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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之血上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你的血吧……”

    老妇趴在路边,用沙哑的嗓音对着来往的人嘶喊着。

    “黑暗又要降临哟,让我看看你的血……”

    “老东西,妖言惑众,拉走!”

    卫兵揪住她的斗篷,用力一拽,却忽然觉得手上一轻。一块破布被扯了下来,老妇也不见了踪影。

    城外荒芜的驿道上驶来了几辆马车,破败的车厢溅落了满地的残阳。自从白银王朝覆灭后,世界就变得越来越小了。蔓生的荆棘阻断了道路,无边的荒草挤满了城郊。庞大的帝国被扯地支离破碎,只有战乱和饥荒在不断的滋长。

    “你当信仰荷悉,我们的神,因那是善良,秩序,公正的神。”

    光头的神甫在广场布教。他穿着白袍,手里高举圣典,胸口挂着金色的圣徽。

    “那是你们的神,河谷人!我们信仰的是真正的诸神,不是你们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人群激昂地呼喊,义愤填膺地骂着。琳芾挤过广场的人群,要往奥斯弗比斯子爵的家里赶去。她已经有些迟到了,再晚一点的话,可能就要丢掉工作,不得不去酒馆或者澡堂当一个用工了。

    “亚提容不得你们这些异教徒散播邪说!”

    愤怒的呼声在耳边此起彼伏,琳芾只想捂住耳朵,早点离开这个吵闹的地方。争吵的双方都是信徒,近日传闻北方集结了大军,主神教的信徒们便开始宣扬自己的神,说唯有他能带来和平。琳芾对这些事已经有些麻木了。

    反正等卫兵们到来,这场集会也便会不了了之。

    琳芾穿过广场,绕过街道,终于来到了子爵府的大门前。她理了理衣裳,打算进门,却发现奥斯弗比斯子爵正站在院子里,神情严肃地同一个身穿白袍的人影商谈着。

    “我说过我是不会帮助你们的,什么白银之血,根本就是胡扯!”

    子爵指着对方的脸,胸膛一震一震地,连带着脑袋也一同前后摇摆。

    “您应当考虑清楚,领主大人,黑暗正在接近,这是我们已然看到了的。几乎半个曼巴斯的领主都站在我们身边……”

    “半个曼巴斯?我看你们连一个村庄都凑不出来!现在,立刻离开这里,我不可能因为那些风闻而浪费自己的钱财!”

    “领主大人,向您问好。”

    琳芾走到子爵身旁,向他请安,对方却没有丝毫理会的意思,只是同白衣的教士争论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这群神棍都在找什么白银之子,我已经听得够多了!我着重地告诉你,王室的后裔已经不存在了,他们背负的诅咒让他们无法成家,一但沦落平民,就绝无可能留有后代!”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要我一个子爵向你回礼吗?去把衣服洗掉,打理好院子,以及再迟到的话就给我滚蛋!”

    琳芾庆幸于子爵有着更紧迫的非难的对象,于是得以不计较自己的迟到。倘若换一个时间的话,自己可能真的就要被赶走了。她欠欠身,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啊,琳芾小姐,你来了。”

    走进府邸,迎面就撞上了领主的长子,艾兰得。他正站在前厅,身边摆着他的画架。年轻的艺术家的画室被他的父亲占用了,于是他只好在客厅里待着,满脸的失落。

    “您今天没有画画,艾兰得少爷。”

    “在那样吵闹的院子里,我怎么静的下心来!”他苦恼的摇摇头。“……对了,琳芾小姐,正好院子里待不了了,今天让我为你画一张像吧,就在我的房间……”

    “不了,我还有衣服要洗,之后要去打扫庭院。这么多活要干,根本来不及的。”

    “没事,这些工作……”

    “再做不完的话,领主大人就要将我赶走了。”

    青年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少女于是轻巧地绕过了他,往侧室走去了。子爵有一个大家庭,他和他的夫人育有三子二女,府上雇了一个管家七个仆人一个园丁,以及一个车夫。前些日子园丁病了,于是修剪庭院的活就落到了她的头上。琳芾洗完衣服后,已经到了下午,她拎起剪刀,再一次来到了院子里。吵闹的争执声已经散去,午后的院子里沉浸着一股暖洋洋的安宁。她远远的就看到了艾兰得的画架,青年正握着一支画笔,横在面前不知道比划着些什么。

    “来得正好,琳芾小姐,你觉得我的这幅画如何?”

