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之血下
牧师们曾宣称，神令善良永远是团结的，邪恶则注定厮杀。而今看来恰恰相反。
少女已经不敢熟睡了，她生怕在半夜一个邪教徒会闯进自己的街区，将这里的房子全都付之一炬。这群疯子平时不知都蛰伏于何处，如今蜂拥而出，四处散播恶行，而亚提的人们还在为何为真神的问题争吵着。他们指责那些邪教徒全是对方的过错，因只有虚假信仰笼罩的土壤上才会滋生背神的恶行。
“母亲……”
她坐在桌前，望着窗边的照片。天依旧晦涩，不知黎明在何时。照片上是一名温婉的女子，穿着朴素整洁的衣裳，留着灿烂的金发。如果让旁人猜测的话，定会认为她是一位世家的千金，否则不会有如此典雅的仪态，连贵族都黯然失色。
会不会，我其实是一个贵族？
少女有时候会这样想。但她和自己的母亲差距太大了。她没能继承那头灿烂的金发和碧蓝的双眼，她的发色是深棕色的，晕染着一丝肤浅的暗红，就如同大多数的平民一样。双眼也是黑色中透着棕黄，好像路边的野猫。她的肤色灰白而暗沉，不像母亲如羊脂般白皙。至于母亲的气质，更是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是如此的差劲，以至于连这种贵族的妄想都不敢去沾染。
这些卑微的特质都被少女归咎于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头上。那是个理应存在而不曾存在的人。少女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她也很少去过问。家里的一切都是母亲在操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父亲，不知道他是失踪还是死亡，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自己以外的遗产。连她的姓氏都是随的母亲的，同父亲没有半点关系。
自从自己出生到现在，少女从未有如此对自己的父亲抱有期待过。如果那个老妪说的是真的——自己是白银的血脉，只是不知道姓氏，那么，是不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其实是白银的后人呢？一如市井的小说中描绘的那样。那么她深棕的头发和黑色的眼，正是亚方子民的特征，代表着智识和儒雅，代表着文明和开化。
“今日见到艾兰得少爷，一定要问问他有关白银姓氏的问题。如果我找到我的姓，究竟会怎样呢？我会成为白银的遗脉，从此富贵和尊荣都将接踵而来吗？”
她期待着，抚着胸口。无望的人生会迫使人去相信最荒唐的妄想，哪怕要为此赔上全部的身家。然而距上次小巷中的袭击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她同艾兰得只是交谈，给他送饭，无论如何都不敢张口问他有关白银的事。她害怕说出自己的猜想，更害怕自己的猜想被残酷的现实否定。
她和艾兰得去了城里的亚序教会，翻阅了那里从亚方带出来的典籍。典籍里有说，米沙伊尔常常巡视曼巴斯顿，独自一人离开出巡的队伍。或许他的后裔就在曼巴斯顿周边，那么亚提也囊括在内。艾兰得曾猜想两人遇到的老妇可能是白银的先知，但历史上记载的最后一位先知已经是两百年前了，比白银王朝的终结还要早一百年。而且，她毕竟只瞎了一只眼睛，先知则要献祭双眼以看清未来——“不排除她只是疯了的可能。”艾兰得这样判断。
“如果我最后只是个普通人，那如今的我不是显得可悲又可笑吗？”
思绪纠结着，带来一阵痉挛的痛苦。少女站起身，望着似白非白的天，现在必然算是早上了，也到了上工的时候。少女把桌上的相片收进柜子，抹了抹脸颊，打开了屋门。
她走出门，看到一队穿着黑袍的人，手里提着明晃晃的火把，长满烂疮的脸上露着凶狠的神情。
是邪教徒……
少女僵立在原地。
他们来到这里能为了什么呢？这里不是他们的家，整个亚提都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在这黎明时分，他们提着火把来到这片街区，绝不会有第二个理由。
“他们就是在这里抓到那个先知的，给我烧！”
为首的邪教徒指向前方，正对着少女的脸。他们对视着，压抑的气氛连火光都为之一滞。
“不要放过任何人！”
邪教徒喊到。他们将手伸进袖口，不知在翻找着什么，一步步地向少女逼近。少女惊恐地转身，拼尽全力奔跑。她尽可能钻尽一些狭窄偏僻的小路，这样她就能凭着娇小的身躯和对附近的熟悉甩开他们。她跑了不知许久，被堆叠的杂物绊倒，手肘和膝盖都已经鲜血淋漓。终于，在满天的火光与灼热的风中，少女离开了自己一直生活的街区。她回过头，已经看不见追逐的人影了，只有随着热风飞扬的灰烬，盘绕着浑浊的烟。
“那么我除了变成白银之子，还有什么选择呢？”
她想着。
“还有什么能支撑我继续活在这世上呢？”
亚提戒严了。托邪教徒的福，封锁的消息一夜之间被传开，潮水般的真相冲垮了平淡的生活。大军在远方集结，黑暗正盘踞在曼巴斯的北方，他们来自贾文莱，千百年里被巨龙吞咽的怨灵，以熄灭的熔浆铸成身躯，要将整个莫索弥亚荡平。
少女到了领主府，只觉得里面充斥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喧嚣。家仆们进进出出，将衣服和干粮装进木箱，堆放到院子里的马车上。子爵站在院子里，振奋地挥舞着手臂，领主夫人则坐在一旁，满脸愠怒地看着门外。
“对不起领主大人，我又迟到了，我……”
“你怎么总是迟来？现在先进去收拾东西，把西屋那些首饰都拿出来，要是敢私吞饶不了你！”
子爵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挥舞着手臂，身子却站得笔挺，似乎在竭尽全力地克制。
“我倒是希望她能来的更晚一些！”
坐在一旁的领主夫人罕见的发了火。
“你竟然欺瞒自己的人民，蒙蔽他们的双眼，就为了让他们能多干几分活，将他们置于战争的阴影下，却早早的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我说过——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情。我先前也以为那是谣言……”
“不论你先前如何，是抱有怎样的心态对待你所谓的谣言，又是为何要瞒着你的人民的，难道你现在应该只想着逃跑，对你自己的人民不管不顾吗？琳芾，你去找艾兰得吧，他正等着和你会面呢。”
“那我有什么办法，那是军队，是战争……”
少女埋着头，快步离开了院子。府邸的大门开着，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了领主的书房，艾兰得正坐在书桌上，双手撑着脑门，一言不发。
“您有事找我？”
她问道，艾兰得哆嗦了一下，随后缓缓放下双手，脑袋却有些耷拉了下来。
“啊，嗯，没错……我本想今天带你认识几个人，但现在……”
“我知道，谢谢您，少爷。”
“我本以为那些消息只是风闻，毕竟他们在坦桑，离这里很远。但现在看来，是我站在黑暗身边，却不自知。黑暗的大军，末日的丧钟，没想到这都是真的，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那并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收到的消息没错的话，黑暗的大军离亚提还有三天的路程，应该足够安排城里的人离开。琳芾小姐，你们就跟着我们一起走，父亲也是这样打算的。”
“这些军队难道……”
“没错，是为了白银之血。我想，黑暗也收到了白银尚存于世的消息，于是早早的开始行动了。它们放弃搜索首府曼巴斯顿大费周章地拨冗亚提，或许这里真的有白银的后裔。只要白银还留存于世，契约就不会被撕毁，黑暗的大军也绝不可能远行。不论怎样，我们要找到他，或者至少要保证全城的人都能被疏散……”
“那个白银后裔……”少女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少女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手指划过书脊。“我们该怎样找到那个白银之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不确定。”艾兰得回答到。“不过倘若是白银这样尊贵的血脉的话，它的后人一定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黑暗为了白银而来，他也一定会寻求庇护。”
“那么我们就在里等他？”
