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下
石峥看着眼前的一群人，眉头紧皱。三十个不要命的护卫很容易凑齐，但一个合格的向导却始终没有选出来。这些人天南地北地跑，虽然常驻在江阴，未必就熟悉这眼前的竹山。
“还有人选吗？”他问，眼前的这些人全筛过一遍，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法眼，向导这东西，宁可不选也不能错选，一个不熟练的向导只会让他的队伍陷入更深的危机之中，他不能拿同袍的生命去验证一个向导的能力。
眼前的这些壮汉皆不再言语，他们都选不上，适合眼前这个商人的人选只剩下一个人，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同一个人身上。石峥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变化，回头，少年正与自己护送的少主相谈甚欢，少主捂住嘴轻轻地笑着，陪护少主十年，石峥见过他笑的时候屈指可数。
“这小子能行吗？”石峥心中充满问号。
“你！”石峥对江野招手：“过来。”
江野看了石峥一眼，这个人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江野本不打算搭理他，但眼前的公子让自己先过去，话可以之后再说。听话的人既然没有意见，两人又是一起来的，江野也不便拒绝。他走到眼前的商人面前，注意到他虎口和拇指的老茧，只有拿刀的人这两个地方会长着厚厚的茧。
“何事？”
“江阴城外的竹山，你熟吗？”石峥问。
“挺熟的吧，”江野挠头，“经常去那抓兔子吃。大人想吃野味，我可以效劳。”
石峥扶额，本来就没对眼前这个少年抱多大期望，没想到这小子是一点希望都不给他。但他不知道的是，江野只说了自己在山里抓野味，没说自己也在山里杀人。悬赏的犯人大多躲在竹山之中，踪迹难寻。江野在追捕他们的过程中逐渐摸清了竹山的大道小径，山穴洞窟。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逃犯确实比山里的野兔好抓得多。
“那你说说，我的商队想平安地走出竹山，应该如何行进？”石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象征性地问一句了事。
“那就要看大人抱有多大的决心了。”
“我的决心？何出此言？”石峥本来准备转身离开，少年的这句话让他心生疑虑。
“大人保护公子的决心，大人牺牲众人的决心。”
“笑话，我一个商队，行在楚国境内，能有多少牺牲。”
“对呀，楚国保护商人，境内的马贼山贼多数被官府剿灭，大人的商队在楚国境内何须这么多护卫。除非……”江野调转话头，“大人的手别握了，你现在是商人，不能佩刀。”
石峥回过神，少年的一番言论让他的神经紧绷，回过神来才发现右手早已在腰间握着不存在的刀把。
“算你脑子灵光，但就算看穿我们的身份，你又有何本事带我们走出竹山。”
“大人别误会，我就算想死，我的侍女也还没活够。我要是跟着你们死了，谁来养活她？”江野看着鞠儿，眼神温柔，她正认真地给青马的鬃毛编辫子。“此行大人还是把请向导的钱，拿去多买些护卫吧。只是可惜你们家公子，淮南城的城墙恐怕都看不到吧。”
“江野，你若愿做我们的向导，我回宫便写封信推荐你参加书院初试。”公子走下车，看着江野，微微咳嗽。
“公子！”石峥迎上去，“春雨寒冷，还请回车上避寒，何必为了这等边城刁民费心。”公子推开石峥伸出的手，目光殷切：“跟我回淮南城吧，你的命，不应该只留在江阴。”
江野避开公子的目光：“进书院的事，还是得有命再说。我劝你也别走，在江阴安安心心地住几年。等那些人把你忘了，或者以为你死了，再离开江阴不迟。天下偌大，岂无你我的容身之处？”江野牵起鞠儿的手走向马店。
“你就甘心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你心里的事会允许你在这里待一辈子吗？江野，你生来就是要到天下去的人。”公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喊。
“三天之后我们就会离开江阴，你要是想走的话就来江阴最大的客栈找我们。”公子扶着车辕，剧烈喘气，下车大喊数声已是他的极限。
江野牵着鞠儿的手走进马店，小女孩回头向公子挥手告别，江野头也不回。
