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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没有人

    ——苏洛特始终觉得,他已经跨越了那端痛苦而漫长的病床时光,他已经进入了一段全新的人生,可以将那些糟糕透顶的记忆扔开,而只保留那些美好的,能够支撑他心灵的回忆。

    他错了。

    被长久囚居于狭窄的病床之上,感受着一点点丧失对身体的控制力,直到自己的身体都成为牢笼,并被困在其中的记忆,只是被他刻意地放在脑海角落,尽量不去想起而已。

    但它们还在那里。

    痛苦,绝望,自怨自艾,愤世嫉俗,自我毁灭欲,说不清的仇恨,破坏渴望,杀戮欲……

    太多的负面情感,被重获新生,再次取得健康身体的喜悦,和对自己新生活,对那些于自己有恩情者的感激,掩埋在了意识的最深处。

    如果说,人类的人格由他们的遗传和遭遇所塑造,那么,被囚禁于病床上的漆黑情感,毫无疑问,便是塑造名为苏洛特之人的,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浑浊的黑暗,甚至早已经渗进了,苏洛特人格与意识的每个角落。

    或许,他早已经疯了,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呃……啊……”看着眼前的尸体,苏洛特眨了眨眼睛,那份生命遭受到危险的感觉,正在逐渐散去,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几乎将他瞬间击倒的痛楚与疲惫:“唔……!咳咳!哈……哈……”

    灰发的公爵重重咳了两声,血从他的嘴角流出,他摇摇晃晃地坐到庭院的墙边,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昏暗,手脚隐约觉得冰凉,再也挤不出半点力量,过度地压榨自己的躯体,毫不怜惜地挥霍生命,最后的结局便是如此,债总是要还的。

    苏洛特动弹不得,生命正在逐渐消散。

    天空上明月高悬,澄澈的月光平等洒向下方的大地,苏洛特和断肢杀人魔的惨烈厮杀,对于广阔的自然世界来说毫无意义,光凭借这两个菜鸟奇术师的力量,自然也别想引发什么自然环境的变化。

    “哈哈……这可真是……”浑身鲜血淋漓的安提尔,瘫软地靠坐在庭院的墙边,整个庭院内都充斥着让人头晕目眩的血腥味,但他依然可以闻到混杂在其中的泥土和腐朽木头的味道:“我的人生……真是,咳咳,真是奇妙啊……”

    身体在逐渐变冷,四肢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苏洛特那已经冷静下来,或者说,已经恢复正常的意识告诉他,这具身躯正在逐渐死去,这是理所当然的,像他那样高强度且不计后果地,狠狠压榨自己的身体,有这样的结局十分正常。

    但不知道为什么,苏洛特觉得有些想笑。

    “呵呵呵……仔细想想,我还真是,像个小丑一样……”随意靠在爬满青苔的木头围栏上,苏洛特望向天空的皎洁明月,他的目光平静淡然,轻声笑道:“绕了一大圈路,结果还是死亡结局啊……”

    意识在逐渐变得涣散,眼前的世界就像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那股莫名的睡意越发强烈,伴随着苏洛特生命力的流逝,他也再没有那份精力,去维持自己那甚至还未被命名的奇术,缝合那些伤口的针线弥散,在柔和的月光纱雾之中,他的伤口皮开肉绽。

    更多的血从身体之中涌出,浸湿身下的土地,说来奇妙,这片庭院里有两片血泊,一片来自于遭到肢解的断肢杀人魔,而另一片,则来自于将他生生肢解的苏洛特,不得不说,命运实在奇妙。

    “呃……说起来,那是我干的嘛,我还挺凶悍的……”苏洛特感到一阵劳累,似乎就连仰头望着天空这个动作,都已经超出了这具身体的承受范畴,他低下头,低垂的双眼扫描那断裂的肢体:“断肢杀人魔……断肢了……嘿嘿……呃,什么烂笑话……我真没有幽默细胞……”