“不，这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应当主动出击。”艾兰得支起身子，紧握双拳。“施加于白银之血的第一个诅咒，那就是他们永远会同黑暗相伴，一生都无法摆脱。如今黑暗降临了，那么最黑暗的地方必然就是白银的所在之地。我们要向着黑暗进发，这样就有更大的机会找到他——在黑暗发现他之前。”
“城里最黑暗的地方，就是那些邪教徒了吧。”少女小心翼翼的说着。
“没错！他们一定能帮我们找到白银之子！”
艾兰得站起身，险些把椅子掀翻。他拉住少女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我……”少女惊叫道。
“我很抱歉，我太激动了。”艾兰得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少女摇摇头。“我们要加紧步伐。”
两个人趁着子爵和夫人争执，偷偷溜穿过院子。琳芾告诉艾兰得，邪教徒今天早上烧毁了城西的街区。他们于是没有丝毫耽搁，瞒着子爵溜出了宅邸，径直朝城西走去。
“为什么不带上几个卫兵？”
少女跟在艾兰得身边，心里有些担忧。她本以为贵为领主之子，艾兰得至少会带上一队护卫来处理邪教徒的事情，没想到他居然单枪匹马地出发了——还带上了自己。
“嗯……理由有些复杂。”艾兰得语焉不详地回应着。“父亲会知道我出来的。而且我的话在卫兵们当中也不算管用。”
“那我们遇到了邪教徒，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艾兰得语气平静，目光注视着前方。亚提好像一个圆环，圆心就是城镇广场。顺着大路走，总归会路过这里。他们看到了暴动的民众，还有苦苦维持秩序的卫兵和镇长。不安和彷徨总是会化作暴力，不顾后果地宣泄到任何可以宣泄的地方，哪怕它会加剧混乱。
“冷静，亚提的子民，亚方的族裔！我们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去做！”镇长身子前倾，几乎要摔倒在花坛上。他不断摆动着手臂，脸色涨的通红，好让人们听进去自己说的话。如果任由场面这样下去的话，暴动的民众就要越过广场冲击领主府了。
“我们继续走吧。”
艾兰得拉住少女的手，带着她挤进人堆。琳芾感觉得到，他的手颤抖着，手心炽热，被汗水打湿。她抬起头，看到了艾兰得惨白的脸。
“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吧。”
“没关系的，抓紧时间。”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一言不发。喧嚣的街区渐渐的远去，四周的气氛沉闷而压抑。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来回的践踏让这座小城愈发的萧条。少女已经看见远处的烟了，凌晨的大火现在都没有散尽。“反正都是要毁掉的。”少女这样安慰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战火会摧毁一切，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而战火也没有带走我任何东西。”
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烈，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呛人。两人走进了焦黑的废墟，那里曾是林立的小楼，如今只剩下灰色的焦土。
“那些血迹……”
艾兰得看着地上殷红的血，绝不是火灾的成果，而是邪教徒的杰作。
“他们要杀光这里的人。”
“为什么，难道他们确信白银之子就在这里吗？难道我们来晚了一步吗？”
“也许……他们搞错了呢，或者白银之子其实逃走了呢？”
少女犹疑地安慰着。艾兰得抬起头，目光扫向四周，忽然振奋起身子，矫健地迈开步伐。他翻过几片坍塌的墙壁，一把揪起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男人身上散发着恶臭，眼睛角流淌着脓水，指尖血肉模糊，似乎先前在地上不断地挖掘着什么。
“说，你是做什么的，白银之子在哪！”
“我……你……你知道白银……嘿嘿，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你，领主的次子！”
男人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可当他看到艾兰得的脸时，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了。
“你果然，你们果然在追求白银，你们果然脱不了干系！”
艾兰得嘴角动了动，手上攥的更紧了。
“你也在寻找白银吧，和你的父兄一样，你们要寻找光明，殊不知那光明前是无底的深渊——我们的杰作！”
“我的父亲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嘿嘿嘿……我告诉你，我全都会告诉你……是你自己想去送死，自己要招致不幸……我们将去往亚提的东南，道路的尽头，那里有白银的居所，有白银的一切。这都多亏了——”
话音戛然而止，艾兰得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血迹。他杀人了，无边的怒火驱使着他，让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托着邪教徒的后肩，将尸体缓缓地放在了地上。
“抓紧时间。”艾兰得站起身，向着城南跑去。
少女喘着气，跟在艾兰得的身后。艾兰得已经尽可能放慢了步伐，但对少女而言还是太快了。剧烈的奔跑让少女头晕目眩，但她不愿停下来。她不想被艾兰得抛在身后，不想退出这场对白银的追寻。他们奔跑着，不知过了多久，让少女忘却了疼痛和疲惫。她机械地奔跑，脑海中一片麻木，终于，她撞在了艾兰得的背上。
在她的面前是一片盛满鲜血的地狱。
“怎么会这样……”
少女疲乏地跪坐在地上，她的心被抽干了，已经无法再去悲痛。眼前的景象冲击着少女脆弱的心，这是前所未见的暴行，原本只存在于噩梦中的峥嵘的影，如今正切实地站在自己面前，显露出狰狞的獠牙。
“我们必须要穿过这里。如果你感到无法接受的话，可以先离开。”
艾兰得向少女伸出手。
“我不会回去的。”少女摇摇头，握住了艾兰得的手。她感受到一股坚实的力量，拉着她站起身子。她已经不想再回头了，回头的路永远是没有尽头的。更何况在这黑暗遍布的城中，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
她于是跟着艾兰得，踏过鲜血铺就的地面，越过陈横的尸体，穿过翻腾的黑烟，往亚提的最南方走去。
城市的角落，喧嚣的尽头，比城郊更偏僻的地方。人们内心的枷锁会驱使他们掉头，因尽头是禁忌的词汇，让人不愿涉足。少女在城里生活了十六年，足迹几乎遍布整个亚提，却从未来到过这里。分明是没有分别的景致，一样错落紧凑的房屋，一样狭窄逼仄的小路，却让少女感到无比的荒凉，仿佛被全世界所遗忘。
“我们到了。”
穿过最后一条幽暗的小巷，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地砖的缝隙蔓生着青苔，隐约的小径连通向一座孤寂的木屋。屋子简陋而破败，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屋前站着一群黑袍的人影，将木屋包围，似乎就要破门而入了。
“怎么办？”少女扯着艾兰得的衣角，小声商量着。
“我来解决他们。”
没想到艾兰得卷起袖子，径直上前。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些教徒诚然看上去羸弱多病，但他们可是有接近二十人，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再怎么出色的武者，倘若被这么多人持械包围，都难以全身而退。
“艾兰得！”她不禁呼出了声。
然而下一秒，少女就发现自己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艾兰得两手一翻，数道银光闪过，最前面的几个邪教徒就捂着喉咙，满脸不可思议地倒在了地上。其余的邪教徒暴动了，他们举起刀，不顾一切的朝艾兰得袭来。
无论艾兰得的飞刀技巧有多么高明，他和邪教徒们的距离还是太近了。他又射中五个邪教徒，这一次只有三人正中咽喉，剩下的两个人早有防备，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伤害。他们拔下飞刀，朝艾兰得掷去，让他不得不弯腰回避，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邪教徒们已经凑近艾兰得的身前，举起了手中的刀。
