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面仙人
“传说，有一位面仙人。其善制人面，数千，喜置宴，请四方之客，来者不拒。”
荒原古道，人烟稀少。路遇山洪的人群中，游商走贩，行走江湖的商人周冰心中焦急，手上这批货物再不赶快运到地方可就过了时候，那时再卖，要亏个伤筋动骨！
在当下时代，遇上山洪阻塞，道路不通，除非另有近路可走，否则不管是等官家来清，亦或是绕路而行，都得多花上十天半月。
他们这一批车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走商的、卖药的、送信的……什么人都有，喏，旁边还有个说书的，相较周冰的焦虑，这兄台可是闲适的多，不知从哪找来两块大石头，自己一块儿，随行的姑娘一块儿，一坐下就开始唠唠叨叨起他那不知所谓的诡怪故事，神烦。
但圆滑懂事如周冰，便是觉着烦躁，也不会把生气两个字摆在脸上，不动声色地上前去，不甚标致地拱了拱手，堆起假笑，问道。
“这位兄台，不知所述何物？可否说出来，让不才一解心中困惑。”
那穿着老式灰袍的青年似乎先是轻叹一声，而后抬头看他，无奈笑道。
“蕞尔荒话（乡野的小故事），尚未编排完整，方才有多叨扰，还望海涵。”
青年显然看透了周冰的意思，倒也没有点破，只是道了声歉，便不再说他那怪噪耳朵的荒野神话。周冰也不尴尬，或者说这本就是成年人之间的心领神会。
有时候事情不需要说的多透彻，只需三两句，旁敲侧击，稍作敲打便可，再多便是把话将明白了，也就是所谓的落了面子，不好收场。
只是刚刚寻了半截枯树，想要靠着休息一下，便听得来自队伍前方的人群骚动，探路归来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兴奋地和同伴们分享着好消息。
“前面，前面有一座大，大……”
因为心情太过激动，再加上火急火燎地跑了挺远，一时间气喘吁吁，喉咙里的话卡着说不出。一旁的人马上贴心地拿来一只存水竹筒，刚打开筒盖，那人便迫不及待地接过，咕嘟咕嘟，将那些清澈的水灌入口中，煞是痛快。
“呼哈！爽哉，快哉！！”
“别搁这玩猿啼了，赶紧说正事儿，你发现了什么？”
被这探路人陈铿锵吸引来的人们不满喊道，陈铿锵立时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神秘的微笑。
“前面百里，有一座废弃的客栈，那之后再走十多里，有几条岔道，可惜并无路标，地图上也没标识，依我看，不如先在那客栈中休息，再做打算。”
队伍的领头人名为月道人，实际上，大伙也对领队是个道士一事颇感好奇，要知道这年头新学渐进，皇帝也偏信什么“科学”，道士和尚的饭碗可越来越不好端了。
唔，这么一说，道士转行来领车队还挺合理的……
不过揣测归揣测，这月道人的威望和凝聚力还是足的，眼下这陈铿锵发现了一座无主客栈，没想着独占，而是回来报信，可见一斑。
只见那月道人眉毛一皱，沉思良久却也拿不下主意，只得拍了拍手，待到众人的目光汇集此处，朗声道。
“诸君，前方百里有一无主客栈可供休憩，再十里，岔路难辨。是留是走，诸君不必问我，自行决定罢。”
若这车队是由月道人全权掌控，他自可下令前往客栈驻扎，可眼下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背景难明，不如给几分薄面，也能省下些口舌功夫。
周冰眯了眯他那有些狭长的眸子，虽说于情于理，到那客栈暂歇一晚并无坏处，可是这莫名的巧合之事，让他难免多想。
正在他犹豫之时，队伍里大部分人，领队月道人，琴师瑟，南疆巫女……包括那说书的灰袍书生和同行的少女，已然收拾好行李，跟着陈铿锵踏上前往废弃客栈的路途。
凡人，有从众之心。
于是，周冰亦然。
……
残匾破门，尘层朽木，这客栈无愧于陈铿锵描述的“废弃”二字，若不是这里穷山恶水，荒无人烟，只怕过路的人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而对周冰一行人，恰是柳暗花明。
所幸，客栈虽破，墙壁与房间皆是完好，后院一眼石井，尚能出水。于是众人齐心协力，用了半天功夫，清扫出足够的客房，庖厨，以及一楼的客堂。
看着焕然一新的客栈，月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想趁此机会吟诗作赋，却发现这帮人早就拖男挈……不是，拖箧挈包，十分默契地选了各自看对眼的客房钻了进去。虽然约好整理完行李便回来，但月道人已经能想象某些家伙一进房门就往床上扑的气人模样。
