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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酆城

    鼬看得明白,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金色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后,又塞回到了口袋里,然后漫不经心地朝候车大厅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说自话。

    这是一座圆形的港湾,大街与沙滩平行,街上的典当行、旅馆、商铺与一般的街市并无两样,只是街容更加整齐,街道中央一座高兀的建筑,就是车站了——与全世界所有的地方都不同,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拥有着各种不同种族、不同的建筑,也拥有着唯一一座通往全世界最重要的交通枢纽。

    骄阳当空,大片的白云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天空之中,好像画上去似的,远处的风塔也没有一丝转动的迹象,虽然不算炎热,可在太阳底下烤着,也不是什么好滋味。

    然而那个男人却穿着一件白色的斗篷,连衣大帽遮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编的箱子,箱子的一边开着一个一面活页的盖子,应该是个宠物篮子,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宠物。

    这可是单大生意!鼬拉了拉帽檐,朝他走过去,谄媚地笑着:“嗨,先生,中午好啊!”

    男人听到有人叫他,稍稍侧了侧身,鼬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他一头柔顺的齐肩头发,妥帖地贴在耳边,眼角斜飞入鬓,脸皮光泽无皱,看起来也就二十郎当岁,然而眼眸中却多了几分阅尽千帆的浮华风流,让人琢磨不出他到底有多少岁了,他鼻梁和嘴唇也都颇为漂亮,在阳光下像刷了一层白釉,美则美矣,就是少了点血色,要么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要么就是上帝创造他的时候忘了给他吃人间烟火这颗药。

    “怎么了?”他看向比自己矮半头,长相有些一言难尽的人,流露出几分笑意,声音却是极尽温和。

    鼬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的两只眼睛是不同颜色的:一只是银色的,一只是金色的。

    金银配色是阴阳道中极其神圣的配色,往往身怀通灵的本事,只是这个城市被神社统治,他们不允许人类在这个城市使用灵术,甚至不允许他们在这个地方生存,也难怪他打扮成这个样子,所以就算他拥有一身本事,也无济于事。

    不过,像鼬这样的灵媒一族就例外了。

    权衡了一番后,鼬套路起来:“啊,那个……您是外来的吧?听声音有点儿像,但是听不出是哪儿的。”

    “我是从一个小地方来的,我们那个城市拢共也就一千多户人,估计您是不会知道的。”

    “那可真是个不怎么大的地方。”鼬觉定铤而走险,“我是这里的向导,您要去哪儿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为您效劳。”

    年轻人眼神复杂地打量了鼬一番,旋即眯起眼笑了起来:“世界中心的人都这么热情吗?不过我的忙,你可能帮不了——我要去罗酆城。”

    “罗酆城?那……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鼬一愣,下巴险些没能合上,他呆呆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心中一慌的同时又产生了几分好奇。

    “好像是呢!”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步子,“不过我听说这里有种叫火车的东西,可以带着你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

    “在下能冒昧问一句,您去那里干什么吗?我也许会帮上忙,”鼬跟着他的脚步倒退着,着重重复了一句,“我是说也许。”

    “找人。”年轻人说道。

    鼬蹙起眉头,手里比划着:“找……死人?”

    年轻人笑了笑:“活人。”

    鼬吸了吸鼻子,没错,只是一个寻常人的气味,虽然有一点淡淡的异香,却没有术士身上那种浓厚的修炼过的气味,也许他的阴阳眼,只是一种虹膜异色症。

    鼬又打量了他一番,说道:“这里没有去罗酆城的车。”

    年轻人停下脚步:“为什么?”

    “罗酆城不属于这个世界。”鼬叹了口气,耸肩说道。这是常识,这个人居然连这点儿都不知道还想去冥界找人?

    “原来是这样啊!”年轻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彬彬有礼地请教道,“那么小先生,我该怎么才能到罗酆城呢?”

    鼬正了正神色,伸出两根手指:“要么亲自死去,要么借助威神的业力,由高人引荐入道。”

    年轻人似乎不解:“何谓高人引荐?”