“小心！”少女提醒到。
艾兰得弯着腰，手臂向上抬起，借势回身，将一个人掀翻在地。他把地上的人踢向前方，又绊倒数人。邪教徒们的阵势乱了，为了绕开摔倒的人堆，他们分成两路，艾兰得于是走向人数更少的一旁。这里只有三个人，他欺身上前，一把夺下为首之人的刀，用刀背利落的拍向他的后脑，将他击晕。他拨开剩下两人的武器，对着他们的胃部迅猛地出拳，他们于是痛苦的捂住肚子，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
然而倒在地上的五人连同另一边的四人已经聚成一团，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了。
艾兰得抛出手里的刀，将队伍最后的三个人逼退，他上前一步，将靠前的两个人拽到身旁，将他们扯倒在地。随后埋头冲进人堆里，和剩下四个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之中，邪教徒不敢挥刀，只能任由艾兰得左冲右突。他绊倒一人，缴械一人，又如法炮制地将另外两人放倒。艾兰得出拳迅捷而沉重，被击中的人大多因剧痛无法行动，过了好久才能缓过来。在一片尘土飞扬中，艾兰得迅速地击倒了所有邪教徒。他丢下手里的刀，看着满地蜷曲的人影，默默地清点着人数。
“十六，十七，十八……”
少了一个人。
“放开我！”
他听到了少女的惊叫，猛地回过头，发现一个邪教徒不知何时经溜到少女身边，将她擒住了。少女害怕地闭上双眼，尽力地仰起脑袋。一把钢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透露着阵阵寒意。
“那边的那个小白脸！把你的飞刀都放下，不然这个女人就死了！”
艾兰得晃动袖管，几枚尖刀从袖口落下，在地面上敲出了叮当的声响。
“全都没了吗？”他举着刀，几乎要贴到少女的脖子上，厉声地威胁道。
艾兰得将衣服脱下，丢到了一旁，摊开双手。
“现在，举起双手，别搞什么小动作……”
邪教徒挟持着少女，缓步后退。
“不准靠前，你再走一步试试！”
邪教徒察觉到了艾兰得的逼近，扬起手中的刀，指向对方。
“琳芾，蹲下！”
艾兰得的吼声如同警钟，少女从未有如此灵敏过，仿佛又一只手正按着自己的身子，让自己遵照它的意志行动，少女猛地蹲下身子，一道明亮炽热的火光从头顶划过，惨叫声自后脑响起，伴随着烧焦的滋滋声，少女浑身颤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火光渐渐的消散了，她看见艾兰得站在身前，两只手缓缓放下。
“那是巫术？”
她小声问道。
“是法术。”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谢你。”
他扶起少女，两个人越过地上的邪教徒，朝木屋走去。
“不用管他们吗？”
“他们已经失去斗志了，醒来以后会自行离开。”
两人走进木屋，屋内弥漫着朽木的气息。地上落满灰尘，地板吱呀作响，让人怀疑下一步就会将它踩碎，整个人都陷进地面。
“这里已经废弃许久了。”少女叹息道。
“它的主人也早已死去。”
艾兰得看着桌前的灰影。少女走上前，惊讶地后退了几步。
那是一具骨架，披着灰色的衣袍。
“这是白银之子？所以最后的白银之子已经死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和家人分居的话。”
“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没有白银之子了吗？”
“也许……也许还有支脉留存，尽管对王朝覆灭之后的白银血脉而言已经不太可能。我们找找看这里有没有族谱一类的记录吧，那里或许会有有用的信息。”
少女点点头，和艾兰得分开搜索木屋。艾兰得去搜索卧室，少女则留在了客厅。
“所以白银之子真正的居所是在这里。”
少女叹了一口气。
“而且早已经死去了。”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不属于自己，都不能带领自己找到想要的答案。她索然无味地翻找着，打开所有能打开的柜子，搬开所有能搬开的家具，唯独那具尸体，她不愿靠近一步。
“接受现实吧。”
少女在心底想着。
“事情总要有一个结果不是吗？你出生如此卑微，这样的奢求本就不该为你所有，如今破灭了，你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她拍了拍胸脯，把目光放在了书桌前的尸体上。尸体苍白灰败，颓然地倒在桌上，双手前伸，好像在索求着什么。所谓的白银之子，临死时也不过是这副丢人的模样。尸体的手臂下似乎压着什么，看形状约莫是一本厚重的书。
她忍着害怕拨开尸骨的手，没想到族谱正摆在桌上。
“艾兰得少爷……”
她打算叫艾兰得过来，却忽然压住了声音。
她想先看看这族谱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少女轻轻地将族谱抽出，支在桌子的边缘，轻柔地翻动着书页。泛黄的纸又干又脆，让人怀疑稍一用力就会被掰断。少女的目光扫过书上的文字，扉页的第一行铭刻着几个古朴的铭文。即便少女不认识，还是能感受到一股浩瀚的意志在耳边呢喃。
“诸神之楔，人之子，梵妥哲……”
她的心悸动着，看着一行行文字，每一行都是不同的笔迹。有的古朴苍劲，有的严谨工整，有的潇洒飘逸，似乎在诉说着这支包罗万象的血脉，每一代都是截然不同的传奇。她看懂的第一行文字是“尤西斯·柯瓦特”，皈依者。
少女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主神教的宣讲中经常会提到这个名字，言语中极尽溢美之词，而亚序教则对他充满鄙夷，称呼他为可耻的背叛者。
“这样下去无论如何都看不完的。”少女心想。于是她加快了速度，对后面的内容都是粗略浏览。越是靠后，上面的笔迹就越是拘谨，甚至有些丑陋，只有偶尔的几行令人眼前一亮，但夹杂在其余的文字中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这支族裔终究是衰败了。
在族谱的末尾，她看见了这样两行。
西利德·曼德里克，废人。
琳芾·曼德里克。
有如夏夜的雷，让少女两耳嗡鸣。她激动的几乎喘不过气，往日的哀痛潮水般涌来，却又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击碎。
“是我！”
她这么想着。
“我是白银之子，那个老妇说的没错，我流着白银的血，我是神的契约，我是救世的圣徒，我是生来不凡，且注定要不凡的人……”
“我是琳芾·曼德里克。”
她呢喃着，耳边传来了水滴的声音，沙漏的声音，传来了四季的更迭，传来了岁月的流转。她仿佛回到了旷古，神的意志注视着虚空，伸手划拨出世界的源头。她去往了千万年之后，往昔的一切都被人遗忘，万千的新奇终究变得枯燥，人们的悲欢不过是一枚符号。她似乎跳出了世界之外，看着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她回过头，面前是不尽的光明，万物井然有序，身后是幽深的黑暗，混沌在其中翻腾。
“这是命运的决断，是诸神的契约。你既知晓，便有签署它的权利。成为神的执剑人，从此背负英雄的荣光，英雄的痛苦。”
她听见了沧桑的呼唤，从亲切到恢弘，从温柔到肃穆。
“你是……”
“我是秩序，我是世间神。我是昆为，坤莫的代言人。”
“你是真正的神？”
“我是现实的神。”
少女懵懂地听着，她还想问的更多，但却被一股柔和的意志制止了。她问的太多了，太不应该了。她必须作出回应。
“我愿意，我愿意接受一切。”
“好，委汝以重任。”
少女从晕眩中醒来了。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一时间失去了意识。她扶着额头，极力地思索，总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如今都已经忘却。
她抱起族谱，打算去卧室找艾兰得。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说出一切。如今她成了艾兰得追求的对象了，成为了白银之子，她可以坦然的接受艾兰得所予以的关怀，跟着他继续探索白银的秘密。他们将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等到黑暗的危机解决之后……
“砰。”
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艾兰得匆忙地走向少女，扶住了她的肩膀。
“艾兰得少爷，我……”
“琳芾，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现在这座屋子被邪教徒包围了，他们似乎被某种东西呼唤，数量远比先前更多。”