    隔着十米开外,艾兰得就察觉到了少女的接近。他侧过身子,让自己的作品显露出来,朝着少女笑了笑。

    琳芾并不懂画,她只觉得面前的画和平日里见到的都不一样,尤其是教堂里的那些——一板一眼,硬朗端庄,让人难以接近。艾兰得的画笔触细腻,色彩明艳,生动活泼,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

    “我觉得……这里面有人间的气息。”

    她回答道。

    “是吗,是这样吗!”艾兰得似乎有些兴奋。“人间!没错,人间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他兴冲冲地,挥动着手里的画笔,用笔根指着自己的画,朝少女不断的讲述着其中的奥妙——琳芾哪里听得进一句?她正心心念念着想要结束今天的工作,好早一些回到家中去。

    “……故而现今的艺术总是受雇于宗教,宣扬神的崇高。那些画匠们把艺术变得生硬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他们不知道,人也可以是高洁而伟大的,也是值得歌颂的。我正在构思我的下一幅画作,那当是传说中的英雄梵妥哲,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白银之血的源头……对了,你知道白银之血吗?”

    “白银之血?”琳芾忽然打起了精神。这个词最近经常从领主和教士们的口中出现,让她无比的好奇。艾兰得见琳芾提起了兴趣,于是愈发振奋了。

    “那是真正的人之血!是击退了黑暗的英雄梵妥哲的血脉,正是这份血脉将飘摇的白银王朝硬生生地延续了将近百年!它背负无数祝福与诅咒,是人类历史的照影。有先知曾经预言,若人类再有王朝,必是在白银的治下。”

    “我听领主大人说,白银之血已经断绝了。”

    “这……是有这样的说法。”艾兰得的神色忽然落寞了下来。“但也不完全是。据说白银之血的最后一任皇帝,他在民间还留有子嗣。当然,这只是风闻,王朝的史官并没有相关的记录。白银之血背负的诅咒令他们难以成家,若不依靠王室的强权,很难留下后代。倘若真的有这样一支后裔的话,现在必然要是贵族才行。”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琳芾好奇地问道。

    “那是于人之血而言最为沉重的诅咒。白银的后裔永远不能获得爱情,他们终将背叛自己所爱并深爱着自己的人。”

    “是吗……”琳芾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觉得倘若白银之血还存在的话,也必不会属于这个人丁兴旺的家族。

    “为什么那些神甫和祭司要去追寻白银之血?”

    “他们的动机我无从得知。我只是听我的朋友说,这场追寻最早是起源于湖畔,他们声称白银是他们的圣子,黑暗已经降临人间,唯有白银之血能带领我们对抗黑暗。随后特提克蕾莎的亚序教祭司们就坐不住了,他们指责主神教偷窃他们的英雄,声称梵妥哲是诸神的使徒,白银之血是诸神的赐福。两方因此起了争端,现在来看,似乎是谁先找到白银之子,就能宣称他们的观点是正确的。”

    “那你支持哪一方呢?”

    “我支持白银。”

    艾兰得的回答有些出乎琳芾的意料。青年的神色笃定而虔诚,仿佛一个信徒一般。

    “哎呀,怎么聊了这么久!”琳芾忽然醒悟了过来,就在她同艾兰得闲谈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下午。太阳正挂在西方,天色随时都会变的一片昏黄。于是少女急忙提起剪刀,朝着周围的树篱跑去。

    “等等,我来帮你……”

    艾兰得丢下画笔跟了上来。

    “您怎么能……”

    “是我耽搁了你这么久,我应当作出补偿。”