……因为换他也这么干。
偌大的客堂，竟然只剩下两人，除了他自己，还有已经陪伴多时的道童先下，后者正抱着两人的行李，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盯着他，小脸上写着“什么时候能去放行李？”。
月道人苦叹一声，随便挑了个方正的板凳坐下，摆了摆手，先下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小脚噔噔噔，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先下，并不是这孩子本来的名字，而是她在被月道人收下后赐的道号，至于为何是这么不伦不类的道号，则要归结于他年轻时心高气盛、有眼无珠。
和众多人期盼的一样，这个世上，有仙。
作为道门中人，月道人仅仅修完一部道法，便能胜过门内诸多修习三部道法的师兄。在修完全部的道法后，已有“仙下第一人”的美誉，便是朝中大员，也不得不恭谨称其为小仙师。
然后，他遇到了个身着暗蓝长袍的青年。
“喂喂，这便不行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说是吧，仙下第一人的月道友？”
无天深坑，离那歇脚岩层只余数尺，而对下方攀爬的月道人来说，却又仿佛遥远得难以想象，手脚上的血已经凝成了痂，往日光洁的道袍残破不堪，而上方，拄着铁锹的青年戏谑而笑，向着下方挣扎求生的凡人致以恶劣至极的问候。
那青年，是一位仙人。
而他，不过是供这位仙人玩乐笑弄的笼中之鼠。
后来，因为其他仙人的干扰，月道人从那绝望的深坑中侥幸逃脱，再后来，便有了先下这个道号。
先下。
先掂量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
这是月道人对自己的警醒。
现在新学盛行，道法佛学皆被打为迂腐古朽之流，即旧说。但月道人明白，旧说虽举步维艰，可业已发展到高峰，而新学还很弱小，即便突飞猛进，短时间也无法达到旧说的高度。
枪炮对那样的存在毫无用处。
他这样渺小的人物，又该何去何从呢？
伴着淡淡的愁思，月道人和一班人马用完车队里的野厨苟紏生做的饭菜，简单清洗一番，便回房休息了。
阖门前，那说书的青年微垂眸光，道了一声。
“望君夜安。”
……
“你不睡么？”
寂静深夜，小小的客房内片烛光微，青年阿怪少见的没有写他那些志怪故事，而是低眉沉思，烛光堪堪照亮他的面庞，普通，却又那么引人注目。
少女陌桦筱已经先行褪鞋上床，钻进白天自己好好打理的被子，然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打了个呵欠，向着看起来毫无睡意的某人问道。
一边问，一边暗搓搓地把身子往里边缩，让床上空出足够大的地方，眼神期盼。
青年笑了笑，温和回应。
“你先睡吧，我还有事要办。”
“唔，别熬夜哦！”
少女在被窝里转了个身，把头偏过去，闭上眸子，而后气息渐缓渐长。
阿怪又等了一会儿，方才熄了烛火，悄无声息地起身，仿佛不受这漆黑暗夜影响一样，走到客房门前，轻轻地，打开房门。
门外走廊上，苍白人面，吊诡人影，影影绰绰，参差不齐，或直或佝，将这小小的房门口层层围住，那一张张情绪各异却又毫无生气的面孔抬起，看向开门的青年。
而后，咧嘴诡笑。
回应他们的，是一双灰雾弥漫的冷漠眼眸。
他说，静气。
于是，此方空气静止。
任何声响，都无法传递，自然也就不会将她吵醒。
转而，青年动容。
并非这些面化神的棘手程度超出了预计，而是他在施展道组时，那大道间碰撞的惊鸿一瞥，窥见了这间客栈的本质。
已经迟了。
为了方便破解，却不想，迈入陷阱。
又一个故事，画上了句点。
……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和煦温暖，却无法为某间客房内齐聚的众人带来一丝慰藉，满脸凝重，默然伫立。
在他们中间，那上了年头，有些许发霉的木地板上，躺着一位异域风情的女子，胸前亮环银饰，藏青的衣裙上图案繁复，神秘端庄，容貌英秀，想必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缺少追捧。
可惜，已经是个死人。
神情狰狞，双目怒睁，体表有着不少伤口，血肉缺损严重，周边还有一些毒蛇尸体，看起来像是经历斗争而亡，死后仍不瞑目。