艾兰得指着窗外，那里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影。
“族谱上……”
少女伸手，把族谱递到艾兰得眼前。
“你已经找到了！”他一把抓住，双手激动的颤抖着。
“族谱，对，一定是族谱，他们是为了族谱而来的。这样，琳芾，你听好，我会带着这本族谱将他们引开，你先躲在这个屋子里，等他们都离去了，就赶紧回到府上，明白吗？”
“那你怎么办？”
“我会没事的，相信我。”艾兰得拍了拍少女的肩，朝她笑了笑。
“我其实……”
“有什么话等之后再说吧，记住我的吩咐，我们一会见！”
他推开少女，探到了门前，随后迅速地开门，转身把门关上。他高举着手里的族谱，大声地呼喊着，随后领着邪教徒门离开了。少女躲在屋内，听着散乱的脚步声渐渐隐去。心跳声在屋内回响，让她头晕目眩。她等了许久，屋外似乎连风声都已经平息。她悄悄地打开屋门，却看见了一道黑袍的身影。少女僵硬地抬起脑袋，面前赫然是一张扭曲的脸。深深的皱纹几乎要刻进骨头里，蜡黄的肤色浑浊而肮脏，干枯苍白的发丝好像丛生的杂草，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两个空洞。一只瞎了许久，另一只则滴着鲜血，似乎是最近才被挖空的。
少女想要喊叫，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浑身发软，不住的向后退步。
“不要害怕，白银，是我……”
于惊悚的外貌相对的是柔和而慈祥的嗓音。这声音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少女的心抚平。她冷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前方，端详着老妇的面容。
“是你？”
“没错，是我。我是温莎妮，最后的亚序祭祀，白银的引路人。”
老妇颔首，再没有先前疯狂的模样。她伸出干瘪的手，想要抚摸少女的脸颊，却被少女躲开了。
“曼德里克……所以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姓氏。你已经不再姓柯瓦特了，这个姓氏绝不能再丢失，绝不能再被遗忘。白银的血是传承的血，它不能离开它的姓，不能离开它的信仰。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晓你的身份，黑暗如影随形，它绝不会有丝毫松懈。”
“我会的。”
“孩子，除你以外，还有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现在还没有。但是族谱被艾兰得带走了，他终归会知道的，但艾兰得是个好人，他不会……”
“不，不行！”
老妇人忽然激动的大喊起来。“人心是最深邃的黑暗，若有人得知，黑暗便得知。不能让旁人知道白银之子留存。”
老妪举起刀片，插入自己的咽喉。
“你一定要去把你的名字划掉！”
鲜血喷洒着，模糊了少女的视线。她依旧冷静着，泪水自眼角留下。
“我会的。”她轻声说到。
琳芾回到子爵的府邸时，已经是晚上了。忙碌的院落歇了下来，院子里停着整整五架马车，货箱被整整齐齐的码在上面，只有最狭窄的一辆还空着。
一切都已经就绪了……
少女想着。至少子爵大人自己的疏散工作已经完成了。
“琳芾！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让我好担心！”
少女刚踏进院子，艾兰得就迎了上来。他关切地看着少女，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少女宽慰地点头，将脑袋埋进了艾兰得的胸膛，久久不愿离开。
“现在好了，你的小情人安然无恙，先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但你的父亲可还生着气。”
夫人站在门口，面色揶揄。
“不，我们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拥抱着的两人一下子跳开了。艾兰得摆着手，面色通红。
“你快去安慰你的父亲吧。”夫人并没有给艾兰得辩解的机会。“他正在后院。”
艾兰得点点头，拍了拍少女的肩，随后往后院走去了。少女感受着夫人的注视，总觉得愧疚无比，有些不敢抬头。然而夫人只是柔和的告诉她，今晚她就住在领主府的客房里，第二天一早就能出发。
看起来他们还没有发现我是白银之子……
少女思忖道。
艾兰得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放在哪呢？他绝不会按捺住这份心，将这本族谱装进木箱的。他对书房的信任远超自己的卧室，如果有什么地方会让他安置这本族谱的话，必然是在书房里。
于是少女悄悄地走上二楼，走进了书房。她注意到书架似乎空了一些，但大部分的书还留在原地。看起来艾兰得只保住了一部分他最心爱的书籍，至于剩下的这些，在领主看来不过是累赘而已。少女没费多少功夫就在中央的书桌上找到了族谱，油灯干涸，距离上一次点燃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很明显艾兰得还没来得及翻阅它。
那么现在只要将自己的名字涂掉……
少女点亮油灯，翻出了桌上的笔。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笔迹同上一行一样——那一定是自己父亲的笔迹，他代自己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自作多情……
少女小声骂道。
她将笔尖抵在书页上，最后看了一眼上面的字符。她一笔一划地对照，上面的每个符号，每个笔划都是自己的名字，除了那陌生的“曼德里克”。
这就是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它们怎么可能行进的这么快！我必须致信给弗朗德大人，如果他不派出援军的话，我们就都要死在半路上了！”
领主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让少女一个哆嗦，手里的笔就这样掉在了地上。她慌张地搜寻着，但油灯的光太暗了，照不清地上的笔。书房的大门被推开，一缕微光刺入了屋内，正照在洁白的羽毛上。
“你怎么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子爵质疑道，看着书桌上的族谱。
“这是艾兰得带回来的破书？你们两个真是臭味相投，难怪搞在了一块！现在快给我滚回客房去睡觉！”
“我……”
少女握着笔，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还挡在这做什么！”
子爵粗暴的上前，将少女推到了一边。他下意识地扫过书页，忽然僵立在原地。
“这上面怎么写着你的名字，你在搞什么鬼？”
少女惊恐的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不对，这个笔迹……这上面的油墨已经风干了许久了。你的名字原本就在这上面，你是什么人！”
“你是……你是白银！你就是黑暗追寻的那个人！”
子爵猛地喊出了声。他指着少女，不住地逼近，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是你把灾祸引到了我的城市，是你造成了这一切，是你害得我失去了一切！如今你还潜藏到我的家里，勾引我的儿子！你是何居心，你想要什么！”
“我不是，您听我解释……”
“啊……你终究被我识破了，好啊，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主教，我要把你交出去，这样黑暗就会远离，一切就都会变回去了。你给我过来，我要……”
子爵伸出手，想要抓住少女的胳膊。少女跌倒在地，躲过了子爵的扑击。她艰难地起身，打算带着族谱离开，但子爵又追了上来。他从后面夹住少女的胸腹，将少女拎了起来。少女挣扎着，不断地踢打，终于和子爵一同摔在了地上。她匍匐着后退，身子却抵住了冰冷的木板——她现在正靠在书桌上，而头顶就是暴怒的子爵。
“不要过来！”
她惊惧地挥手，下意识的地从怀中掏出了什么，刺进了子爵的喉咙。
“啊！嘎——”
温热的液体沾满了少女的手，顺着她的手臂灌进了衣袖，让少女忍不住尖叫起来。她急忙将手抽回，喷涌的血就这样洒了她满身。子爵壮硕的身躯向前扑到，架住了书桌和地面，挺立在少女的面前。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扯下了自己的白银项链，按在了少女的胸前。
“我做了什么……”
恐惧化作一阵阵恶寒，让少女的胃部一阵翻涌。她痛苦的蜷缩着，耳朵贴在地上，听见了焦急的脚步声，正沿着楼梯向二楼走来。