    琳芾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她指了指院子旁的棚屋,告诉他工具就在那里,于是头也不回的干起活来。两个人焦急的忙碌了许久,终于,在昏黄的夕阳中,他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两个人把工具丢在一旁,大口地喘着气,连汗水都来不及拭去。

    “你已经把院子打理完了?做的不错。”

    身后冷不丁传来了子爵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领主大人……”

    琳芾转过身,看见了身穿黑色羊绒外套的子爵。看起来他今天出席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现在正意气风发地归来。在这样的盛夏还如此穿着,以至于他脸上的汗水不比两人逊色丝毫。

    “父亲。”

    艾兰得站起身子,有些紧张的看着子爵。

    “还在这呆着干什么?干完活了就回去。还有你,艾兰得,你怎么也在这?一天天不干正事。”他斥责道,敲了敲手杖,大步流星地走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那我就先走了,艾兰得少爷。”过了一会,琳芾打破了沉默,收拾了一下衣装,向着门外走去。经过刚才的插曲,天色似乎又暗下了几分。到家的时候想必已经是晚上了吧。她这么想,不免有一些落寞。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那么紧张?

    少女抚着胸口,忽然有些迷惑起来。为什么自己如此惧怕被发现同艾兰得呆在一起,那份恐惧感的源头又究竟是什么?

    一定是——倘若艾兰得同我这样一个仆人呆在一块,子爵就会把我解雇的。

    她想着。

    “琳芾小姐……”

    艾兰得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畔,让她心绪不宁。她甩了甩脑袋,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去。

    “琳芾小姐!”

    “你怎么跟上来了!”

    她回过头,看到了一路小跑的艾兰得,脸上挂着傻气的笑容,向自己招着手。

    “父亲还有一场晚宴,家里现在除了管家外就没有人了,所以我打算送送你。”

    “我家在城西,路途遥远……”

    “没关系,就当散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琳芾不知道该怎么去拒绝,似乎让贫民拒绝贵族向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点点头,往旁边捎了捎,好让艾兰得能走到自己身旁。

    “我们之前所说的白银之血的事,我还有许多打算告诉你。”

    艾兰得陪着琳芾走了一段路,身子渐渐的舒展开了。他看着身边少女娇小的身影,看着碎叶映在她的发梢上,嗅着夏日与少女混合的馨香。他开口,想要和少女谈点什么。

    “我洗耳恭听。”

    “我今天上午有说过,许多人认为,王室的血脉已经断绝了,随着最后一任白银王米沙伊尔的死,整个王室被屠戮一空。但这是不确切的。据我所知,可能有两支血脉曾留存于世。”

    他说着,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一支是真正的王室嫡脉,米沙伊尔的次子的尸体并没有被找到,有人猜测他是被一位忠心的仆人带走,但究竟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想必之后一定是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是不足以让白银之血延续的,所以这支嫡脉很可能已经灭亡了。”

    “那么另一支呢?”

    “那是我在查阅文献时发现的秘密。据说,米沙伊尔和他忠实的精灵同伴伊贝卡曾一同去往曼巴斯,随后米沙伊尔独自离开了,伊贝卡则在曼巴斯待了将近一年。那时正是米沙伊尔发动叛乱的时候,伊贝卡既没有在别处作战,也没有在曼巴斯出任总督,仿佛是在养病一样。我猜测,伊贝卡正是在曼巴斯的那段时间里为米沙伊尔诞下了子嗣,而米沙伊尔不愿让世人得知自己的妻子未婚先孕的事实,于是隐瞒了这个孩子的身份,建国之后,米沙伊尔几乎是立刻娶了伊贝卡为妻,却没有立下王储。也正是因此,伊贝卡同米沙伊尔决裂了。不过,两人所诞下的私生子,他一定从米沙伊尔那里获得了大量的钱财,足以支撑他将自己的血脉延续至今。”

    “事实上,除了亚序教和主神教,还有一伙人也在寻找白银之子的踪迹。他们是一群邪教徒,足迹遍布整个如恩。而且比之两大教会,他们渗透的更广,消息似乎也更加灵通。”

    两个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远离了城北,来到了城西的民居。比起领主府附近宽阔敞亮的样子,城西的道路狭长,两旁插满了木制的小楼,楼与楼间挤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暗巷。月色被楼宇遮挡,取而代之的是细长的窗口渗出的灯光。在这般压抑的气氛下,艾兰得也没有心情去讲述他的故事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平民们的脸上常常挂着一副阴郁的神情——在这样的环境里,又有谁能发自内心地微笑呢?