她正是月道人队伍里的南疆巫女，阿蝰，据说曾以驭蛇之术闻名江湖，任何觊觎她美貌的人，都得先考虑考虑自己会不会被毒蛇咬死。
不过，人死万事休，这些事，随着生命的消逝，也变得毫无意义。
“这是谋杀！！！”
琴师瑟率先打破了沉默，撕心裂肺地哭嚎出来，恨恨地瞟了领队月道人一眼，便扑到阿蝰尸身上痛哭流涕，模样之凄惨悲情，令人感同身受。
“唉，这两人是有什么猫腻吗？”
“没有，只是这厮单相思。”
不甚了解者的小声交谈隐隐约约传入月道人耳中，他嘴角抽搐了几下，旋即面色一肃，震声发言，安抚人心。
“诸位，不用怕，料是这客栈内有厉害邪怪，阿蝰姑娘才糟了毒手，我这有道符，贴于门上，可保平安！”
一言既出，一头雾水、心神慌乱的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怪不得！这客栈也没有坏到不能住，井也还能出水，却没有走山客、山贼居住的痕迹！”
“你见过把客栈建在这种荒芜偏僻之处的？依我看，这就是座鬼客栈！给鬼睡觉的地方！”
还有的人，对于月道人的威信产生了动摇。
“你说能保平安便能了？你如何保证？”
“是极，你一个无名道士有什么用，咱们还是早点收拾行囊逃命得好！”
这些人义愤填膺，对于地上死去的阿蝰，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小命。
道童先下生气地瞪着他们，而月道人则是冷笑。
“你们若不放心，大可现在就走，月某不拦着你们，只是在你们出去后有没有妖怪跟上你们，可就难说了！”
不满分子们闻言马上止了声响，其实不光是月道人说的，还有另一原因。这些家伙原本是想拉着他一起跑路，倒不是有多忠诚，只是没了车队，光靠他们几个人，可带不了多少干粮和净水，山穷水尽，又能去到哪里？
“诸君且安心，这符功似艾草，只要诸位的门扉有符而在下的门上无符，这邪秽便只能入我房中受诛！还阿蝰一个公道！”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还有点担心，但月道人已有决意，道童先下也一脸信服的神情，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贴上符箓，草草度过一天，临至夜晚便用床把门堵死，自己睡在地板上。
只有陈铿锵临睡前和月道人认真说道。
“月兄，若需要帮忙，在下定不惜性命！”
……
“咱们要贴吗？”
陌桦筱侧坐在木椅上，歪着脑袋看着阿怪十分随便地挂上门栓。
“贴不贴，都一样，这一局的结果，已经被定死了。”
灰袍的青年叹了口气，淡淡说道。
他失策了。
……
“来了吗？”
床板上，已经打坐约一个时辰的月道人睁开双眼，眸内神光一闪而过，看向门户，只见那原本关好的门栓不知何时悄然升起，门扉缓缓开启，露出外面的一片黑暗，而那黑暗之中，似有活物嗅味而来。
“正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东西！”
两张品相上好的符箓自长袖下探出，一张留给先下保护自己，一张被月道人手持，在金黄的符箓宝光加持下，冲向门外。
……
翌日，月道人的尸体周围，大家的脸色出奇的一致。
难看，还是难看。
没有人会对他近乎送死的行为有什么意见，就算是那些不满他的人也一样。毕竟，月道人是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危才会这么做，再说，他的承诺也不算完全是说大话——至少昨夜在门上贴了符，便无事发生。
只是，他自己死了。
野厨子苟紏生在看完月道人的惨状后，会心一笑，背上连夜收拾好的行囊，出了客栈，不知道去了哪里。
设宴者尚未宣告宴毕，宾客又怎可擅自中途离场？
是以，无需赘言。
……
“我说，厨子都跑了，咱们留在这干嘛，还是早点走吧，省的再死人！”
有人建议道，响应者纷纷。
唯有周冰，带着陈铿锵、琴师瑟等人来到在角落里低着头的道童先下面前，毫不忌讳地直接询问道。
“月道人是你杀的，对么？”
先下没有回答。
周冰却毫不在意，继续着自己的讲述。在这一刻，他平常用心打造的商人形象悄然破灭，身上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气场。
“那我就说我的发现了，月道人尸体上皮肉之伤百余，触骨之伤十余，致命伤唯一，在背后，乃穿心之伤。”