    “就是‘大仙’上身,”一个慵懒的声音忽然响起,“白痴,你看不出来,这个‘黄牛’是只黄鼠狼吗?”

    “谁?是谁在说话?”鼬一惊,连忙四下望去,可周围只有他们两个,哪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蠢货,连本大爷都认不出来,活该你要被当成午餐!”那个声音一边骂着人,一边打着哈欠,“把它抓了,炖着吃该不错。”

    “还是不要了吧?”年轻人附和着那个声音,“黄鼠狼的肉应该很骚吧?”

    那个慵懒的声音冷哼一声,似乎认同了他的说法。

    鼬这才惊慌起来:“你们不是人类?”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鼬的嗅觉虽然不敢称天下第一,但也不至于连人类与妖怪的气息都分不出来,可靠近这个人的时候明明只嗅到了一个寻常人的气味。

    要么是个异人,要么是个高人。

    鼬扭身就跑。

    忽然一道黑影从箱子里伸出来,蜿蜒着缠住了它的身体,快得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更别提显出原形四只爪子一块跑了。

    “蠢货,见到本大爷的第一件事应该是跪下磕头求饶,而不是跑!”那个声音说道。

    鼬僵硬地回过头,看到年轻人依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一只黑猫站在他的肩头,若无其事地舔着爪子,恍然抬起头来,一双黄色的眼睛摄人心魄。

    而束缚住它的只是一道很浅的……影子。

    那确实是个影子,柔韧、有形,没有实体,却有力量,而且越束越紧。

    鼬的瞳孔倏忽睁大:“你……你是谁?”

    “他可是兽王哦!”年轻人说道。

    “兽……兽王?”听到这个称呼,鼬一时没想起来,所谓兽王是个什么妖孽。

    这是个很久远的称呼了,久远到已经有近千年没有再在它耳边响起过来。

    “你是兽王……雷山?”鼬磕磕绊绊念出这个名字,似乎还不能相信这只拥有一双黄眼睛、看起来分外妖娆的黑猫,会是兽王雷山。

    很多很多很多年前,远到连鼬也忘了那是什么年代,他只记得那时候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一只,鼬生中唯一的事就是在荒野上寻觅吃食。

    那一年,大地爆发洪荒,海水倒灌入田,山巅崩裂,青翠不复,生灵涂炭,那个长翅膀的黑色的庞然大物在海潮中飞跃而来,把它们一家驮上了最高的山峰,然后又隐没到了沧浪之中。

    在那场洪荒之中,它救了太多的生灵,最后筋疲力尽,被淹没到滚滚不绝的海浪之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后来,在那场洪荒中所有存活下来的生灵及其后裔,都将它尊封为兽王。

    鼬依稀记得,那个英姿飒爽的英雄的模样,它的背好像一座山,它的獠牙像两把剑,它的目光锋利,自带威严,而绝不是这副……勾魂猫的模样。

    黑猫一爪子拍过去:“混蛋,竟敢直称本大爷名讳!”

    鼬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地一阵,下颚卡在骨缝里,嘴巴朴偏了,它滴溜圆的眼睛上挂着两颗大眼泪,委屈地不成样子。

    “咦,打就打了吧,怎么可以再吓唬呢!这样可不好。”年轻人轻声说道,“雷山,你可得改改这个毛病了。”

    他凑到鼬身边,笑眯眯地伸出手捏到它下巴上,只听“咔嚓”一声,可算给它正骨了。

    鼬眨着小眼睛,恐惧地看着面前这两只。

    “你放心吧,他只是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猫而已,不会伤害你的!”年轻人说着,歪头看向肩膀上黑猫,“是吧,雷山?”

    黑猫扬起尾巴,亮出猫牙狠瞪向他,地上那团圆滚滚的影子忽然变幻成一只巨大的野兽的影子,凌空冒出一股寒气:“放肆,都说了不允许直称本大爷名讳!”