    苏洛特的心中,奇妙的思绪正在涌动,杀死断肢杀人魔,还可以用自卫来形容,但以将那杀人犯,以生生肢解的方式杀死,未免太过了。

    ——不过,可以选择的借口,可以使用的理由,有很多很多。

    因为断肢杀人魔用这样血腥的手法,残酷地杀害了许多无辜者,所以自己,才要用同样的手法,让他感受一下自己所犯的罪孽。

    因为吞下了那截触须,还和那名幽蓝之主达成了交易的约定,自己是被那份疯狂的神力所影响,才做出了这样残酷凶暴的行为。

    因为对方要杀死自己,而且还明说了,会将自己的肚子生生刨开,所以自己才会在极端的恐惧慌乱之下,让他彻底丧失行动力。

    对于苏洛特来说,他有数不清的手法,能够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能够对自己解释自己行为的必要性。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没有自己骗自己。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那个时候,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想,只是单纯地,想要那么做而已。

    没有任何理由,想要肢解他,那就肢解了,就仿佛呼吸一般自然,根本无需多想。

    “嗯……我还挺可怕的……哪怕是,现在……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那股睡意越发强烈,苏洛特的双眼几乎都要合上,脑子里的思绪也越发凌乱:“只是想要去杀掉,就去杀掉了……嗯……这简直是死刑预定啊……不过,也算是为了人民做贡献吧,毕竟……毕竟是连环杀人犯……”

    “奇妙的孩子,你快要死掉了哦。”

    就要苏洛特将要彻底睡去之时,一个柔和的女声传来,那声音很奇妙,听起来,无法分辨出任何特征,不论是声调的高低,亦或是语速的快慢,都无法被准确形容出来,但那声音又能够很清楚地让人意识到,那是一位值得信赖,应当尊重,并且可以亲近的女性发出。

    矛盾,却又毫不矛盾,这声音就像凌驾于所有已知逻辑之上。

    “谁……”

    苏洛特艰难地睁开眼睛抬起头,他看到,在自己的面前,似乎正站着一位身穿古朴长袍的女性,很奇妙,由于生命力的大量流失,苏洛特眼中的世界,早已经变得朦胧模糊,但不知为何,那名女性却显得无比清晰和鲜明,只是站在那里,似乎就散发着不容许他人忽视的光环。

    她的容貌也同样奇妙,明明她的五官就在那里,没有做任何的遮掩,但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形容词,就仿佛那张脸没有半点可以称为特征的要素,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却又给人以不可思议的亲和感,让人下意识地便愿意信赖她,愿意倾听甚至遵守她说的每句话。

    “很快,大概过上几十秒钟吧,你就会死掉了,但妈妈我觉得,你这孩子很有趣,还算是值得活下去的类型,所以,给你两个选择。”

    那女性抬起双手,在苏洛特面前一左一右,分别竖起两根手指,她微笑着,望着苏洛特的目光很柔和,似乎真地在看着自己的孩子,环绕在她的身边,似乎为她平添了些许神性的光彩。

    “第一,现在就死掉;第二,被妈妈我救下来,但将来会遭遇超大的不幸事件,最后可能还是会死掉,或者生不如死,但至少现在,你可以活下去。”

    那女性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意识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但她那份庞大到不可思议,却又根本难以追寻的存在感,依然横亘在苏洛特的认知之中,她的面容如此清晰,她的声音如此清晰,完全不容许苏洛特移开自己的注意力。

    “选哪个?”

    “我……我想要……”苏洛特望着眼前的女性,他双眼中的微光正在消失,呼吸也变得越发微弱,甚至都已经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活下去……”

    “那就是选了后者咯。”女性微笑着,然后打了个响指,无形的浩瀚伟力从她身上扩散开来,仿佛在扰动着整个世界:“那么,奇妙的孩子,妈妈这回帮了你,但下回,就要靠你自己了。”

    “以我之名下令,这孩子此次应当存活,世界之网的反弹,将由他,爱尔莎雅的子民,自行承担。”

    女性的声音裹挟着无上威严,在这方天地之间响彻,仿佛宏大的御令。

    今晚是个忙碌的夜晚,不管是废伦瑟西厂区还是都圈的大街小巷,都是如此,不过所幸,这份似乎没有尽头的忙碌,很快就能圆满结束。

    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之下,一队恰好在废伦瑟西厂区附近巡逻的警察,撞上了几个从废伦瑟西厂区里面,落荒而逃出来的流浪汉和拾荒者。

