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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破冠

    这世间,有人织席贩履,有人屠猪卖肉;有人居庙堂之高,有人处江湖之远;有人拼尽全力只为吃顿饱饭,有人自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大长老挥一挥手便洒出的黄金百两,轻易便足以叫一群正值青春的少年心甘情愿地拼上性命,多么有趣的一出滑稽剧。

    匠神会的差人,每月可拿俸银二两,较之平常人,这已是一份极美的差事。但匠城之内,置地、房屋皆属匠神会财产,虽有宿舍供这班年轻人居住,但每月需缴一两房租。若想在这匠城之内,买下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最起码也要五十两黄金。年轻人,他们的努力总是不够。

    一切的下定决心,都是权衡利弊后的答案,但将自己的生命放上这杆天平的一端,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总是值得尊敬的。习武之人知道“剑圣”这两个字的意义,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剑锋之下的恐怖。可这群少年不懂,他们只是这世上最平凡不过的年轻人,一群生于寻常人家,活在规则之内的,又不知终于何处的人。

    李玄明看着这群少年,想发声制止,却又一时语塞,不知以何种立场,又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他终归选择了沉默,冷眼旁观,因为他知道,这班少年也是蚍蜉,只不过是被圈养的,更为温驯的蚍蜉。但此时的他,确是很想看看,这位举世无双的剑中之圣,该如何应付眼前这微乎其微的撼动。

    虽然没人看得到大长老的表情,但想来此刻他的脸上一定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看席上的江湖豪杰不明场中的情况,只屏住呼吸,等待着剑圣再次出剑。

    少年们拔出了剑,他们要杀一个人,却又全然没有一点杀气。就这样像一群木头一般立着,直到有第一个人刺出那第一剑。那是剑圣平日里绝不会放在心头的一剑,也是他一侧身便能轻易躲过的一剑。这一剑,绝入不了他的眼。

    “罢了。”剑圣抬起胳膊,掌心向下一沉,看不见的压力如一阵狂风,拂过他的周身。那群少年像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死死按住,纷纷匍匐在地面上,动弹不得。一旁的李玄明与冷浔清,也几乎抬不起头,努力运气抵抗,一时间竟满头大汗。两人相顾一眼,看到对方的狼狈样子,也都领悟到了对方这一眼中的意思。眼前这位白衣剑客究竟有多高,世间剑客的终点在哪里,此刻他们才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恒常剑便暂时由你们保管吧,但他我必须带走。”说罢,他大步走向满身是血的少年,一把将他挎在腰间。又出二指,凌空刺向前方晶墙,一股气流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巨剑,由他的指尖冲射而出,横贯全场,将数米厚的墙壁一削为二,直接击穿。

    巨大的响动如晴空霹雳,匠城之内,无数双眼睛都抬头望向了奇巧峰。月光下温润如玉的宝冠,此时竟赫然多出了一块巨大的缺口。

    他就这样,带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由那里走出,再由山上一步步地走下去。没有一个人阻拦,甚至没有一个人发声,时间仿佛为他这一剑所冻结,在场所有人的脸上唯有一种表情——瞠目结舌。

    这一晚,注定会是《匠城志》里浓墨重彩的一章,又或者,这一晚根本就不会存在于历史之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后人问起,匠神会引以为傲的奇巧宝冠上,为何会有如此突兀的缺口时,必定会有人站出来,夸赞起设计者的巧思与建造者的妙手。毕竟这是他们看到的世界,是有人想让他们看到的世界。

    那个男人离开了,这场名为“藏锋节”的闹剧,也自落下了帷幕。赴会宾客不想再问,匠神会亦不欲多提,双方反倒达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匠神会大大方方地将人等滨兵器,全部赠予下面有名望的来客,权作纪念。冷浔清被赠予了地等的兵器,但他并未接受,因为他来此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争夺兵刃。

    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宁静的奇巧峰与破碎的宝冠被还归给了这片夜色。空荡荡的演武场内,只剩了几位匠神会的干部。

    “恒常剑会里打算怎么办。”李玄明试探性地问了问。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大老板与我等自有定夺。”大长老一句话便将他顶了回去。他倒没怎么在意,因为他本就知道自己一定问不出来。平日里要你卖命时,把你当做亲兄弟,关键事务上,分毫都不会让你染指,这便是匠神会的待人之道。

    “那我先回去睡觉了,怪累的。”他转头悻悻而去,背后则是王凤鸣在大长老耳边喃喃不止。若说他心中没有一丝失落,那绝对是假的。自己给匠神会当枪使已有许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却仍对自己心怀芥蒂,怎能不叫人寒心?

    塔楼内,老童已走了许久。纪文点着灯,仍在记录整理着今晚的每个细节:“我的文笔真是进步不少,自己看着都觉得精彩。”他看着已写完的内容,自豪不已,但想想又皱起了眉头:“写得这么好,却不知交到师父那里要改多少。还是先简明扼要地写写完事吧。”

    明天一早,匠神会这台巨大机器仍会照常运转,他们常说自己是匠城的心脏。但人若没了心脏,便会即刻毙命;匠城没了心脏,却仍是一座生气勃勃的城池。

    丑时,街头已有了人影,他们是赶早前来准备早餐的小贩。剑圣将少年放在长凳上,坐下,叫了碗鱼汤面:“先前他们吃鱼,搞得我有些嘴馋。怎么样,应该饿了吧?给你来一碗?”他望向少年,显得十分轻松惬意,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已过去了很远。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求死?”

    “为什么不叫他们交出恒常剑?”

    剑圣端起碗,牛饮了一口鱼汤,道:“你为什么知道恒常剑在匠神会?”他又插起一筷子面,如长鲸吸水,吸食之声直教人垂涎三尺。

    “你要救我,为什么还要在此慢悠悠地吃面?还在匠城停留,就不怕匠神会的人追来吗?”少年捂着仍在滴血的伤口,对眼前这位救命恩人显得有些无理。

    剑圣抬眼看他,笑了笑,口中边咀嚼边说道:“因为我饿了,饿了就该吃东西。他们追来,我还是要吃。”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端详眼前的少年,冰冷的眼眸中,暗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和面前的这碗鱼汤面一样,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多放一粒盐,或是少放一粒胡椒,都大有不同。

    “你和开云兄定然有些联系。”这一点,他很笃定。他起身走向正在忙碌的小贩夫妇,摆了一锭纹银在灶头上:“老板辛苦了。”

    “诶,客官,要不了这么多。”

    “嗯,我来得这么早,你们理当没出摊啊。这些权作些辛苦费,千万别推辞。不过说来,你们的面条口味真好,和我多年前在东海滨吃到的一模一样。”

    “先生行家啊!老汉我就是东台人。”那小贩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两人就站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了神州的面食文化。

    那少年,坐在那里吹着冷风,实在挨不住,终于叫出了声:“麻烦给我也来一碗吧!”

    此时,远方的天际,隐隐泛起了鱼肚白。

    无论昨天怎样,新的一天总会到来。生活再难,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永远不会辜负一颗空空如也的胃。在匠城之内,匠神会仍不能左右你第一口喝汤还是吃面。这种聊胜于无的自由,远比血汗换来的,要精致与甜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