“公子……”石峥扶公子上车，欲言又止。
“他会来的，他心中的火，注定要点燃天下。”公子回望着江野离去的方向。
……
……
深夜，江野躺在床上，把鞠儿冰凉的小脚抱在胸口捂着。
“他早上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江野说。鞠儿睡在另一头，但他知道鞠儿还醒着，还在听他说话。
“我有时候也在想，就这么和你待在江阴，咱俩一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我再也不去杀谁，谁要是来杀我，我就把他杀了。等我老了，提不起刀了，想杀我的人早就先我一步老死了。”
“本来也是，夏侯青是魏国的大将军，堂堂七柱国之一。我除了你，只有一把刀，我凭什么杀他？恐怕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死了。”
“但那个公子说，他能让我进淮南，进书院。”江野兴奋起来。
“进了淮南，等我俩安定下来，我就求公子去找淮南城里最好的医生，他是宫里的人，一定有办法。说不定到那时，你的哑病就能治好了。”江野搓着鞠儿的小脚，讲到治病的事，江野感受到鞠儿的小脚明显颤抖了一下。
“公子能举荐我去参加书院的考试，我一定会进书院，如果医生治不好你的病，我们就去书院，我去求书院的先生们，他们是修行者，一定能让你开口说话。”
“进了书院，我说不定也能修行了，也许还能成为诗道家。到时候，我就能参军，只要进入军队，就能找到当年的人，我就有机会找夏侯青报仇。”江野望着床帐，想象着这个从未谋面过的仇敌的样子，今晚，他比任何时候离复仇都要近。
“退一万步讲，我也不想让那个公子白白送死，敢在楚国境内杀他的不会是普通人。我和他聊得来，他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活了这么久，他是除了师傅之外唯一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的人。这种人诗道家叫知己，知己要是死了，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江野突然安静下来，鞠儿的小脚已经搓得热热乎乎，她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而你不一样，鞠儿。也许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江野在心里说。他捏着她软糯糯的小脚，很快也睡着了。
……
……
老板娘早上睡醒，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走到铜镜前梳头，铜镜倒映出站在她背后的人影，来者正是江野。
“干嘛！”老板娘捂胸，像被侵犯似的，“大早上的偷摸摸进我房间，想吓死我啊？”
“老板娘，”江野跪地磕头，“我和鞠儿要走了。”
“你当真要跟那些人去淮南城？”老板娘很快反应过来，“你自己送死我管不着，你别拉上鞠儿。她走了，我找谁说话去。”
“鞠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离了我哪也不去。”江野趴在地上不抬头。
“唉，”老板娘叹气，松开盘好的头发，黑发如水，一直流到地上。“收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小小的马店，留不住你。”
“老板娘五年收留之恩，江野叩谢，永世铭记。”
“你可别惦记我，我怕做噩梦。”老板娘起身，从柜橱里掏出一个包裹，鼓囊囊的：“这些年，你委托中我抽走的那五分，都在这存着。我知道你迟早要走，这些你拿去当盘缠吧。”
“老板娘待江野恩重如山，不敢再奢求老板娘的东西。”
“赶紧拿走，别在我这行你的君子之仪，这本来就是你挣来的，核算下来要是少了别找我。”
“江野，你去了淮南，去了书院，以后呢，又会去哪？在淮南过一辈子，与在江阴过一辈子无异，江阴这还有我，淮南去可没漂亮掌柜收留你咯。”老板娘开始涂抹胭脂。
“天下。”
“天下？”老板娘涂抹胭脂的手停住了，很多年前的事浮现在眼前。
“感谢美女救命之恩，马某铭记在心，他日必将重报。”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大冬天倒在雪地里，到底从哪里来的。”还是年轻丫头的老板娘问男人。