    “不允许吗?”年轻人好脾气地笑起来,他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似的放下箱子,把猫抱进怀里,轻柔地摸了摸它的黑头,“那还是叫你煤球吧!”

    黑猫挣扎了两下,没斗得过那只看起来毫无力气的手臂,只好妥协下来。

    当它妥协的时候,束缚住鼬的黑影也消失了。

    鼬识相地没有跑,擦眼盯着面前的这只毛发柔顺、看起来营养十分丰盛的黑猫:“你真的是……雷山大人吗?我记得雷山大人一身云纹,甚是庞大……”

    黑猫骄傲地一扭头,用以掩饰尴尬:“出门在外不方便,暂且借着这只猫身行事。”

    “原来如此啊!”鼬信以为真,眼里忽又涌出泪来,它连忙用袖子擦去,依旧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哽咽,“雷山大人,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接着,它变吧嗒吧地讲述起它们一家是如何从洪荒中活下来的,以及在这算不清的岁月里如何辛辛苦苦东奔西走地打探它的消息,云云。

    黑猫不屑地冷哼道:“笑话!本大爷会那么容易死去?”

    “那这么多年,您都到哪里去了?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鼬瞪大眼睛,急切地想要知道在这诸多年间黑猫的各种奇遇,完全不知道这话话戳中了黑猫的羞耻心——它被封印了三千年,直到前不久才被放出来,搁在这只猫躯里,窝囊得它难受,这种事,焉能说出来?

    黑猫老脸一红,呵斥道:“你区区黄鼬一小只,也胆敢问本大爷的行踪!”

    “是……”鼬一吸鼻子,没敢再吭声。

    “哎呀,不要这么暴躁嘛!人家也是在关心你嘛!”年轻人揉揉猫头,对鼬说道,“是吧,鼬先生?”

    黑猫厌恶地瞪着他,总觉得这个人“好”得不怀好意。

    鼬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自混沌消散,万灵兴旺以来,人与妖便像隔岸而望的两个种族,人类惧怕妖怪,妖怪也憎恨人类,可两个种族却又不得不生存在同一时空之中,互相杀戮,又互相妥协。

    它们鼬类一族是通灵的一族,生性机警、灵敏、狡诈,喜欢阴暗潮湿的洞穴,也喜欢人类有滋有味的食物,它们常常戏弄人类,也常常被人类所戏弄,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它们的族群许多遭受灭顶之灾,不得不去适应这一残酷的现实,一部分选择迁移至更深的深林之中,一部分选择留在故土,与人类斗智斗勇。

    而生存在人类之中的这一部分,就包括变幻成人形,学习人类生存方式的它。

    师夷长技以制夷嘛!

    虽然从人类还披散头发开始至今,它仍旧未能想出什么把人类打到满地找牙的办法,但不动声色地融入其中,对它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它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用人类的爪子拿起一个包子,还记得在一个地主的家里打扫庭院领到了它人生中的第一份薪水,偶尔它也会调皮地附身到人类身上,做出一些癫狂的事情,它见过人类的爱和陪伴,也见过人类的贪婪和自私,只不过这么多年了,叫它为“先生”的人,面前这个人还是第一个。

    可见长相也能决定其受尊重的程度。

    鼬搓了搓鼻子:“你们真的要去罗酆城吗?”

    雷山慵懒地一抬眼皮,“啊哈”了一声。

    “听说你有很大的本事呢!”年轻人笑眯眯地说道,“如果肯帮助我们就好了,雷山好像也很期待你的帮助呢!”

    听到这话,雷山瞬间炸毛:“放屁!本大爷怎么会……”

    年轻人及时堵住了它的嘴:“呀呀呀,怎么还不承认呢?刚刚你在路上不就这么说的吗?鼬先生,你可不要见怪,它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怎……怎么会呢!为雷山大人服务,我求之不得呢!”这只老鼬红着脸,心想,和雷山大人在一起的人,果然是有修养的。

    年轻人盯着它:“那么,你是有办法了?”

    鼬点头:“我该……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呀,”年轻人笑道,“我叫阿最,是个镇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