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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可怜白发生

    “桂花糕,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嘞!”

    “游竹鸟,游竹鸟,新竹做的游竹鸟,会飞又会叫,快来看一看!”

    “青鱼生,青鱼生,今天刚打捞的活青鱼,各位来尝一尝!”

    襄水城水道宽阔街道狭窄,有官令道路只准行人车马通行,不得摆摊,襄水城的小贩们都有一条自己的小舟,整齐地排列在水道的两侧。为了招揽更多的顾客,他们会给小舟涂上各式各样的油彩,游鱼、飞鸟、青云、精灵充斥着河道,若从上向下俯视,襄水城的七十二条水道两旁绚丽如彩带,随着水流荡漾。叫卖声络绎不绝,人群比肩接踵,这才是天下商地楚国的繁荣。

    江野牵着鞠儿的小手,沿着水道慢走,背后五尺的长刀引众人侧目。鞠儿手里拿着一串桂花糕,小嘴鼓鼓囊囊,边走边吃,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水道两边的商舟,花样繁多的船纹让她目不暇接。鞠儿从记事起便跟着许燕归在江阴生活,许燕归苦隐边境,生活寡淡如水,倒苦了鞠儿无所娱乐,从小只能期盼着戏团经过江阴城,经过自家门口。

    江野忽然驻足,停在一只商舟前,鞠儿探头,商舟上只有两缸清水,清水里游着青鱼,小贩麻利地捞起一只青鱼,不用厨刀,反而用一把秀气的短剑挑开鱼腹,清除内脏,接着一剑剁断鱼背,剑光闪过,青鱼被切割成块,整齐地摆在碎冰盘上。

    “伙计,来一条鱼生。”江野抛出半个银铢。扭头问鞠儿:“我给你讲过鱼生的故事吗?”

    鞠儿摇摇头,江野肚子里的故事很多,他自己也记不清哪些讲过哪些没讲,但鞠儿都记得,一五一十清清楚楚。

    “西张东苏,相传东陆西边的大纵横家张仪尚未发迹之前,流浪至嘉鱼居,遇见周公子正在点杀一条越过龙门的鲤鱼。张仪为结识周公子,借周公子宝剑湛卢为其做了一道鱼生,用鱼来比喻天下,以分割天下的手法做鱼生,切割迅速,活蹦乱跳的鲤鱼转眼间成了周公子桌上的珍馐。周公子尝了之后大加赞赏,请张仪入幕,但张仪由做鱼生悟纵横道,大笑而去。大家都说,那条鲤鱼越过龙门却没有化龙,是因为它知道张仪会来,比起成龙,它更期望一个天下之名。这便是切鱼入纵横的故事,不过难免有杜撰的痕迹。”

    “客官说的在理,子非鱼安知鱼之所想?只是从那以后,我们这些做鱼生的都从刀换成了剑,免得只闻张仪不闻鱼生的客人啊,说我们的鱼生不正宗。”小贩笑道,把鱼生递给江野,江野挑出一条递到鞠儿嘴边,鞠儿闻了闻,厌恶地把脑袋转向一边。

    江野轻笑:“我也只是听说过张仪先生做鱼生的传闻罢了。今日第一会见到鱼生,便也想尝一尝,说不定能借这口舌之感体会到张仪先生纵横天下的豪气吧?”他挑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鱼肉与舌头接触的一瞬间,腥味从舌头中央散开,直冲江野的鼻腔,江野“哇”的一声把口中的鱼肉吐了出来:“怎会如此之腥?张仪当年敢给周公子吃这东西,周公子没把他给咔嚓了?”

