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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与母亲沟通的电话,她知道了我后天将启程回去的消息。

    当然,最近两年都是如此。她带着璟儿,早已在那里等我了。

    提起小城老宅,思绪如泉涌,它承载着我数不尽的儿时回忆。每次想起,记忆便呈雪片般向我砸来,根本找不到头尾。力度稍微猛一点,雪片直接凝成雪球,砸得我晕头转向。

    但是,雪片也好,雪球也罢。被我倒背如流的它们,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态面对我,都会被我很快拆解,然后复位。

    最后乖乖待在属于自己的位置。

    自从高中开始,我就跟随父母离开了老宅。在姥姥去世之后,老宅彻底失去了它的居住功能。与其说是供人居住的老宅,倒不如说它是一只巨大的储物间。

    一草一木皆回忆。

    老宅面积其实不大,平房,70多平的样子,带了一个小院子。两个房间,每一间都毫无例外地设置了北方独有的土炕。最快乐的日子还是懵懂时期,也是冬天,姥姥生炉子做饭,而我在两个房间中跑来跑去,玩耍嬉戏,身上的铃铛叮叮当当。那种清脆,像是在山谷里的回音一般悦耳。

    那时候感觉房子真大,不过也真空旷。我和姥姥就住在小卧室里,大卧室原本是留给父母的。但由于他们常年不回来,就变成我想住哪个房间,姥姥就在哪个房间生火。

    老宅对于我们一家都具有重要意义。对于我来说,那里有我的整个童年。对于父母来说,最初我觉得老宅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年轻时期的一个落脚点。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懂得:老宅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意义更加重大,因为那是他们爱情最初开始萌芽、将自己交给对方的起点。

    老宅所在的这片房子,最初只是一大片田地,生产队用来种玉米。在北方的冬天,草木皆黄,一片萧条。玉米杆子也被收割后堆积在一起,形成高高的玉米垛,也是成为家家户户生炉子暖房用的最好材料。玉米垛承载了现代“小树林”的功能,那时年轻人约会就在玉米垛背后,聊聊天、互相说些情话,我父母也不例外。后来田地间盖了工厂,也盖了住房,用来按需分给工人。由于父母均在工厂上班,他们结婚后,工厂便依照他们当时的条件资质,给他们分了房。也就是这处承载着父母最初感情记忆的老宅。

    搬家后我没再回去。

    父亲去世后的两年,我都有回去过。

    现在的它年久失修,房间虽还算整洁,但却破旧没了人气儿。父亲刚刚被确诊两天,身体便水肿得不成样子。他拖着重度水肿的身体,腹内积满了鲜血,不顾北方冬月里的寒冷,也不顾要提前生炉子暖炕,更不顾房子闲置很久的霉湿味道,意识非常清醒地,执意要回老宅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结果就是,他同姥姥一样,都在老宅去世。我与母亲也应了他的遗愿,将他葬在小城外——离姥姥的坟墓不远。

    现在想来,父亲执意回老宅的时候,便一定是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吧。

    他奔波了大半辈子,将生命定格在短短的54岁,将骨灰埋在小城。最初我以为,他为了跟别人一样生活在方方正正的楼房里,为了有面子,不惜抛弃老宅。直到他去世我才懂,原来不管为了营生搬到哪里,他的心之所向,永远都是承载着满满回忆的老宅。

    同父亲对老宅深沉而不善言辞的珍爱相比,母亲对老宅的感情是坚定并明确的。我终于相信“女人一旦对一件事情认同继而认定,其因坚定而体现出的巨大韧力,几乎不是男人能比得了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这句话出自《白鹿原》,文中描述的老母亲在一家之主去世之时,一家子由她来操持。她做事果断,又稳又准。性格中的倔强与坚强,全部在那一刻迸发出来。

    我母亲也是这样。

    平日里一向性格温柔、对人对事极其包容的母亲,一辈子只管一件事:跟着父亲一起,凡事都站在父亲身边。她跟着父亲颠沛流离: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从国内转到边境,营生稳定后再从老宅搬出,去另一个城市定居生活。

    每次折腾,母亲从来没有过一句质疑,哪怕连一点困惑都没有。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全部都由父亲一手打理:大到两人外出营生、全家从老宅迁出,搬到另一个城市;小到母亲里里外外的穿衣打扮,母亲一概双手支持父亲的决定。每件衣服,每条裙子,父亲买来后她都喜欢得不得了。有一次听她讲:这一辈子,她连家里有多少钱、多久买一次柴米油盐、当季流行什么衣服都全然不知,所有事情都是父亲一手操办。但她每次总能穿到当时最时尚的衣服,做最流行的发型,引得邻居街坊的年轻媳妇和大妈们侧目。

    开始的时候我不以为然,但是对比阿孟这么多年来与我患难与共,为了让我早日走出阴霾,对我的尽心尽力之后,我才发现,如果在生活中一个人坚定到对另一个人的所有决定都支持,连句“为什么”都不问,那她对这个人该会是多大的信任呢?