    “你的家在?”

    “不远了,就在前面……”

    “让我看看你的血!”

    两人说着话,忽然从暗巷里扑出一个老妪。她穿着破烂,满身恶臭,脸上沟壑纵横,皮肤黝黑,还瞎了一只眼,把艾兰得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侧身躲过,老妪就这样摔到了地上。

    “让我看看你的血吧!”

    “我很抱歉,你……”

    “让我看看,要来不及了,快让我看看!”

    他刚准备扶起对方,却被猛地扯住袖子,踉跄着向前。老妪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细小的刀片,如电光般划过艾兰得的手掌,刹那间就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她贪婪地舔舐着伤口,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艾兰得的面庞。

    “你不是……不是……你不是白银!他就在这里,就在这附近,他在哪!”

    艾兰得痛地脸色刷白,猛地抽回了手,愤怒地盯着面前的老妪,对方却如同没有看见他一般,将脑袋前伸,拼命地嗅着什么。

    “是不是你?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的血!”

    她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少女,神色狠戾,弓起身子,好像一条蜷曲的蛇。少女惊恐地看着老妪手中的尖刀,上面没有沾染一丝血迹,这把其貌不扬的刀片要比它看上去更加锐利。

    “不要……不要过来!”

    她望着飞扑而来的黑影,连连后退,跌坐在地上,害怕地闭上了双眼。在一片黑暗之中,少女忽然听到耳旁一阵沉闷的响声,再睁开眼时,老妪已经瘫倒在地,艾兰得站在自己身前,拳上滴着血。

    “她还活着吗?”少女问道。

    “……我不确定。”

    少女俯着身,颤抖着将手掌探到老妪的鼻前,那里似乎还有微弱的呼吸。她长舒一口气,打算站起身子,没想到瘫倒的老妪忽然睁开了眼,一口咬住了少女的手指。她的牙齿轻易地撕开了少女的皮肉,殷红的血自她的嘴角流出。少女惊叫着挥动手臂,却怎么也甩不开。剧烈的痛楚让少女不住地流泪,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几乎要被咬断了。老妪的下颌蠕动着,脑袋因发力而颤抖,仿佛要把面前的少女整个吃掉。

    “给我停下!”艾兰得怒吼一声,抬脚对准老妪的头颅,狠狠地踢了过去。少女手上一松,仰面摔在了地上。她急忙检查自己的手指,幸好,那里只是流血,没有伤到骨头。

    “我带她去找医生,你先回去吧。”

    艾兰得抬起昏迷的老妪,向少女道别,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少女醒来了,脑海里映着噩梦的残迹。她摇摇头,拉开了窗帘,注视着清晨窗外的的微光。

    白银之血……

    琳芾梳洗完毕,连早饭也没吃便出门了。她想早一些见到艾兰得,去问他昨夜发生的事,那个老妪究竟如何了?她对白银之血又有怎样的了解?疑惑在少女心头缭绕,让她躁动不安,心绪不宁,只想着早一些揭开答案。

    “黑暗,黑暗已经降临!要来攫取白银的血!”