“是艾兰得少爷……”
她认命地闭上了双眼。脚步声愈发嘈杂，聚拢而来的人越来愈多。门倏然地被推开了，艾兰得脚步匆忙，一把扯住了子爵的遗体。
“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父亲？”
“奥斯弗！”
耳旁传来了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不，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真的……琳芾，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啊！”
艾兰得扶起了琳芾，急切地看着她，他注意到少女沾满鲜血的手，注意到手上银光闪闪的刀片。那上面没有沾染一丝血迹，锋锐的令人害怕。
“艾兰得！”母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当为你的父亲复仇，为你的手足的父亲复仇，为你的母亲的丈夫复仇！艾兰得，举起你的剑啊，这是你的义务！”
艾兰得扭过头，看到了一旁的墙饰，一柄利剑和一只战斧。
“这都是你做的？”
“您……您听我解释，我是……”
少女忽然想到了什么，端起了书桌上的族谱。她焦急地翻找着，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页面上一片血红，再看不清任何文字。
“我到底是什么呢？”少女在心底责问道。“我究竟是什么，才能让别人原谅弑父的罪行？”
“艾兰得，挥剑啊！”
夫人的声音宛若来自地狱的恶鬼，宛如末日的丧钟，敲打着少女的心灵。
“杀了我吧，艾兰得少爷。这都是我应得的，我也没有任何资格辩解。我辜负了您，我辜负了你们所有人。”
艾兰得颤抖着，嘴角翕动着，眼里噙满了泪水，映照着灼目的血光。他飞速地起身，从墙上抽出长剑，指着少女的心脏，子爵的项链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
少女闭上了眼睛，扬起了脑袋。
“啊！”
艾兰得愤怒的嘶吼着。他高高地举起长剑，猛地向下挥去，耳边传来了夫人的惊叫声。少女的脸上再一次沾满了鲜血，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绞痛，让她痛的几乎要晕过去。她咬着牙，等待着自己生命的终结。鲜血从鼻尖滴落，落到了自己的心口。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或许这痛苦太过剧烈，让她感到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疑惑的睁开眼，看见艾兰得站在自己身前，左臂被齐刷刷斩断。他右手的剑上滴着血，脸色阴沉，五官拧作一团。
“滚开，离开我的家，我不愿再见到你。”
少女颤巍巍地起身，凝望着艾兰得。
“快走，趁我改变决意之前！”
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流出。少女对着艾兰得欠身，随后缓步朝着房门走去。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艾兰得沉重的呼吸声和夫人啜泣的声音。没有人阻拦，死一般沉寂。少女离开了书房，走下了楼梯，望着府邸的大门。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微亮的灯光，拼尽全力地逃出了领主的府邸。少女喘着气，站在空旷的大街上，今夜是圆月，苍凉的月光好像皑皑的白骨，照拂着整个亚提，堆叠到城外的旷野。乌鸦自南方飞来，要往北方的战场赶去。
在沙哑的乌啼中，少女放声痛哭。
白银之血归来——
他将归来……
那是千年的仇怨——
黎明的号角……
那是黑暗的丧钟！
要让混乱完结……
少女已经不敢熟睡了，她生怕在半夜一个邪教徒会闯进自己的街区，将这里的房子全都付之一炬。这群疯子平时不知都蛰伏于何处，如今蜂拥而出，四处散播恶行，而亚提的人们还在为何为真神的问题争吵着。他们指责那些邪教徒全是对方的过错，因只有虚假信仰笼罩的土壤上才会滋生背神的恶行。
“母亲……”
她坐在桌前，望着窗边的照片。天依旧晦涩，不知黎明在何时。照片上是一名温婉的女子，穿着朴素整洁的衣裳，留着灿烂的金发。如果让旁人猜测的话，定会认为她是一位世家的千金，否则不会有如此典雅的仪态，连贵族都黯然失色。
会不会，我其实是一个贵族？
少女有时候会这样想。但她和自己的母亲差距太大了。她没能继承那头灿烂的金发和碧蓝的双眼，她的发色是深棕色的，晕染着一丝肤浅的暗红，就如同大多数的平民一样。双眼也是黑色中透着棕黄，好像路边的野猫。她的肤色灰白而暗沉，不像母亲如羊脂般白皙。至于母亲的气质，更是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是如此的差劲，以至于连这种贵族的妄想都不敢去沾染。
这些卑微的特质都被少女归咎于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头上。那是个理应存在而不曾存在的人。少女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她也很少去过问。家里的一切都是母亲在操持，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父亲，不知道他是失踪还是死亡，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自己以外的遗产。连她的姓氏都是随的母亲的，同父亲没有半点关系。
自从自己出生到现在，少女从未有如此对自己的父亲抱有期待过。如果那个老妪说的是真的——自己是白银的血脉，只是不知道姓氏，那么，是不是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其实是白银的后人呢？一如市井的小说中描绘的那样。那么她深棕的头发和黑色的眼，正是亚方子民的特征，代表着智识和儒雅，代表着文明和开化。
“今日见到艾兰得少爷，一定要问问他有关白银姓氏的问题。如果我找到我的姓，究竟会怎样呢？我会成为白银的遗脉，从此富贵和尊荣都将接踵而来吗？”
她期待着，抚着胸口。无望的人生会迫使人去相信最荒唐的妄想，哪怕要为此赔上全部的身家。然而距上次小巷中的袭击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三天她同艾兰得只是交谈，给他送饭，无论如何都不敢张口问他有关白银的事。她害怕说出自己的猜想，更害怕自己的猜想被残酷的现实否定。
她和艾兰得去了城里的亚序教会，翻阅了那里从亚方带出来的典籍。典籍里有说，米沙伊尔常常巡视曼巴斯顿，独自一人离开出巡的队伍。或许他的后裔就在曼巴斯顿周边，那么亚提也囊括在内。艾兰得曾猜想两人遇到的老妇可能是白银的先知，但历史上记载的最后一位先知已经是两百年前了，比白银王朝的终结还要早一百年。而且，她毕竟只瞎了一只眼睛，先知则要献祭双眼以看清未来——“不排除她只是疯了的可能。”艾兰得这样判断。
“如果我最后只是个普通人，那如今的我不是显得可悲又可笑吗？”
思绪纠结着，带来一阵痉挛的痛苦。少女站起身，望着似白非白的天，现在必然算是早上了，也到了上工的时候。少女把桌上的相片收进柜子，抹了抹脸颊，打开了屋门。
她走出门，看到一队穿着黑袍的人，手里提着明晃晃的火把，长满烂疮的脸上露着凶狠的神情。
是邪教徒……
少女僵立在原地。
他们来到这里能为了什么呢？这里不是他们的家，整个亚提都不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在这黎明时分，他们提着火把来到这片街区，绝不会有第二个理由。
“他们就是在这里抓到那个先知的，给我烧！”
为首的邪教徒指向前方，正对着少女的脸。他们对视着，压抑的气氛连火光都为之一滞。
“不要放过任何人！”
邪教徒喊到。他们将手伸进袖口，不知在翻找着什么，一步步地向少女逼近。少女惊恐地转身，拼尽全力奔跑。她尽可能钻尽一些狭窄偏僻的小路，这样她就能凭着娇小的身躯和对附近的熟悉甩开他们。她跑了不知许久，被堆叠的杂物绊倒，手肘和膝盖都已经鲜血淋漓。终于，在满天的火光与灼热的风中，少女离开了自己一直生活的街区。她回过头，已经看不见追逐的人影了，只有随着热风飞扬的灰烬，盘绕着浑浊的烟。
“那么我除了变成白银之子，还有什么选择呢？”
她想着。
“还有什么能支撑我继续活在这世上呢？”
亚提戒严了。托邪教徒的福，封锁的消息一夜之间被传开，潮水般的真相冲垮了平淡的生活。大军在远方集结，黑暗正盘踞在曼巴斯的北方，他们来自贾文莱，千百年里被巨龙吞咽的怨灵，以熄灭的熔浆铸成身躯，要将整个莫索弥亚荡平。