你或许会说，这是怪物所致，可我发现，月道人心室位置异于常人，若非亲近人所为，又怎可一击穿心？
还有……”
“是我杀的。”
先下倏忽开口，打断了周冰，抬起头，两道泪痕在小小的脸蛋上清晰可见，眼中没有被揭穿的惊惶，而是茫然，茫然地看向空处。
周冰皱眉，问道。
“为什么？”
“因为它说，慕而不得，可乎？”
先下忽然转头看向周冰，摆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
“所以，我杀了他。”
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
“好了，我认罪了，你可以把我绑起来，杀掉，喂给猛兽，交给官府，怎样都行。”
天真的神情，恐怖的对话。
“都不，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用什么杀死的月道人？”
“碎片，它们的面具碎片。”
“这样啊。”
周冰叹了口气，旋即从腰间掏出一把火铳，枪口抵在身边的陈铿锵的额头上，按下机关，撞针轰击，火药爆炸迸发！
嘣！
陈铿锵仰面倒下，只是没有血洞和鲜血，更别提脑浆满地。
他的脑门上，那颗铁制的子弹卡在那里，而在它周围，那看似正常人类的皮肤竟然出现了如同陶瓷裂纹一般的痕迹！
全场皆惊。
“你……怎么发现的？”
地上的陈铿锵气若游丝，周冰却没废话，用他那把设计结构极其先进的连发火铳在陈铿锵的身上又补了几发，确定这厮真的已经命不久矣后，方才冷笑着解释道。
“当初第一个发现这个客栈，却没想着独占而是回来通风报信的，不是你吗？是，这没什么问题，可为什么偏偏在你来探查的时候没有问题，我等来此便有邪秽逢夜杀人？
再者，小道童也说了，怪物的一大特征乃是面具，于是我便猜想，这怪物会不会能够以面具变换面容，又会不会以此早已混入我们当中！”
“不够……这些，不能当做你下手的理由。”
怪物“陈铿锵”艰难喘息，但他的目光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满是好奇的求索欲望。
周冰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只是没有多想，而是在陈铿锵愕然的眼光中，慨然叹道。
“最关键的是，你太单调了。”
人，是复杂的生物。
他们往往悲喜不定，上一刹那可能还因为捡到了钱而喜，下一瞬便因为名落孙山而痛绝欲轻生。
他们往往两面三刀，可以和你是朋友，却也能在暗地里谋财害命。
再正义公正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而陈铿锵呢？
发现了废弃客栈，回来报信。听到月道人要对付妖怪，自告奋勇要去帮忙。刚刚周冰找他商量寻找真凶，也是才说几句便答应下来。
这世上，真有如此正直之人？
就仿佛是单纯地模仿一个人的性格而存在，却不知道人的性格在特殊的情况下是会变的。
这，才是周冰怀疑他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
“陈铿锵”终于笑了出来，随着他笑声越来越大，面具的碎片连带着那枚子弹从他的脸上一点点滑落。
露出了，另一副面容。
周冰骇然惊退，而他却淡定地站了起来，拍了拍灰，笑道。
“受教，不枉我用掉了一副面具。”
周冰两眼一瞪，举枪欲射，却惊恐地发觉发现自己的手脚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动作，僵立在原地，任由前方的人接近。
“琴师，诸位，你们在干什……”
他焦急大吼，试图寻找其他人的帮助，却发觉他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神色各异却又缺少生气。
他们，早已是面具。
“别怕嘛，来，很快的。”
自“陈铿锵”面具之下重生的男人微笑着，在周冰崩溃的眼神中，将手伸至后者脸上，轻轻一摘，周冰整个人瞬间坍缩，化作一个惟妙惟肖的面具。
“你看来并不简单呢，新式火铳，霸者气度，过人直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可正是这样缺少信息的扮演，才更有意思呀。”
那人将面具戴至脸上，于是，商人“周冰”再度重现世间，他看向被人群包围的灰袍青年，眯着狭长的眸子，笑呵呵问道。
“兄台，敢问如何？”
“以阵法掩道域，携井仙夜仙以道压，连我也没能注意到，你做的好，很好。”