    广场上熙熙攘攘,人们拥堵着,不停地吵嚷和叫骂。他们围在花圃的台阶前,上面站着一位白袍的牧师。少女远远的就听见了牧师的布告,那是有别于艾兰得所说的另一个版本,宣称白银是被神选中的血脉,而圣子便会诞生其间。

    “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加快步伐,去找到白银……”

    她没有理会牧师的宣讲,绕过广场往领主府去了。

    领主府附近一如既往地安宁,这里没有聚集的群众,没有喧哗的牧师,连卫兵都恪守本分,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少女走进大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是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

    一定是子爵夫人回来了。她想。一周前夫人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去城外的教堂做弥撒,现在差不多到了归来的时间。夫人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如果有她在的话,自己的日子会好过许多的。

    她于是推开屋门,打算向夫人请安。

    “他的确有错,下手重了一些,可那也是为了防身,他分明是受了暴徒的袭击,而非只是在欺侮一名手无寸铁的老年人……”

    “我非要关他禁闭不可,让他半夜出去鬼混!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亚斯提家的长子竟然去殴打一个老太婆,我的脸可就要丟尽了!”

    少女一推开门,就听见了争吵,子爵总是在同人争吵。夫人穿着洁白的礼服,脸上挂着疲惫的神色,一头金发也显得有些散乱,显然是还没来得及休息就陷入了同子爵大人的争执当中。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同他搭话,否则他的怒火随时都可能转移到自己的头上来。

    “你!奇怪,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然而奥斯弗比斯还是注意到少女了。

    “向您请安,子爵大人,向您请安,夫人。”

    少女没有回话,只是欠身,恭顺地低着头。

    “瞧你昨天干的好事!”子爵厉声斥责道,让少女身子一颤。莫非他要把艾兰得夜晚出门的事情怪罪到自己的头上?

    “瞧你昨天修的院子!那些花草都被你剪坏了,你知道它们值多少钱吗!”

    “我……”少女错愕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要迁怒这位可怜的姑娘了,奥斯弗比斯。修剪院子本就不该是她的工作,你又何必对她有更多的苛求呢?琳芾,你去后厨找温娜,把早饭给艾兰得送去。”

    “是的夫人。”

    她得到了伯爵夫人的开脱,于是再一次行礼,迅速离开了前厅。少女从厨房里拿了早餐,端着它来到了艾兰得禁闭的地方——后院深处的柴房里。朽木的气息夹杂着晨露的清香,四周弥漫着夏花的芬芳。少女轻轻扣响门扉,随后那里便开了一个洞,一只手有气无力地伸了出来。

    “劳烦你了,温娜。”

    “是我哟,艾兰得少爷。”

    少女把餐盘放在艾兰得手上,轻声说道。

    “是……琳芾,琳芾小姐!”门外的手哆嗦了一下,险些没端稳盘子。少女接住餐盘,帮着艾兰得把它推了进去。

    “没想到居然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

    从屋内传来了艾兰得的声音。

    “那个老妇人,我把她安置在亚东大道17号莫拉蒂医生的医馆了。如果你有空的话,劳烦代我去问候一下,顺便询问她关于白银的信息。”

    “我会去的。”

    “对了,我听见有谣传说,黑暗再临了,就降临在曼巴斯,你在来的路上有听闻吗?”

    艾兰得的话让少女惊讶无比,没想到他被关在后院消息还是这样灵通。有关黑暗降临的事情,自己还闻所未闻呢。

    “似乎有这样的传言,但我记不清了。”她这样回答。

    “唉,人的一生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谣传,若不能亲眼见证我便不能安心。我听他们说,黑暗已经挣脱了枷锁,要回到这阳光下的世界了,为寻求白银的血。倘使这是真的话,那就几乎坐实了白银后裔就在曼巴斯的说法,毕竟它们不会为一个隐约的风闻而违背与诸神签订的誓言。”

    “黑暗究竟是什么?”少女好奇的问道。

    “黑暗即是专断、混乱、邪恶——按主神教的说法。它们是邪恶的造物,千年前曾入侵这个世界,被梵妥哲驱散后,它们与诸神立下誓言:黑暗永远会落败,永远会自相残杀。它们当远离阳光,远离文明聚居之所,在夜晚也要受月的监视,永远活在阴影当中。如今他们入侵了,便又要站在阳光下,来到人类的城市里。”

    “为了白银之血?”