“从哪来……”男人苦笑，“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美女就当我是从天下来的吧。”
“你这人倒是奇特，倒在雪地里快冻死了，遇见人就叫美女，还没个来处。”丫头笑道，“走吧，别真死了，我带你回庄园里养伤。”
数月之后。
“丫头，我走了。”
“王八蛋，我待你好吃好喝，这庄园还留不住你，你到底要去哪？”
“天下。”男人在大雪中大笑着离开。
“丫头，待我从天下回来，便娶你为妻。”
一去，便是二十载。丫头卖了庄园，从北到南，岁月匆匆，丫头变成了老板娘，也再未寻得他的踪迹。
老板娘回过神来，眼泪打湿了眼角旁的胭脂，只得重涂。房间里，江野已不知何时离开。
……
……
清晨，车队整装待发。石峥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向导，只能按照江野的话，又找了三十人当护卫。这些杂牌军们的铁甲制式千奇百怪，真正的军人簇拥在马车边，罩着麻袍，，铁甲藏在麻袍之下。这下他们看起来像一只真正的商队了。
车上，公子掀开帘子，看着街道的尽头，安静地等待着。
太阳已经升起到城头，街道尽头，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石峥走到马车旁：“公子，该出发了。”
“走吧。”公子挥挥手，神情遗憾，也许江野并不是他期望的那种人。
车队闹嚷嚷一阵，杂牌军们互相推挤着前进，他们还没习惯伙伴之间的步伐。士兵站在人群中，对着他们翻白眼。不过这些问题只是暂时的，车队终于还是慢吞吞地上路了。
行至城门，一名少年骑在黑马上，身后的少年紧搂着他的腰，二人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江野看见车队的布置，皱着眉头驱马走到石峥面前：“你这样不行，指定要出事。赶紧再去买一辆马车，城西有个马戏团，去把他们的夸父也买来。”
“你……”石峥把话咽了回去，少主正冲他挥手，让他快去。
江野驱马走到车边，按住公子准备掀开的帘子：“别露头，我不想看着你死，所以我来了。书院的事，你答应我了，不能反悔。”不等公子回答，他接着驱马往后走，鞠儿在后面乘着机会拍了拍公子扶在车窗上的手。
“兄弟们，你们现在全权听我指挥！我保证你们活着拿到赏钱。”
“江老大！”人群齐喊，他们当然认识眼前这个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把命交到他的手里。
磨蹭了半晌，石峥数人终于带着马车和被训狰的夸父来了。
“妈了个巴子。收了足足二十金。”石峥骂骂咧咧的，“还附送了条毒蛇。”他丢给江野，后者熟练地把它盘在手上。
“公子下车，换乘那辆。”江野指着牵来的破旧马车，一看就是马戏团用来装货的。“鞠儿，你去陪着他，别让他半路病死了。”
“公子身体金贵，你敢……”石峥怒目，伸手拔刀，这次刀确确实实在腰间。
“听他的。”公子掩着面下车，牵着鞠儿乘上了那辆最破旧的马车。“这是何意？”
“不把你赶下去，我怎么坐这么舒服的马车呢。”江野钻进华丽的马车，“哇，外面气派，里面更气派！”
“你！”石峥怒火中烧，没想到这个小子不仅腆着脸来当向导，还厚颜无耻地坐进了不附和自己身份的马车。但他只能忍着，谁叫自家少主无比信任这个人。
“接下来有劳你保护我咯，领队。”江野似乎怕石峥肝火不够旺，在帘子里对他说。
“等出了竹山，我一刀劈了你。”石峥咬牙切齿。
车队在城门内停了许久，终于重新动了起来，走上江阴外的大道。城墙上，知府和老板娘站在一起，看着车队远去。
“这小子可算走了。”知府开口。
“注定要在草原上奔跑的野马，马厩怎么可能关的住他？”
“出了江阴，他就自求多福吧，我的侍卫只在江阴城内有效。这几年，来杀他的刺客，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了。”
“你拿去当间谍拷问就行了，就当冲冲业绩。上边要是高兴了，赏你个一金二银，都是这小子给你带来的福分。”
“再大的福分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啊。”知府苦笑，“这小子要去哪？”
老板娘仰头，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阳光洒在一片竹海之上，绿林上披上了一层金光。