少女到了领主府，只觉得里面充斥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喧嚣。家仆们进进出出，将衣服和干粮装进木箱，堆放到院子里的马车上。子爵站在院子里，振奋地挥舞着手臂，领主夫人则坐在一旁，满脸愠怒地看着门外。
“对不起领主大人，我又迟到了，我……”
“你怎么总是迟来？现在先进去收拾东西，把西屋那些首饰都拿出来，要是敢私吞饶不了你！”
子爵瞪着布满血丝的眼，挥舞着手臂，身子却站得笔挺，似乎在竭尽全力地克制。
“我倒是希望她能来的更晚一些！”
坐在一旁的领主夫人罕见的发了火。
“你竟然欺瞒自己的人民，蒙蔽他们的双眼，就为了让他们能多干几分活，将他们置于战争的阴影下，却早早的为自己想好了退路！”
“我说过——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情。我先前也以为那是谣言……”
“不论你先前如何，是抱有怎样的心态对待你所谓的谣言，又是为何要瞒着你的人民的，难道你现在应该只想着逃跑，对你自己的人民不管不顾吗？琳芾，你去找艾兰得吧，他正等着和你会面呢。”
“那我有什么办法，那是军队，是战争……”
少女埋着头，快步离开了院子。府邸的大门开着，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了领主的书房，艾兰得正坐在书桌上，双手撑着脑门，一言不发。
“您有事找我？”
她问道，艾兰得哆嗦了一下，随后缓缓放下双手，脑袋却有些耷拉了下来。
“啊，嗯，没错……我本想今天带你认识几个人，但现在……”
“我知道，谢谢您，少爷。”
“我本以为那些消息只是风闻，毕竟他们在坦桑，离这里很远。但现在看来，是我站在黑暗身边，却不自知。黑暗的大军，末日的丧钟，没想到这都是真的，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那并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收到的消息没错的话，黑暗的大军离亚提还有三天的路程，应该足够安排城里的人离开。琳芾小姐，你们就跟着我们一起走，父亲也是这样打算的。”
“这些军队难道……”
“没错，是为了白银之血。我想，黑暗也收到了白银尚存于世的消息，于是早早的开始行动了。它们放弃搜索首府曼巴斯顿大费周章地拨冗亚提，或许这里真的有白银的后裔。只要白银还留存于世，契约就不会被撕毁，黑暗的大军也绝不可能远行。不论怎样，我们要找到他，或者至少要保证全城的人都能被疏散……”
“那个白银后裔……”少女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少女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手指划过书脊。“我们该怎样找到那个白银之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不确定。”艾兰得回答到。“不过倘若是白银这样尊贵的血脉的话，它的后人一定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黑暗为了白银而来，他也一定会寻求庇护。”
“那么我们就在里等他？”
“不，这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应当主动出击。”艾兰得支起身子，紧握双拳。“施加于白银之血的第一个诅咒，那就是他们永远会同黑暗相伴，一生都无法摆脱。如今黑暗降临了，那么最黑暗的地方必然就是白银的所在之地。我们要向着黑暗进发，这样就有更大的机会找到他——在黑暗发现他之前。”
“城里最黑暗的地方，就是那些邪教徒了吧。”少女小心翼翼的说着。
“没错！他们一定能帮我们找到白银之子！”
艾兰得站起身，险些把椅子掀翻。他拉住少女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我……”少女惊叫道。
“我很抱歉，我太激动了。”艾兰得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少女摇摇头。“我们要加紧步伐。”
两个人趁着子爵和夫人争执，偷偷溜穿过院子。琳芾告诉艾兰得，邪教徒今天早上烧毁了城西的街区。他们于是没有丝毫耽搁，瞒着子爵溜出了宅邸，径直朝城西走去。
“为什么不带上几个卫兵？”
少女跟在艾兰得身边，心里有些担忧。她本以为贵为领主之子，艾兰得至少会带上一队护卫来处理邪教徒的事情，没想到他居然单枪匹马地出发了——还带上了自己。
“嗯……理由有些复杂。”艾兰得语焉不详地回应着。“父亲会知道我出来的。而且我的话在卫兵们当中也不算管用。”
“那我们遇到了邪教徒，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艾兰得语气平静，目光注视着前方。亚提好像一个圆环，圆心就是城镇广场。顺着大路走，总归会路过这里。他们看到了暴动的民众，还有苦苦维持秩序的卫兵和镇长。不安和彷徨总是会化作暴力，不顾后果地宣泄到任何可以宣泄的地方，哪怕它会加剧混乱。
“冷静，亚提的子民，亚方的族裔！我们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去做！”镇长身子前倾，几乎要摔倒在花坛上。他不断摆动着手臂，脸色涨的通红，好让人们听进去自己说的话。如果任由场面这样下去的话，暴动的民众就要越过广场冲击领主府了。
“我们继续走吧。”
艾兰得拉住少女的手，带着她挤进人堆。琳芾感觉得到，他的手颤抖着，手心炽热，被汗水打湿。她抬起头，看到了艾兰得惨白的脸。
“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吧。”
“没关系的，抓紧时间。”
两个人就这么走着，一言不发。喧嚣的街区渐渐的远去，四周的气氛沉闷而压抑。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来回的践踏让这座小城愈发的萧条。少女已经看见远处的烟了，凌晨的大火现在都没有散尽。“反正都是要毁掉的。”少女这样安慰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战火会摧毁一切，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而战火也没有带走我任何东西。”
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烈，空气也变得越来越呛人。两人走进了焦黑的废墟，那里曾是林立的小楼，如今只剩下灰色的焦土。
“那些血迹……”
艾兰得看着地上殷红的血，绝不是火灾的成果，而是邪教徒的杰作。
“他们要杀光这里的人。”
“为什么，难道他们确信白银之子就在这里吗？难道我们来晚了一步吗？”
“也许……他们搞错了呢，或者白银之子其实逃走了呢？”
少女犹疑地安慰着。艾兰得抬起头，目光扫向四周，忽然振奋起身子，矫健地迈开步伐。他翻过几片坍塌的墙壁，一把揪起一个身穿黑袍的男人。男人身上散发着恶臭，眼睛角流淌着脓水，指尖血肉模糊，似乎先前在地上不断地挖掘着什么。
“说，你是做什么的，白银之子在哪！”
“我……你……你知道白银……嘿嘿，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你，领主的次子！”
男人扭动着身子想要挣脱，可当他看到艾兰得的脸时，一下子又安静下来了。
“你果然，你们果然在追求白银，你们果然脱不了干系！”
艾兰得嘴角动了动，手上攥的更紧了。
“你也在寻找白银吧，和你的父兄一样，你们要寻找光明，殊不知那光明前是无底的深渊——我们的杰作！”
“我的父亲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嘿嘿嘿……我告诉你，我全都会告诉你……是你自己想去送死，自己要招致不幸……我们将去往亚提的东南，道路的尽头，那里有白银的居所，有白银的一切。这都多亏了——”
话音戛然而止，艾兰得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沾满了血迹。他杀人了，无边的怒火驱使着他，让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托着邪教徒的后肩，将尸体缓缓地放在了地上。
“抓紧时间。”艾兰得站起身，向着城南跑去。
少女喘着气，跟在艾兰得的身后。艾兰得已经尽可能放慢了步伐，但对少女而言还是太快了。剧烈的奔跑让少女头晕目眩，但她不愿停下来。她不想被艾兰得抛在身后，不想退出这场对白银的追寻。他们奔跑着，不知过了多久，让少女忘却了疼痛和疲惫。她机械地奔跑，脑海中一片麻木，终于，她撞在了艾兰得的背上。