    “为了撕毁契约——白银之血就是神与黑暗缔结的契约。只要白银之血还存在于世上,他就会保证契约的实现,让黑暗永远无法战胜光明。”

    少女兴致勃勃地听着,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不论是那虚无缥缈的黑暗,还是传闻中的救世主,她只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变成一幕戏剧一样,而自己正参与其中——与其去祈求那些遥不可及的神,不如让自己作为一个人类来面对将要遇见的危险,而白银正是这一切的寄托。

    “对了,琳芾,等我被放出去了,我打算带你去见一些人,我们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白银之血……总之,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先就此别过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少女同艾兰得道别,离开了后院。暴怒的领主免去了她修剪院子的工作,同时扣除了她一周的薪水,于是少女早早的做完了工,去找艾兰得所说的医馆了。亚东大道同样是一片富人街区,宽敞的街道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四周随处可见属于富人的消费场所。少女很快便找到了艾兰得提到的医馆,它坐落于街道的尽头,门庭比之其他房屋要更为靠后,似乎是有意要远离凡俗的吵嚷与争执一般。医馆的墙壁涂抹着雪白的石灰,门口摆着两条长凳,大门半掩着,从里面传来阵阵药草的清香。少女推开门,头顶的风铃轻响,于是站在柜台后的医师转过身,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我是来看望一位病人的,代领主的长子。”少女急忙为自己撇清关系,这样的地方让她自形惭愧,不愿与它沾上任何关系。

    “是艾兰得先生送来的老妇人吗?”医生的脸色似乎有些变化。

    “没错,她现在如何了?”

    “嗯……”医生沉吟一声,犹豫地看了看少女。

    “她逃走了……”

    “您说什么?”

    “就在昨夜,我在药房磨药的时候,听到了病床上的响动。等我赶到,那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她可是受了重伤呀!”

    “没错,直到我最后一次看护她的时候,她还是昏迷不醒。但她确实逃走了,我很抱歉。”

    “这要我如何同少爷交待!”少女焦急地责问道。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病床,枕头上还留存着斑驳的血迹,床头的窗户敞开着,锁已经被折断了。

    “这是她干的?一个重伤的老人?”

    “恐怕没有更好的解释。”

    眼前的医生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论自己怎么非难都笑吟吟地,让少女一时有些气闷,却怎么也说不上来。她看着敞开的窗户,忽然气上心头,于是干脆翻了过去,沿着路埋头向前。

    “她能走到哪里去?”少女愠怒地想着。“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即便要逃跑,又能跑得了多远呢?我一定会找到她的,她绝对逃不掉……”

    她并不知道那个老妪究竟会去哪,只是循着自己的心念走,胡乱的追寻着,想等到自己的气消或是力竭了后停下来,好安慰自己说这是件没办法的事。至少在这种小事上,自己要追根究底一回。

    于是她走了许久,一路走到了黄昏,竟没有觉得一丝劳累。她的心中依旧盈满着怒意,或者说已经化作了一种执着,一种盲信。她从医馆走到了街区,又从街区走到了市集,看着人流聚集又散去,不知不觉的,竟又回到了同老妪遭遇的那条巷子里。

    “走!给我老实点!”

    她刚走到街口,便被不知何处传来的呼喝声吓了一跳。少女戒备地回头,看见几个卫兵举着明晃晃的剑,架在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的脖子上,推搡着他前进。

    “黑暗,黑暗在接近,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的!”

    “闭嘴!”

    “我看见的!我就从那里来,我受了那么多的苦,你们却要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少女别过头去,耳边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和肢体被拖动的沙沙声响。她避开卫兵,埋着脑袋走进了街区。

    小巷静悄悄的,宛如幽深的密林。夕阳不过是让黑暗更加深邃,让人们看着光明无可挽留地逝去而已。天要黑了,明暗的界限追随着少女的身影,驱赶着她加快步伐,然而少女的脚步却忽然迟疑了。

    她回想起昨夜那钻心的痛楚,还有留存于手指上的印痕。“如果她又像昨天那样咬我怎么办?或者说更可怕的情况,她拿着刀片……”

    少女的头脑忽然冷静了下来。

    “是呀,我这是怎么了,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如此穷追不舍?”

    “是命运……命运又一次让你我相见……白银!”