    他们之间的感情,该会是有多深厚?

    母亲跟着父亲,把生活过成了诗,把自己过成了公主,父亲为她营造了一个梦幻般的童话世界。在她看来,即便是那么多年漂泊在外,生活也依旧是美好的,人们也依旧是善良的。只是我想,同样的经历,同样的生活,父亲对那段时光的感悟与总结,一定是另一个版本吧。

    相同的,是两人如出一辙的,对老宅坚定的感情。

    可惜,短短的三十几年携手。父亲归去,留她独自一人。她再次面对的,是和原来完全不同的,真实世界。

    父亲去世的一个月内,在经历了十几次哭到昏死、数次试图自杀、每晚平均睡眠仅2小时、两个月内从100斤瘦到70斤,以致整个人完全脱了相之后,母亲开始让我看到她的果断和坚定。

    那就是:她决定,此后余生,都要带着璟儿,住在老宅。

    母亲家人丁不算兴旺,她只有两个姐姐。在三个姐妹中,大姨长她7岁,二姨大她4岁。她年纪最小,小时候自然得了许多父母和两个姐姐给她的爱。她这一生,基本没有干过农活,双手纤细瘦弱,白白净净。因为小时候,有两个姐姐挡在前面;长大后,有父亲的护佑。

    她的前半生也真的很幸福也很幸运。如果父亲没有中途离开,她便是妥妥的人生赢家。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幸福与快乐常相伴的日子,恐怕就连富贵之人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吧。

    但是她后来跟我说,命运是公平的,之前她受了太多生活的恩惠,而父亲太累。于是,命运收走了父亲,希望她看到真实世界的样子。

    不过,她相信父亲在天堂,也是在默默注视着她的。所以,她会坚强活下去的。

    当母亲将决定告知给我们这仅有的几个家人之后,我们几乎惊呆。因为老宅的生活条件远远不行,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雨侵蚀,房子已经不太稳固,窗户透风,房顶漏雨。可谓夏天闷热,冬天又极冷。冬日里,每天都要亲力亲为生炉子暖炕。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屋内极其潮湿,炉子也湿气很重,很难点燃。加上现在的邻居已经不同往日,换了一茬又一茬……

    在我们看来,这房子是无论如何都没法住的,因此一致投了反对票。

    我后来才发现反对票没有任何作用。而且,母亲的执行力相当惊人:此话一出,她便开始着手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了。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我们居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卖掉,给自己断了后路。在她看来,后期迁入的房子,没有父亲,没有感情,她就没必要再回去住了。她和父亲感情的源头,是小城里的老宅。父亲也葬在小城,因此她要用余生都守着他。

    母亲用低于市场价20%甚至30%的价格,以飞一般的速度卖掉了我们的房。拿到房款后的第二件事就是,回到小城,找施工队伍,把房子整修了一遍:换了坚固而结实的大门,换了新锁,将水泥地换成木板,将潮湿的老宅通风,地面铺上地热,房顶注一层防水沥青,将渗漏的墙面用水泥打实,再刮大白……最后,将房间的杂物都集中放进门房(我们的院子里,有一间偏房,做储物间)。门房放了一台暖风机,为了避免潮湿将旧物侵蚀掉。

    在母亲雷厉风行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两个姨急急忙忙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她们中途阻挡失败,母亲不听任何人劝解,也不给任何人留面子。这件事情,恐怕是已经成为定局了。

    等我再次踏入老宅,看着焕然一新却依旧感受到一股熟悉暖意扑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为她安装好了空调,买了一台新冰箱,买了一台电脑,安装好网络,又买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金毛,以及一些璟儿喜欢的玩具。

    我终于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丝丝久违的笑意,她还饶有兴致地给这只金毛公狗取了个匪夷所思的名字:蔷薇。

    我希望在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能在老宅过得相对舒适一些,希望阳光能多给她一点眷顾,希望璟儿和蔷薇能够在她身边好好陪着她,为她的余生带来更多色彩。

    在即将启程再度返回老宅的这一刻,看着被阿孟装得满满的行李箱,我的内心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塞得满满的。

    对我来说,回家,是从姥姥去世后就一直抵触的事。

    但是,它变成了从父亲去世之后,我期待的事。

    我渴望回去与姥姥聊聊天,与父亲聊聊天。

    也渴望回去看看母亲,璟儿和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