    按照那些无家可归者的说法,他们在废伦瑟西厂区的三号河滩附近,看到了可怕的怪物,而且那个怪物,似乎还挟持着某个倒霉蛋。

    通常来说,获得了这样的情报,这队警察应该先回报后方,然后再由后方决定是否进一步探索,但或许是因为太过漫长的加班,让这些警察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耐心,于是,他们省略了这个向后方回报的过程,直接进入了荒废多年的废伦瑟西厂区。

    然后,他们就撞上了脸庞如同蜡烛般融化,看起来就像个彻头彻尾人形怪物,实际上穿着警服,是白银场未来之星的塔尔,以及接受塔尔粗暴治疗,四肢都呈现不正常扭曲姿态,怎么看都像是可怜受害者,但实际上,是在指引塔尔前进的罗根。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这支警察小队从塔尔和罗根那里,获知了目前的状况,或者说,他们被警衔高于自己的塔尔,命令着带上不便移动的他们一起,前往了苏洛特和断肢杀人魔消失的方向,那片废墟般的居住区。

    然后,他们追着那毫不掩饰的以太颤动,几乎是一路顺风,没有踏上半点弯路,或者浪费一瞬间时间地,直接就找到了那座充满血腥味的小小庭院,并且,还找到了断肢杀人魔那惨不忍睹,就像是被拆开木偶般的尸体。

    虽然没能找到苏洛特,但他们找到了一条留在地上的血迹。

    顺着那条血迹,这帮人成功发现了一帮流浪到附近,想找个安全地方休息的拾荒者,以及被这帮拾荒者简单处理了伤势,做了粗糙止血,免去当场暴毙命运,但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稍晚片刻被他们找到,可能就会没命的苏洛特。

    这简直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

    第一个奇迹,是那支警察小队,在进入废伦瑟西厂区后不久,就直接撞上了塔尔和罗根,随后,双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并达成了互相协助的共识,这让看不见的塔尔和动不了的罗根,能够较快赶往苏洛特的位置。

    第二个奇迹,是苏洛特和断肢杀人魔互相追逐和战斗时,所留下的以太痕迹,不知为何,哪怕在战斗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以后,也依然没有被自然中流淌的以太冲淡,这得以让塔尔和罗根,没有在迷宫般的居住区废墟中,迷失他们前进的方向。

    第三个奇迹,则是那帮发现了血腥味,并且顺着血腥味照过来的流浪汉们,他们非但没有被那惨烈的现场吓跑,反而发现了呼吸越来越微弱的安提尔,而且,这些拾荒者更是大发善心,救助了苏洛特,让他免于当场死亡的结局。

    于是,苏洛特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但俗话说得好,奇迹和魔法科不是免费的,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魔法,只有由神制造而出的奇迹,没有人知道,这样让苏洛特成功生还的奇迹,又将让他陷入多么惨烈的绝境。

    不过至少现在,他脱离了那无望的绝境,活下来了。

    所以,还是可喜可贺。

    不管怎么说,断肢杀人魔的事件,到此,总算是尘埃落定,虽然还有数不清的细节需要处理,但对于苏洛特来说,他终于能够从这漆黑的漩涡中脱身。

    苏洛特这边,遭遇了棒到极点的奇迹,而爱尔莎雅帝国的国民们,不管是有着这个民族血统的,亦或是来自他国的居住者,只要是自认为爱尔莎雅国民的人们,则在这个动荡喧闹的夜里,遭遇了不值一提的倒霉事。

    不……说是倒霉事,其实不太准确,那根本没到【倒霉】的程度,而更应该说,是生活中不时发生,谁都会遇到的小小【不幸运】。

    或许,是巡逻的警探脚下一滑,但幸好及时稳住身子没有摔倒;或许,是怀揣着不安入睡的居民们,在床上转动身子时,头磕到了床头的柜子,留下了小块的淤青;或许,是还清醒着等待搜捕结果的官员们,在从椅子上起身时,脚不小心勾到了椅子腿,差点摔倒。

    在直到黎明的数个小时之内,这样小小的【不幸运】接连发生,如果将【不幸】这个概念数值化,并且将苏洛特遭受过的世界之网反弹,定为数值100的【不幸】,那么,现在就是同时有数值为1的【不幸】,降临在了爱尔莎雅的国民之上。

    几乎没有人,可以察觉到这份转瞬即逝的【不幸】,因为它们实在太小了,小到不值一提。

    ……也只是“几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