青年冷声回应，同时抬手，将四周没有域加持的面化神打回面具原状。
面仙请客，不为人脉，不为寿庆，只为其面，一人一面，无一例外。唯以慧眼识之，且避且逃，入骰则晚矣。
荒原古道，人烟稀少。路遇山洪的人群中，游商走贩，行走江湖的商人周冰心中焦急，手上这批货物再不赶快运到地方可就过了时候，那时再卖，要亏个伤筋动骨！
在当下时代，遇上山洪阻塞，道路不通，除非另有近路可走，否则不管是等官家来清，亦或是绕路而行，都得多花上十天半月。
他们这一批车队是临时拼凑出来的，走商的、卖药的、送信的……什么人都有，喏，旁边还有个说书的，相较周冰的焦虑，这兄台可是闲适的多，不知从哪找来两块大石头，自己一块儿，随行的姑娘一块儿，一坐下就开始唠唠叨叨起他那不知所谓的诡怪故事，神烦。
但圆滑懂事如周冰，便是觉着烦躁，也不会把生气两个字摆在脸上，不动声色地上前去，不甚标致地拱了拱手，堆起假笑，问道。
“这位兄台，不知所述何物？可否说出来，让不才一解心中困惑。”
那穿着老式灰袍的青年似乎先是轻叹一声，而后抬头看他，无奈笑道。
“蕞尔荒话（乡野的小故事），尚未编排完整，方才有多叨扰，还望海涵。”
青年显然看透了周冰的意思，倒也没有点破，只是道了声歉，便不再说他那怪噪耳朵的荒野神话。周冰也不尴尬，或者说这本就是成年人之间的心领神会。
有时候事情不需要说的多透彻，只需三两句，旁敲侧击，稍作敲打便可，再多便是把话将明白了，也就是所谓的落了面子，不好收场。
只是刚刚寻了半截枯树，想要靠着休息一下，便听得来自队伍前方的人群骚动，探路归来的人们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兴奋地和同伴们分享着好消息。
“前面，前面有一座大，大……”
因为心情太过激动，再加上火急火燎地跑了挺远，一时间气喘吁吁，喉咙里的话卡着说不出。一旁的人马上贴心地拿来一只存水竹筒，刚打开筒盖，那人便迫不及待地接过，咕嘟咕嘟，将那些清澈的水灌入口中，煞是痛快。
“呼哈！爽哉，快哉！！”
“别搁这玩猿啼了，赶紧说正事儿，你发现了什么？”
被这探路人陈铿锵吸引来的人们不满喊道，陈铿锵立时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神秘的微笑。
“前面百里，有一座废弃的客栈，那之后再走十多里，有几条岔道，可惜并无路标，地图上也没标识，依我看，不如先在那客栈中休息，再做打算。”
队伍的领头人名为月道人，实际上，大伙也对领队是个道士一事颇感好奇，要知道这年头新学渐进，皇帝也偏信什么“科学”，道士和尚的饭碗可越来越不好端了。
唔，这么一说，道士转行来领车队还挺合理的……
不过揣测归揣测，这月道人的威望和凝聚力还是足的，眼下这陈铿锵发现了一座无主客栈，没想着独占，而是回来报信，可见一斑。
只见那月道人眉毛一皱，沉思良久却也拿不下主意，只得拍了拍手，待到众人的目光汇集此处，朗声道。
“诸君，前方百里有一无主客栈可供休憩，再十里，岔路难辨。是留是走，诸君不必问我，自行决定罢。”
若这车队是由月道人全权掌控，他自可下令前往客栈驻扎，可眼下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背景难明，不如给几分薄面，也能省下些口舌功夫。
周冰眯了眯他那有些狭长的眸子，虽说于情于理，到那客栈暂歇一晚并无坏处，可是这莫名的巧合之事，让他难免多想。
正在他犹豫之时，队伍里大部分人，领队月道人，琴师瑟，南疆巫女……包括那说书的灰袍书生和同行的少女，已然收拾好行李，跟着陈铿锵踏上前往废弃客栈的路途。
凡人，有从众之心。
于是，周冰亦然。
……
残匾破门，尘层朽木，这客栈无愧于陈铿锵描述的“废弃”二字，若不是这里穷山恶水，荒无人烟，只怕过路的人连瞧都不会瞧上一眼。而对周冰一行人，恰是柳暗花明。
所幸，客栈虽破，墙壁与房间皆是完好，后院一眼石井，尚能出水。于是众人齐心协力，用了半天功夫，清扫出足够的客房，庖厨，以及一楼的客堂。
看着焕然一新的客栈，月道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想趁此机会吟诗作赋，却发现这帮人早就拖男挈……不是，拖箧挈包，十分默契地选了各自看对眼的客房钻了进去。虽然约好整理完行李便回来，但月道人已经能想象某些家伙一进房门就往床上扑的气人模样。
……因为换他也这么干。