在她的面前是一片盛满鲜血的地狱。
“怎么会这样……”
少女疲乏地跪坐在地上，她的心被抽干了，已经无法再去悲痛。眼前的景象冲击着少女脆弱的心，这是前所未见的暴行，原本只存在于噩梦中的峥嵘的影，如今正切实地站在自己面前，显露出狰狞的獠牙。
“我们必须要穿过这里。如果你感到无法接受的话，可以先离开。”
艾兰得向少女伸出手。
“我不会回去的。”少女摇摇头，握住了艾兰得的手。她感受到一股坚实的力量，拉着她站起身子。她已经不想再回头了，回头的路永远是没有尽头的。更何况在这黑暗遍布的城中，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
她于是跟着艾兰得，踏过鲜血铺就的地面，越过陈横的尸体，穿过翻腾的黑烟，往亚提的最南方走去。
城市的角落，喧嚣的尽头，比城郊更偏僻的地方。人们内心的枷锁会驱使他们掉头，因尽头是禁忌的词汇，让人不愿涉足。少女在城里生活了十六年，足迹几乎遍布整个亚提，却从未来到过这里。分明是没有分别的景致，一样错落紧凑的房屋，一样狭窄逼仄的小路，却让少女感到无比的荒凉，仿佛被全世界所遗忘。
“我们到了。”
穿过最后一条幽暗的小巷，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地砖的缝隙蔓生着青苔，隐约的小径连通向一座孤寂的木屋。屋子简陋而破败，似乎已经很久没人来打理。屋前站着一群黑袍的人影，将木屋包围，似乎就要破门而入了。
“怎么办？”少女扯着艾兰得的衣角，小声商量着。
“我来解决他们。”
没想到艾兰得卷起袖子，径直上前。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些教徒诚然看上去羸弱多病，但他们可是有接近二十人，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再怎么出色的武者，倘若被这么多人持械包围，都难以全身而退。
“艾兰得！”她不禁呼出了声。
然而下一秒，少女就发现自己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艾兰得两手一翻，数道银光闪过，最前面的几个邪教徒就捂着喉咙，满脸不可思议地倒在了地上。其余的邪教徒暴动了，他们举起刀，不顾一切的朝艾兰得袭来。
无论艾兰得的飞刀技巧有多么高明，他和邪教徒们的距离还是太近了。他又射中五个邪教徒，这一次只有三人正中咽喉，剩下的两个人早有防备，侧身躲过了致命的伤害。他们拔下飞刀，朝艾兰得掷去，让他不得不弯腰回避，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邪教徒们已经凑近艾兰得的身前，举起了手中的刀。
“小心！”少女提醒到。
艾兰得弯着腰，手臂向上抬起，借势回身，将一个人掀翻在地。他把地上的人踢向前方，又绊倒数人。邪教徒们的阵势乱了，为了绕开摔倒的人堆，他们分成两路，艾兰得于是走向人数更少的一旁。这里只有三个人，他欺身上前，一把夺下为首之人的刀，用刀背利落的拍向他的后脑，将他击晕。他拨开剩下两人的武器，对着他们的胃部迅猛地出拳，他们于是痛苦的捂住肚子，蜷缩着身子趴在地上。
然而倒在地上的五人连同另一边的四人已经聚成一团，气势汹汹地向他走来了。
艾兰得抛出手里的刀，将队伍最后的三个人逼退，他上前一步，将靠前的两个人拽到身旁，将他们扯倒在地。随后埋头冲进人堆里，和剩下四个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之中，邪教徒不敢挥刀，只能任由艾兰得左冲右突。他绊倒一人，缴械一人，又如法炮制地将另外两人放倒。艾兰得出拳迅捷而沉重，被击中的人大多因剧痛无法行动，过了好久才能缓过来。在一片尘土飞扬中，艾兰得迅速地击倒了所有邪教徒。他丢下手里的刀，看着满地蜷曲的人影，默默地清点着人数。
“十六，十七，十八……”
少了一个人。
“放开我！”
他听到了少女的惊叫，猛地回过头，发现一个邪教徒不知何时经溜到少女身边，将她擒住了。少女害怕地闭上双眼，尽力地仰起脑袋。一把钢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透露着阵阵寒意。
“那边的那个小白脸！把你的飞刀都放下，不然这个女人就死了！”
艾兰得晃动袖管，几枚尖刀从袖口落下，在地面上敲出了叮当的声响。
“全都没了吗？”他举着刀，几乎要贴到少女的脖子上，厉声地威胁道。
艾兰得将衣服脱下，丢到了一旁，摊开双手。
“现在，举起双手，别搞什么小动作……”
邪教徒挟持着少女，缓步后退。
“不准靠前，你再走一步试试！”
邪教徒察觉到了艾兰得的逼近，扬起手中的刀，指向对方。
“琳芾，蹲下！”
艾兰得的吼声如同警钟，少女从未有如此灵敏过，仿佛又一只手正按着自己的身子，让自己遵照它的意志行动，少女猛地蹲下身子，一道明亮炽热的火光从头顶划过，惨叫声自后脑响起，伴随着烧焦的滋滋声，少女浑身颤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火光渐渐的消散了，她看见艾兰得站在身前，两只手缓缓放下。
“那是巫术？”
她小声问道。
“是法术。”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谢你。”
他扶起少女，两个人越过地上的邪教徒，朝木屋走去。
“不用管他们吗？”
“他们已经失去斗志了，醒来以后会自行离开。”
两人走进木屋，屋内弥漫着朽木的气息。地上落满灰尘，地板吱呀作响，让人怀疑下一步就会将它踩碎，整个人都陷进地面。
“这里已经废弃许久了。”少女叹息道。
“它的主人也早已死去。”
艾兰得看着桌前的灰影。少女走上前，惊讶地后退了几步。
那是一具骨架，披着灰色的衣袍。
“这是白银之子？所以最后的白银之子已经死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和家人分居的话。”
“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没有白银之子了吗？”
“也许……也许还有支脉留存，尽管对王朝覆灭之后的白银血脉而言已经不太可能。我们找找看这里有没有族谱一类的记录吧，那里或许会有有用的信息。”
少女点点头，和艾兰得分开搜索木屋。艾兰得去搜索卧室，少女则留在了客厅。
“所以白银之子真正的居所是在这里。”
少女叹了一口气。
“而且早已经死去了。”
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不属于自己，都不能带领自己找到想要的答案。她索然无味地翻找着，打开所有能打开的柜子，搬开所有能搬开的家具，唯独那具尸体，她不愿靠近一步。
“接受现实吧。”
少女在心底想着。
“事情总要有一个结果不是吗？你出生如此卑微，这样的奢求本就不该为你所有，如今破灭了，你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她拍了拍胸脯，把目光放在了书桌前的尸体上。尸体苍白灰败，颓然地倒在桌上，双手前伸，好像在索求着什么。所谓的白银之子，临死时也不过是这副丢人的模样。尸体的手臂下似乎压着什么，看形状约莫是一本厚重的书。
她忍着害怕拨开尸骨的手，没想到族谱正摆在桌上。
“艾兰得少爷……”
她打算叫艾兰得过来，却忽然压住了声音。
她想先看看这族谱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少女轻轻地将族谱抽出，支在桌子的边缘，轻柔地翻动着书页。泛黄的纸又干又脆，让人怀疑稍一用力就会被掰断。少女的目光扫过书上的文字，扉页的第一行铭刻着几个古朴的铭文。即便少女不认识，还是能感受到一股浩瀚的意志在耳边呢喃。
“诸神之楔，人之子，梵妥哲……”
她的心悸动着，看着一行行文字，每一行都是不同的笔迹。有的古朴苍劲，有的严谨工整，有的潇洒飘逸，似乎在诉说着这支包罗万象的血脉，每一代都是截然不同的传奇。她看懂的第一行文字是“尤西斯·柯瓦特”，皈依者。
少女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主神教的宣讲中经常会提到这个名字，言语中极尽溢美之词，而亚序教则对他充满鄙夷，称呼他为可耻的背叛者。
“这样下去无论如何都看不完的。”少女心想。于是她加快了速度，对后面的内容都是粗略浏览。越是靠后，上面的笔迹就越是拘谨，甚至有些丑陋，只有偶尔的几行令人眼前一亮，但夹杂在其余的文字中也显得有些黯然失色。这支族裔终究是衰败了。
在族谱的末尾，她看见了这样两行。
西利德·曼德里克，废人。
琳芾·曼德里克。
有如夏夜的雷，让少女两耳嗡鸣。她激动的几乎喘不过气，往日的哀痛潮水般涌来，却又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击碎。