    小贩笑道:“小兄弟第一次吃鱼生吧,这襄水青鱼与一般鱼不同,夹鱼生的筷子皆由竹山新竹制成,吃的时候需将筷子与鱼生一同放在口中细抿,用舌头和上颚把鱼肉顶散,如此竹子的清香便可与鱼腥结合,化作一抹鲜爽之味。青鱼肉本身无味,鱼生的味道,全在这清香与鱼腥之间。

    江野按着小贩的说法,再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果然,鱼肉散开的瞬间,鱼腥味被竹子的清香包裹住,慢慢散开,与冰凉的鱼肉滑进喉咙,一股冰凉鲜爽之味从喉咙中涌上来。江野赞叹:“忍过了鱼腥之气,果然是一股鲜爽之味。”

    小贩又笑:“小兄弟还是没有学会吃鱼生,这鱼腥与鲜爽本是一体两面,不能接受鱼腥,鲜爽之味的再生便会有所阻塞。其间差别看似在竹,其实全在个人心志罢了。”

    江野敛聚目光:“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做鱼生多年的一点心得罢了。”小贩挑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江野看到他用的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木筷。

    江野离开,小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久久的沉默。一旁卖糯米糕的年轻人凑过来:“是那个人的刀吗?”

    “绝不会有错,”小贩点头,“他背着刀走进时,青湛的鸣响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激烈,我从师父手中接过青湛的那一天起,从没有想到它能有如此剧烈的恐惧。”

    “这把刀不是由王琰保管吗,怎么会在他的手里?”

    “王琰的年纪也大了,恐怕他也害怕被这股力量给吞噬吧。”

    “我看这个少年心气冲淡,虽没有王琰少年时那股无欲无求的样子,但也不见杀伐之气。王琰把这把刀传到他手里,无疑会教他藏刀之境。”

    “你可知为何这把刀历代的主人都要学习藏刀之境?”小贩摇头,“历代能驯服这把刀的人,心中的仇恨之深连这把刀都会惧怕,他们的仇恨越大,灵魂便离这把刀越近。藏刀之境,不过是隔着灵魂与刀锋的最后一道屏障罢了。”

    “会流很多血吧?”

    “写信通知宗门吧,你我二人隐瞒身份在襄水行商数年,或许宿命中本就是为了这一刻。”小贩看着缸中挣扎的青鱼:“这世间这么多人,仇恨永远在那里,有人要复仇,就会有人死去。”

    “扑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吸引街道两边的人回头,只看见几十条青鱼在水道中四处逃窜。

    ……

    ……

    江野带着鞠儿走进一家戏馆,庭院冷清,只有寥寥数十人坐在四周的楼台之上。一个伙计跑过来接待二人:“二位客官里边请,今个人少,座位多的是,随您二位挑选。”

    “今个儿为何人如此少,我记得那个……什么皇帝的演义大家不是都爱听吗?”江野看着冷冷清清的庭院,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客官你今个来的不巧,烟火皇帝出征的折子刚说完,你若是早来几日,这戏院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今个是过渡,讲烟火皇帝之前一个戍边守将的故事,客人们不爱听,所以来得少。但先生执意要把这一段说齐,我们也没办法,谁不想听烟火皇帝征战东陆呢?”

    “找个靠近的位置吧。”江野并不在意讲的是哪一段,他从没有听过书,之前听别人说东陆人闲着的时候最爱干的就是听《烟火皇帝征伐录》的说书,他也多少有些期待。

    先生还在后台歇着,几个舞女挥着长袖在戏台上跳舞,衣袖飞舞如流水落花,江野和鞠儿被舞蹈吸引,周边的人却漠然无视,互相说着话喝着酒。楚国尚歌舞,这种简单的表演还入不了楚人饱览歌舞的眼睛,也只有江野和鞠儿这种没见过的人会觉得新奇。

    舞女几番甩袖,退下戏台,先生抱着箜篌上台坐下,横卧在膝上,几番轻挑,音符缭缭想起,人群顿时噤声,这是东陆人对说书先生的敬重。

    先生清清嗓子,和着琴声唱道: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鞠儿戳戳江野,江野知道鞠儿没听明白,开口解释:“这段唱的是一个老酒鬼喝醉了搁那乐呵,说自己没时间发愁,喝高了觉得古人写的书全是扯犊子。”口上这么解释,其实江野心里也犯迷糊,这个人不但爱喝酒,还爱发酒疯,但江野觉得他的酒乐子里透着一股悲凉的劲,连世上最烈的酒也难以浇除。