偌大的客堂，竟然只剩下两人，除了他自己，还有已经陪伴多时的道童先下，后者正抱着两人的行李，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盯着他，小脸上写着“什么时候能去放行李？”。
月道人苦叹一声，随便挑了个方正的板凳坐下，摆了摆手，先下喜出望外，马不停蹄，小脚噔噔噔，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先下，并不是这孩子本来的名字，而是她在被月道人收下后赐的道号，至于为何是这么不伦不类的道号，则要归结于他年轻时心高气盛、有眼无珠。
和众多人期盼的一样，这个世上，有仙。
作为道门中人，月道人仅仅修完一部道法，便能胜过门内诸多修习三部道法的师兄。在修完全部的道法后，已有“仙下第一人”的美誉，便是朝中大员，也不得不恭谨称其为小仙师。
然后，他遇到了个身着暗蓝长袍的青年。
“喂喂，这便不行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说是吧，仙下第一人的月道友？”
无天深坑，离那歇脚岩层只余数尺，而对下方攀爬的月道人来说，却又仿佛遥远得难以想象，手脚上的血已经凝成了痂，往日光洁的道袍残破不堪，而上方，拄着铁锹的青年戏谑而笑，向着下方挣扎求生的凡人致以恶劣至极的问候。
那青年，是一位仙人。
而他，不过是供这位仙人玩乐笑弄的笼中之鼠。
后来，因为其他仙人的干扰，月道人从那绝望的深坑中侥幸逃脱，再后来，便有了先下这个道号。
先下。
先掂量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
这是月道人对自己的警醒。
现在新学盛行，道法佛学皆被打为迂腐古朽之流，即旧说。但月道人明白，旧说虽举步维艰，可业已发展到高峰，而新学还很弱小，即便突飞猛进，短时间也无法达到旧说的高度。
枪炮对那样的存在毫无用处。
他这样渺小的人物，又该何去何从呢？
伴着淡淡的愁思，月道人和一班人马用完车队里的野厨苟紏生做的饭菜，简单清洗一番，便回房休息了。
阖门前，那说书的青年微垂眸光，道了一声。
“望君夜安。”
……
“你不睡么？”
寂静深夜，小小的客房内片烛光微，青年阿怪少见的没有写他那些志怪故事，而是低眉沉思，烛光堪堪照亮他的面庞，普通，却又那么引人注目。
少女陌桦筱已经先行褪鞋上床，钻进白天自己好好打理的被子，然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打了个呵欠，向着看起来毫无睡意的某人问道。
一边问，一边暗搓搓地把身子往里边缩，让床上空出足够大的地方，眼神期盼。
青年笑了笑，温和回应。
“你先睡吧，我还有事要办。”
“唔，别熬夜哦！”
少女在被窝里转了个身，把头偏过去，闭上眸子，而后气息渐缓渐长。
阿怪又等了一会儿，方才熄了烛火，悄无声息地起身，仿佛不受这漆黑暗夜影响一样，走到客房门前，轻轻地，打开房门。
门外走廊上，苍白人面，吊诡人影，影影绰绰，参差不齐，或直或佝，将这小小的房门口层层围住，那一张张情绪各异却又毫无生气的面孔抬起，看向开门的青年。
而后，咧嘴诡笑。
回应他们的，是一双灰雾弥漫的冷漠眼眸。
他说，静气。
于是，此方空气静止。
任何声响，都无法传递，自然也就不会将她吵醒。
转而，青年动容。
并非这些面化神的棘手程度超出了预计，而是他在施展道组时，那大道间碰撞的惊鸿一瞥，窥见了这间客栈的本质。
已经迟了。
为了方便破解，却不想，迈入陷阱。
又一个故事，画上了句点。
……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和煦温暖，却无法为某间客房内齐聚的众人带来一丝慰藉，满脸凝重，默然伫立。
在他们中间，那上了年头，有些许发霉的木地板上，躺着一位异域风情的女子，胸前亮环银饰，藏青的衣裙上图案繁复，神秘端庄，容貌英秀，想必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缺少追捧。
可惜，已经是个死人。
神情狰狞，双目怒睁，体表有着不少伤口，血肉缺损严重，周边还有一些毒蛇尸体，看起来像是经历斗争而亡，死后仍不瞑目。
她正是月道人队伍里的南疆巫女，阿蝰，据说曾以驭蛇之术闻名江湖，任何觊觎她美貌的人，都得先考虑考虑自己会不会被毒蛇咬死。
不过，人死万事休，这些事，随着生命的消逝，也变得毫无意义。