“天下。”
“还有人选吗？”他问，眼前的这些人全筛过一遍，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法眼，向导这东西，宁可不选也不能错选，一个不熟练的向导只会让他的队伍陷入更深的危机之中，他不能拿同袍的生命去验证一个向导的能力。
眼前的这些壮汉皆不再言语，他们都选不上，适合眼前这个商人的人选只剩下一个人，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同一个人身上。石峥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变化，回头，少年正与自己护送的少主相谈甚欢，少主捂住嘴轻轻地笑着，陪护少主十年，石峥见过他笑的时候屈指可数。
“这小子能行吗？”石峥心中充满问号。
“你！”石峥对江野招手：“过来。”
江野看了石峥一眼，这个人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江野本不打算搭理他，但眼前的公子让自己先过去，话可以之后再说。听话的人既然没有意见，两人又是一起来的，江野也不便拒绝。他走到眼前的商人面前，注意到他虎口和拇指的老茧，只有拿刀的人这两个地方会长着厚厚的茧。
“何事？”
“江阴城外的竹山，你熟吗？”石峥问。
“挺熟的吧，”江野挠头，“经常去那抓兔子吃。大人想吃野味，我可以效劳。”
石峥扶额，本来就没对眼前这个少年抱多大期望，没想到这小子是一点希望都不给他。但他不知道的是，江野只说了自己在山里抓野味，没说自己也在山里杀人。悬赏的犯人大多躲在竹山之中，踪迹难寻。江野在追捕他们的过程中逐渐摸清了竹山的大道小径，山穴洞窟。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逃犯确实比山里的野兔好抓得多。
“那你说说，我的商队想平安地走出竹山，应该如何行进？”石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象征性地问一句了事。
“那就要看大人抱有多大的决心了。”
“我的决心？何出此言？”石峥本来准备转身离开，少年的这句话让他心生疑虑。
“大人保护公子的决心，大人牺牲众人的决心。”
“笑话，我一个商队，行在楚国境内，能有多少牺牲。”
“对呀，楚国保护商人，境内的马贼山贼多数被官府剿灭，大人的商队在楚国境内何须这么多护卫。除非……”江野调转话头，“大人的手别握了，你现在是商人，不能佩刀。”
石峥回过神，少年的一番言论让他的神经紧绷，回过神来才发现右手早已在腰间握着不存在的刀把。
“算你脑子灵光，但就算看穿我们的身份，你又有何本事带我们走出竹山。”
“大人别误会，我就算想死，我的侍女也还没活够。我要是跟着你们死了，谁来养活她？”江野看着鞠儿，眼神温柔，她正认真地给青马的鬃毛编辫子。“此行大人还是把请向导的钱，拿去多买些护卫吧。只是可惜你们家公子，淮南城的城墙恐怕都看不到吧。”
“江野，你若愿做我们的向导，我回宫便写封信推荐你参加书院初试。”公子走下车，看着江野，微微咳嗽。
“公子！”石峥迎上去，“春雨寒冷，还请回车上避寒，何必为了这等边城刁民费心。”公子推开石峥伸出的手，目光殷切：“跟我回淮南城吧，你的命，不应该只留在江阴。”
江野避开公子的目光：“进书院的事，还是得有命再说。我劝你也别走，在江阴安安心心地住几年。等那些人把你忘了，或者以为你死了，再离开江阴不迟。天下偌大，岂无你我的容身之处？”江野牵起鞠儿的手走向马店。
“你就甘心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你心里的事会允许你在这里待一辈子吗？江野，你生来就是要到天下去的人。”公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喊。
“三天之后我们就会离开江阴，你要是想走的话就来江阴最大的客栈找我们。”公子扶着车辕，剧烈喘气，下车大喊数声已是他的极限。
江野牵着鞠儿的手走进马店，小女孩回头向公子挥手告别，江野头也不回。
“公子……”石峥扶公子上车，欲言又止。
“他会来的，他心中的火，注定要点燃天下。”公子回望着江野离去的方向。
……
……
深夜，江野躺在床上，把鞠儿冰凉的小脚抱在胸口捂着。