    先生唱罢,手按琴弦,琴声顿时停止,戏院中一片寂静,只有先生的说书声娓娓道来:

    “西山东望四十载,泪啼断寸肠,失土未收归无计,杨柳怨春风。话说忠敏公镇守东疆,极目东望,襄水滚滚东去,昔日故土都做了灰,坐断河西战不休,又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

    “喂,他讲的什么?”江野叫来一旁的伙计,戏馆人少,伙计偷得清闲,驻足在一旁听书。

    “七百年前,海外的兽人入侵东陆,皇室软弱无能,未有反抗之意,兽人一路西进,占了胤朝大半的领土,生灵涂炭。烟火皇帝出征就是说的他收付失地的故事,但在烟火皇帝之前,还有一个镇守边关的将领,当时烟火皇帝还没有夺得政权,上一任皇帝举棋不定,不愿派兵收复失地。这个忠敏公就在边疆边徘徊一生,看着自己的家乡饱受兽人蹂躏,欲报仇而不得,整日郁郁寡欢,一生无一战功,只留下了很多诗词。后来烟火皇帝把兽人赶出了东陆,回来封忠敏公为出征第一大将,说他为东陆人保留了一分风骨,因为是烟火皇帝的任命,所以《烟火皇帝征伐录》上有他的一节,今天便讲的是这一节,讲他的郁郁不得志的一生,没有那么多爱恨情仇,杀伐决意,所以大家都不爱听。”伙计听了无数遍,倒是很熟稔。

    “原来是这样……”江野感叹。

    先生有意沙哑了自己的嗓音,箜篌偶尔被拨动,如水流之声,带着悲怆,江野被魔力般的嗓音带回到到那个人面前,那个人站在万里清秋之下,看着襄水东去,流向他以前的故土,他握紧手中的剑,最终却还是无力的放下,双手拍遍楼上的栏杆。他忽然转头看着江野,仿佛早就知道江野站在他的背后,开口问道:“小子,知道我为何登楼吗?”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江野不假思索。

    那人盯着江野,早已花白的胡须颤抖着,他大笑起来:“错了!赏秋而已。”

    “啪!”先生拍响醒木,把江野拉回到戏院中,天地寂寥。周围响起稀稀落落的鼓掌声,大家并不爱听这一段,只是给先生一个面子。

    先生再次拨响箜篌,琴声如细雨淅淅沥沥,他再开口,宛如梦醒: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周围又是一片喝彩之声,表演已经结束了,但先生琴声不停,如悲雨空山,又如寒江东去,充满悲凉慷慨之意。

    “这是先生的惯例,词句说罢,观众要以诗词相和。”伙计低头解释。

    若是平日说烟火皇帝的故事,周围的观众会嘈杂一片,有才情的观众会大声地喊着和诗,以求先生回敬一躬,能博得说书先生的敬意,在戏馆中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但今日,戏馆中冷冷清清,说书先生知道无人爱听这一段,也没有闲情和诗,但他每次说完后都会保持这个惯例。也许总会等到一个人和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持,也可能是为了表达对七百年前的这位忠敏公的敬意。

    雨点般的琴声逐渐稀疏,最终完全停止了。

    “终究还是没人能听懂啊。无人会,登楼意。”先生并不惋惜,他早已习惯了这段说书最后的冷清,他抱起箜篌,也不鞠躬,准备离开。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突然有人开口。

    “你说什么?”说书先生停下脚步,回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背着长刀,跨出围栏。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少年重复。

    “到底是少年意气,豪情磊落。”先生笑道,“倒是极好的和词。”

    “我还没说完,”江野补充,“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一阵悲声响起,说书先生抱着箜篌愣住,书中的忠敏公再现在说书先生的眼前,他挑灯看剑,他拍栏长叹,人们只喜欢看到满腔热血,纵横捭阖,却看不见英雄的光影下,那些同样揣着梦想与热血的人,站在灯火阑珊之处,发须尽白。

    说书先生白须颤抖,眼泪滴落在琴弦上。手中的醒木滑落在地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赶紧擦干琴弦上的眼泪,向江野深深地鞠躬。

    “可怜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