“这是谋杀！！！”
琴师瑟率先打破了沉默，撕心裂肺地哭嚎出来，恨恨地瞟了领队月道人一眼，便扑到阿蝰尸身上痛哭流涕，模样之凄惨悲情，令人感同身受。
“唉，这两人是有什么猫腻吗？”
“没有，只是这厮单相思。”
不甚了解者的小声交谈隐隐约约传入月道人耳中，他嘴角抽搐了几下，旋即面色一肃，震声发言，安抚人心。
“诸位，不用怕，料是这客栈内有厉害邪怪，阿蝰姑娘才糟了毒手，我这有道符，贴于门上，可保平安！”
一言既出，一头雾水、心神慌乱的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怪不得！这客栈也没有坏到不能住，井也还能出水，却没有走山客、山贼居住的痕迹！”
“你见过把客栈建在这种荒芜偏僻之处的？依我看，这就是座鬼客栈！给鬼睡觉的地方！”
还有的人，对于月道人的威信产生了动摇。
“你说能保平安便能了？你如何保证？”
“是极，你一个无名道士有什么用，咱们还是早点收拾行囊逃命得好！”
这些人义愤填膺，对于地上死去的阿蝰，他们并不在乎，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小命。
道童先下生气地瞪着他们，而月道人则是冷笑。
“你们若不放心，大可现在就走，月某不拦着你们，只是在你们出去后有没有妖怪跟上你们，可就难说了！”
不满分子们闻言马上止了声响，其实不光是月道人说的，还有另一原因。这些家伙原本是想拉着他一起跑路，倒不是有多忠诚，只是没了车队，光靠他们几个人，可带不了多少干粮和净水，山穷水尽，又能去到哪里？
“诸君且安心，这符功似艾草，只要诸位的门扉有符而在下的门上无符，这邪秽便只能入我房中受诛！还阿蝰一个公道！”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还有点担心，但月道人已有决意，道童先下也一脸信服的神情，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贴上符箓，草草度过一天，临至夜晚便用床把门堵死，自己睡在地板上。
只有陈铿锵临睡前和月道人认真说道。
“月兄，若需要帮忙，在下定不惜性命！”
……
“咱们要贴吗？”
陌桦筱侧坐在木椅上，歪着脑袋看着阿怪十分随便地挂上门栓。
“贴不贴，都一样，这一局的结果，已经被定死了。”
灰袍的青年叹了口气，淡淡说道。
他失策了。
……
“来了吗？”
床板上，已经打坐约一个时辰的月道人睁开双眼，眸内神光一闪而过，看向门户，只见那原本关好的门栓不知何时悄然升起，门扉缓缓开启，露出外面的一片黑暗，而那黑暗之中，似有活物嗅味而来。
“正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东西！”
两张品相上好的符箓自长袖下探出，一张留给先下保护自己，一张被月道人手持，在金黄的符箓宝光加持下，冲向门外。
……
翌日，月道人的尸体周围，大家的脸色出奇的一致。
难看，还是难看。
没有人会对他近乎送死的行为有什么意见，就算是那些不满他的人也一样。毕竟，月道人是为了他们的生命安危才会这么做，再说，他的承诺也不算完全是说大话——至少昨夜在门上贴了符，便无事发生。
只是，他自己死了。
野厨子苟紏生在看完月道人的惨状后，会心一笑，背上连夜收拾好的行囊，出了客栈，不知道去了哪里。
设宴者尚未宣告宴毕，宾客又怎可擅自中途离场？
是以，无需赘言。
……
“我说，厨子都跑了，咱们留在这干嘛，还是早点走吧，省的再死人！”
有人建议道，响应者纷纷。
唯有周冰，带着陈铿锵、琴师瑟等人来到在角落里低着头的道童先下面前，毫不忌讳地直接询问道。
“月道人是你杀的，对么？”
先下没有回答。
周冰却毫不在意，继续着自己的讲述。在这一刻，他平常用心打造的商人形象悄然破灭，身上散发出一股莫名的气场。
“那我就说我的发现了，月道人尸体上皮肉之伤百余，触骨之伤十余，致命伤唯一，在背后，乃穿心之伤。”
你或许会说，这是怪物所致，可我发现，月道人心室位置异于常人，若非亲近人所为，又怎可一击穿心？
还有……”
“是我杀的。”
先下倏忽开口，打断了周冰，抬起头，两道泪痕在小小的脸蛋上清晰可见，眼中没有被揭穿的惊惶，而是茫然，茫然地看向空处。
周冰皱眉，问道。
“为什么？”
“因为它说，慕而不得，可乎？”
先下忽然转头看向周冰，摆出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
