是不是和网站图片长得一样好看。

    听到这句话,我确实是觉得累了。

    累极了。

    我冲他无奈笑了笑:我不知道回老宅该带些什么,我好困。

    你先休息一下,我来帮你想想。刚刚跑回来的他,额头上还亮晶晶的。

    于是,我就回到卧室去睡觉了。

    醒来后。

    我发现。

    那只行李箱,已经被阿孟塞得满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