    “谁!谁在说话!”沙哑的嗓音响起,少女惊恐地回头,四周什么也没有,只有环伺的幽深的黑暗。

    “我是世上最后的先知,被白银背弃的先知,诅咒白银的先知。我们和白银都犯了错……”

    “你的姓……你的姓氏……告诉我……”

    少女听得出来,那分明是老妪的声音,尖利而可怖,像一个劫财的强盗,一个索命的鬼。她后退,却被从身后擒住,一对如同枯骨般的手紧紧地攥住她的小臂,让她动弹不得。

    “告诉我!”

    这声音宛如凄厉的嘶嚎,向周围的一切索取,蛮不讲理的掠夺。琳芾的心屈从了,她无法抵抗这歇斯底里的意志。

    “我……我的姓氏是……汉娜……”

    少女颤抖地说着,只觉得背后发凉,仿佛有一把尖刀正抵在她的后腰。她尽可能地挺身,好减缓这直击灵魂的痛苦。

    “汉娜……汉娜……不,不!这不是你的姓氏,不是白银的姓!”老妪哆嗦着,扭动着身子,忽然疯狂地叫嚷起来。“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你得找回你的姓,白银的血不能离开它的姓氏,不能离开它的传承!你必须找到,否则——”

    声音戛然而止,少女只觉得自己的胳膊一松。她慌乱的向前摔倒,竭尽全力地爬起来。当她再度看向身后时,那里已经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了。

    少女告诉艾兰得,那个老妪逃走了,后者除了惊讶地感慨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示。

    “真想不到。”艾兰得说。“辛苦你了,琳芾小姐。我从母亲那里得到消息,最多再过三天,我就能得以脱身,那时候我便会履行你我之间的约定,带你去见我所说的那些人了。”

    “那究竟是一些怎么样的人?”琳芾好奇地问道。从艾兰得的语气来看,他与那群人之间不单单是同好的关系。

    “我也不必向你有所隐瞒,他们正是与我一同研究白银的同志。我们有志于找回白银的血脉,结束这纷扰的乱世。——若是有王朝,必是在白银治下,这正是教会赐予白银的祝福。”

    “难道这近百年来再没有一个统一的王朝建立起来,都是因为这个祝福的缘故?那这个祝福与诅咒何异?”

    少女的话让艾兰得有些愣住了。“……我很难说。到底是白银会迫使其他王朝无法建立,还是当王朝建立的时候国君必是白银,这些都是无从探究的。”

    “对了,艾兰得少爷,有关白银的姓……”

    “快!动作快点!”

    少女正和艾兰得交谈,忽然从后院外传来一阵呼喝的声音。来往的脚步声密集而沉重,听上去是有卫兵在大规模集结。

    “怎么了,为什么会有卫兵?”艾兰得把脑袋伸出窗口,焦急的张望着。“喂!外面怎么了,你们为什么如此焦急,你们是要去军械库吗!”

    他大喊,可惜没有人搭理他,于是丧气地把头缩了回去。没过一会,他又满怀期待地把目光转向了少女。

    “帮我去问一问,好吗,琳芾?最近的流言让我难以安心,我得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交给我吧。”琳芾应允了,走出了后院。大街上尘土飞扬,再不复平时悠闲的样子。少女看着行进的士兵,面容严肃地同身上的盔甲一般沉重,绝不会回答自己任何问题的。她只好跟上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跟着卫兵,没过多久就看到前方聚集的人群。嘈杂的声音和痛苦的嘶喊交错着,似乎是一场镇压,但又有些不同,因为民众并没有围挤在士兵身旁,而是躲在远处观望。少女挤进人堆里,尽可能往前排靠拢,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了扭曲。扭曲的面容,扭曲的身体,扭曲的动作,就连那嘶吼声也被痛苦所扭曲。满头的鲜血从眼角流下,宛如一头哭嚎的恶魔。

    那是一群邪教徒。

    “是黑暗在呼唤……”少女意识到。这警示忽然出现在她的心头,如此的真实,让她不得不去相信——“黑暗已经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