“他早上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江野说。鞠儿睡在另一头，但他知道鞠儿还醒着，还在听他说话。
“我有时候也在想，就这么和你待在江阴，咱俩一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我再也不去杀谁，谁要是来杀我，我就把他杀了。等我老了，提不起刀了，想杀我的人早就先我一步老死了。”
“本来也是，夏侯青是魏国的大将军，堂堂七柱国之一。我除了你，只有一把刀，我凭什么杀他？恐怕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死了。”
“但那个公子说，他能让我进淮南，进书院。”江野兴奋起来。
“进了淮南，等我俩安定下来，我就求公子去找淮南城里最好的医生，他是宫里的人，一定有办法。说不定到那时，你的哑病就能治好了。”江野搓着鞠儿的小脚，讲到治病的事，江野感受到鞠儿的小脚明显颤抖了一下。
“公子能举荐我去参加书院的考试，我一定会进书院，如果医生治不好你的病，我们就去书院，我去求书院的先生们，他们是修行者，一定能让你开口说话。”
“进了书院，我说不定也能修行了，也许还能成为诗道家。到时候，我就能参军，只要进入军队，就能找到当年的人，我就有机会找夏侯青报仇。”江野望着床帐，想象着这个从未谋面过的仇敌的样子，今晚，他比任何时候离复仇都要近。
“退一万步讲，我也不想让那个公子白白送死，敢在楚国境内杀他的不会是普通人。我和他聊得来，他能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活了这么久，他是除了师傅之外唯一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的人。这种人诗道家叫知己，知己要是死了，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江野突然安静下来，鞠儿的小脚已经搓得热热乎乎，她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而你不一样，鞠儿。也许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江野在心里说。他捏着她软糯糯的小脚，很快也睡着了。
……
……
老板娘早上睡醒，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走到铜镜前梳头，铜镜倒映出站在她背后的人影，来者正是江野。
“干嘛！”老板娘捂胸，像被侵犯似的，“大早上的偷摸摸进我房间，想吓死我啊？”
“老板娘，”江野跪地磕头，“我和鞠儿要走了。”
“你当真要跟那些人去淮南城？”老板娘很快反应过来，“你自己送死我管不着，你别拉上鞠儿。她走了，我找谁说话去。”
“鞠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离了我哪也不去。”江野趴在地上不抬头。
“唉，”老板娘叹气，松开盘好的头发，黑发如水，一直流到地上。“收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小小的马店，留不住你。”
“老板娘五年收留之恩，江野叩谢，永世铭记。”
“你可别惦记我，我怕做噩梦。”老板娘起身，从柜橱里掏出一个包裹，鼓囊囊的：“这些年，你委托中我抽走的那五分，都在这存着。我知道你迟早要走，这些你拿去当盘缠吧。”
“老板娘待江野恩重如山，不敢再奢求老板娘的东西。”
“赶紧拿走，别在我这行你的君子之仪，这本来就是你挣来的，核算下来要是少了别找我。”
“江野，你去了淮南，去了书院，以后呢，又会去哪？在淮南过一辈子，与在江阴过一辈子无异，江阴这还有我，淮南去可没漂亮掌柜收留你咯。”老板娘开始涂抹胭脂。
“天下。”
“天下？”老板娘涂抹胭脂的手停住了，很多年前的事浮现在眼前。
“感谢美女救命之恩，马某铭记在心，他日必将重报。”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大冬天倒在雪地里，到底从哪里来的。”还是年轻丫头的老板娘问男人。
“从哪来……”男人苦笑，“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处，美女就当我是从天下来的吧。”