“所以，我杀了他。”
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
“好了，我认罪了，你可以把我绑起来，杀掉，喂给猛兽，交给官府，怎样都行。”
天真的神情，恐怖的对话。
“都不，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用什么杀死的月道人？”
“碎片，它们的面具碎片。”
“这样啊。”
周冰叹了口气，旋即从腰间掏出一把火铳，枪口抵在身边的陈铿锵的额头上，按下机关，撞针轰击，火药爆炸迸发！
嘣！
陈铿锵仰面倒下，只是没有血洞和鲜血，更别提脑浆满地。
他的脑门上，那颗铁制的子弹卡在那里，而在它周围，那看似正常人类的皮肤竟然出现了如同陶瓷裂纹一般的痕迹！
全场皆惊。
“你……怎么发现的？”
地上的陈铿锵气若游丝，周冰却没废话，用他那把设计结构极其先进的连发火铳在陈铿锵的身上又补了几发，确定这厮真的已经命不久矣后，方才冷笑着解释道。
“当初第一个发现这个客栈，却没想着独占而是回来通风报信的，不是你吗？是，这没什么问题，可为什么偏偏在你来探查的时候没有问题，我等来此便有邪秽逢夜杀人？
再者，小道童也说了，怪物的一大特征乃是面具，于是我便猜想，这怪物会不会能够以面具变换面容，又会不会以此早已混入我们当中！”
“不够……这些，不能当做你下手的理由。”
怪物“陈铿锵”艰难喘息，但他的目光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满是好奇的求索欲望。
周冰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只是没有多想，而是在陈铿锵愕然的眼光中，慨然叹道。
“最关键的是，你太单调了。”
人，是复杂的生物。
他们往往悲喜不定，上一刹那可能还因为捡到了钱而喜，下一瞬便因为名落孙山而痛绝欲轻生。
他们往往两面三刀，可以和你是朋友，却也能在暗地里谋财害命。
再正义公正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而陈铿锵呢？
发现了废弃客栈，回来报信。听到月道人要对付妖怪，自告奋勇要去帮忙。刚刚周冰找他商量寻找真凶，也是才说几句便答应下来。
这世上，真有如此正直之人？
就仿佛是单纯地模仿一个人的性格而存在，却不知道人的性格在特殊的情况下是会变的。
这，才是周冰怀疑他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
“陈铿锵”终于笑了出来，随着他笑声越来越大，面具的碎片连带着那枚子弹从他的脸上一点点滑落。
露出了，另一副面容。
周冰骇然惊退，而他却淡定地站了起来，拍了拍灰，笑道。
“受教，不枉我用掉了一副面具。”
周冰两眼一瞪，举枪欲射，却惊恐地发觉发现自己的手脚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动作，僵立在原地，任由前方的人接近。
“琴师，诸位，你们在干什……”
他焦急大吼，试图寻找其他人的帮助，却发觉他们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神色各异却又缺少生气。
他们，早已是面具。
“别怕嘛，来，很快的。”
自“陈铿锵”面具之下重生的男人微笑着，在周冰崩溃的眼神中，将手伸至后者脸上，轻轻一摘，周冰整个人瞬间坍缩，化作一个惟妙惟肖的面具。
“你看来并不简单呢，新式火铳，霸者气度，过人直觉……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可正是这样缺少信息的扮演，才更有意思呀。”
那人将面具戴至脸上，于是，商人“周冰”再度重现世间，他看向被人群包围的灰袍青年，眯着狭长的眸子，笑呵呵问道。
“兄台，敢问如何？”
“以阵法掩道域，携井仙夜仙以道压，连我也没能注意到，你做的好，很好。”
青年冷声回应，同时抬手，将四周没有域加持的面化神打回面具原状。
面仙请客，不为人脉，不为寿庆，只为其面，一人一面，无一例外。唯以慧眼识之，且避且逃，入骰则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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