“你这人倒是奇特，倒在雪地里快冻死了，遇见人就叫美女，还没个来处。”丫头笑道，“走吧，别真死了，我带你回庄园里养伤。”
数月之后。
“丫头，我走了。”
“王八蛋，我待你好吃好喝，这庄园还留不住你，你到底要去哪？”
“天下。”男人在大雪中大笑着离开。
“丫头，待我从天下回来，便娶你为妻。”
一去，便是二十载。丫头卖了庄园，从北到南，岁月匆匆，丫头变成了老板娘，也再未寻得他的踪迹。
老板娘回过神来，眼泪打湿了眼角旁的胭脂，只得重涂。房间里，江野已不知何时离开。
……
……
清晨，车队整装待发。石峥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向导，只能按照江野的话，又找了三十人当护卫。这些杂牌军们的铁甲制式千奇百怪，真正的军人簇拥在马车边，罩着麻袍，，铁甲藏在麻袍之下。这下他们看起来像一只真正的商队了。
车上，公子掀开帘子，看着街道的尽头，安静地等待着。
太阳已经升起到城头，街道尽头，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石峥走到马车旁：“公子，该出发了。”
“走吧。”公子挥挥手，神情遗憾，也许江野并不是他期望的那种人。
车队闹嚷嚷一阵，杂牌军们互相推挤着前进，他们还没习惯伙伴之间的步伐。士兵站在人群中，对着他们翻白眼。不过这些问题只是暂时的，车队终于还是慢吞吞地上路了。
行至城门，一名少年骑在黑马上，身后的少年紧搂着他的腰，二人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江野看见车队的布置，皱着眉头驱马走到石峥面前：“你这样不行，指定要出事。赶紧再去买一辆马车，城西有个马戏团，去把他们的夸父也买来。”
“你……”石峥把话咽了回去，少主正冲他挥手，让他快去。
江野驱马走到车边，按住公子准备掀开的帘子：“别露头，我不想看着你死，所以我来了。书院的事，你答应我了，不能反悔。”不等公子回答，他接着驱马往后走，鞠儿在后面乘着机会拍了拍公子扶在车窗上的手。
“兄弟们，你们现在全权听我指挥！我保证你们活着拿到赏钱。”
“江老大！”人群齐喊，他们当然认识眼前这个少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把命交到他的手里。
磨蹭了半晌，石峥数人终于带着马车和被训狰的夸父来了。
“妈了个巴子。收了足足二十金。”石峥骂骂咧咧的，“还附送了条毒蛇。”他丢给江野，后者熟练地把它盘在手上。
“公子下车，换乘那辆。”江野指着牵来的破旧马车，一看就是马戏团用来装货的。“鞠儿，你去陪着他，别让他半路病死了。”
“公子身体金贵，你敢……”石峥怒目，伸手拔刀，这次刀确确实实在腰间。
“听他的。”公子掩着面下车，牵着鞠儿乘上了那辆最破旧的马车。“这是何意？”
“不把你赶下去，我怎么坐这么舒服的马车呢。”江野钻进华丽的马车，“哇，外面气派，里面更气派！”
“你！”石峥怒火中烧，没想到这个小子不仅腆着脸来当向导，还厚颜无耻地坐进了不附和自己身份的马车。但他只能忍着，谁叫自家少主无比信任这个人。
“接下来有劳你保护我咯，领队。”江野似乎怕石峥肝火不够旺，在帘子里对他说。
“等出了竹山，我一刀劈了你。”石峥咬牙切齿。
车队在城门内停了许久，终于重新动了起来，走上江阴外的大道。城墙上，知府和老板娘站在一起，看着车队远去。
“这小子可算走了。”知府开口。
“注定要在草原上奔跑的野马，马厩怎么可能关的住他？”
“出了江阴，他就自求多福吧，我的侍卫只在江阴城内有效。这几年，来杀他的刺客，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了。”
“你拿去当间谍拷问就行了，就当冲冲业绩。上边要是高兴了，赏你个一金二银，都是这小子给你带来的福分。”
“再大的福分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啊。”知府苦笑，“这小子要去哪？”
老板娘仰头，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阳光洒在一片竹海之上，绿林上披上了一层金光。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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