“是我！”
她这么想着。
“我是白银之子，那个老妇说的没错，我流着白银的血，我是神的契约，我是救世的圣徒，我是生来不凡，且注定要不凡的人……”
“我是琳芾·曼德里克。”
她呢喃着，耳边传来了水滴的声音，沙漏的声音，传来了四季的更迭，传来了岁月的流转。她仿佛回到了旷古，神的意志注视着虚空，伸手划拨出世界的源头。她去往了千万年之后，往昔的一切都被人遗忘，万千的新奇终究变得枯燥，人们的悲欢不过是一枚符号。她似乎跳出了世界之外，看着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她回过头，面前是不尽的光明，万物井然有序，身后是幽深的黑暗，混沌在其中翻腾。
“这是命运的决断，是诸神的契约。你既知晓，便有签署它的权利。成为神的执剑人，从此背负英雄的荣光，英雄的痛苦。”
她听见了沧桑的呼唤，从亲切到恢弘，从温柔到肃穆。
“你是……”
“我是秩序，我是世间神。我是昆为，坤莫的代言人。”
“你是真正的神？”
“我是现实的神。”
少女懵懂地听着，她还想问的更多，但却被一股柔和的意志制止了。她问的太多了，太不应该了。她必须作出回应。
“我愿意，我愿意接受一切。”
“好，委汝以重任。”
少女从晕眩中醒来了。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一时间失去了意识。她扶着额头，极力地思索，总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如今都已经忘却。
她抱起族谱，打算去卧室找艾兰得。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说出一切。如今她成了艾兰得追求的对象了，成为了白银之子，她可以坦然的接受艾兰得所予以的关怀，跟着他继续探索白银的秘密。他们将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等到黑暗的危机解决之后……
“砰。”
卧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艾兰得匆忙地走向少女，扶住了她的肩膀。
“艾兰得少爷，我……”
“琳芾，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冷静。现在这座屋子被邪教徒包围了，他们似乎被某种东西呼唤，数量远比先前更多。”
艾兰得指着窗外，那里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人影。
“族谱上……”
少女伸手，把族谱递到艾兰得眼前。
“你已经找到了！”他一把抓住，双手激动的颤抖着。
“族谱，对，一定是族谱，他们是为了族谱而来的。这样，琳芾，你听好，我会带着这本族谱将他们引开，你先躲在这个屋子里，等他们都离去了，就赶紧回到府上，明白吗？”
“那你怎么办？”
“我会没事的，相信我。”艾兰得拍了拍少女的肩，朝她笑了笑。
“我其实……”
“有什么话等之后再说吧，记住我的吩咐，我们一会见！”
他推开少女，探到了门前，随后迅速地开门，转身把门关上。他高举着手里的族谱，大声地呼喊着，随后领着邪教徒门离开了。少女躲在屋内，听着散乱的脚步声渐渐隐去。心跳声在屋内回响，让她头晕目眩。她等了许久，屋外似乎连风声都已经平息。她悄悄地打开屋门，却看见了一道黑袍的身影。少女僵硬地抬起脑袋，面前赫然是一张扭曲的脸。深深的皱纹几乎要刻进骨头里，蜡黄的肤色浑浊而肮脏，干枯苍白的发丝好像丛生的杂草，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只剩下两个空洞。一只瞎了许久，另一只则滴着鲜血，似乎是最近才被挖空的。
少女想要喊叫，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浑身发软，不住的向后退步。
“不要害怕，白银，是我……”
于惊悚的外貌相对的是柔和而慈祥的嗓音。这声音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少女的心抚平。她冷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前方，端详着老妇的面容。
“是你？”
“没错，是我。我是温莎妮，最后的亚序祭祀，白银的引路人。”
老妇颔首，再没有先前疯狂的模样。她伸出干瘪的手，想要抚摸少女的脸颊，却被少女躲开了。
“曼德里克……所以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姓氏。你已经不再姓柯瓦特了，这个姓氏绝不能再丢失，绝不能再被遗忘。白银的血是传承的血，它不能离开它的姓，不能离开它的信仰。你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晓你的身份，黑暗如影随形，它绝不会有丝毫松懈。”
“我会的。”
“孩子，除你以外，还有别人知道你的身份吗？”
“现在还没有。但是族谱被艾兰得带走了，他终归会知道的，但艾兰得是个好人，他不会……”
“不，不行！”
老妇人忽然激动的大喊起来。“人心是最深邃的黑暗，若有人得知，黑暗便得知。不能让旁人知道白银之子留存。”
老妪举起刀片，插入自己的咽喉。
“你一定要去把你的名字划掉！”
鲜血喷洒着，模糊了少女的视线。她依旧冷静着，泪水自眼角留下。
“我会的。”她轻声说到。
琳芾回到子爵的府邸时，已经是晚上了。忙碌的院落歇了下来，院子里停着整整五架马车，货箱被整整齐齐的码在上面，只有最狭窄的一辆还空着。
一切都已经就绪了……
少女想着。至少子爵大人自己的疏散工作已经完成了。
“琳芾！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让我好担心！”
少女刚踏进院子，艾兰得就迎了上来。他关切地看着少女，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少女宽慰地点头，将脑袋埋进了艾兰得的胸膛，久久不愿离开。
“现在好了，你的小情人安然无恙，先前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但你的父亲可还生着气。”
夫人站在门口，面色揶揄。
“不，我们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拥抱着的两人一下子跳开了。艾兰得摆着手，面色通红。
“你快去安慰你的父亲吧。”夫人并没有给艾兰得辩解的机会。“他正在后院。”
艾兰得点点头，拍了拍少女的肩，随后往后院走去了。少女感受着夫人的注视，总觉得愧疚无比，有些不敢抬头。然而夫人只是柔和的告诉她，今晚她就住在领主府的客房里，第二天一早就能出发。
看起来他们还没有发现我是白银之子……
少女思忖道。
艾兰得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放在哪呢？他绝不会按捺住这份心，将这本族谱装进木箱的。他对书房的信任远超自己的卧室，如果有什么地方会让他安置这本族谱的话，必然是在书房里。
于是少女悄悄地走上二楼，走进了书房。她注意到书架似乎空了一些，但大部分的书还留在原地。看起来艾兰得只保住了一部分他最心爱的书籍，至于剩下的这些，在领主看来不过是累赘而已。少女没费多少功夫就在中央的书桌上找到了族谱，油灯干涸，距离上一次点燃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很明显艾兰得还没来得及翻阅它。
那么现在只要将自己的名字涂掉……
少女点亮油灯，翻出了桌上的笔。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笔迹同上一行一样——那一定是自己父亲的笔迹，他代自己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自作多情……
少女小声骂道。
她将笔尖抵在书页上，最后看了一眼上面的字符。她一笔一划地对照，上面的每个符号，每个笔划都是自己的名字，除了那陌生的“曼德里克”。
这就是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它们怎么可能行进的这么快！我必须致信给弗朗德大人，如果他不派出援军的话，我们就都要死在半路上了！”
领主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让少女一个哆嗦，手里的笔就这样掉在了地上。她慌张地搜寻着，但油灯的光太暗了，照不清地上的笔。书房的大门被推开，一缕微光刺入了屋内，正照在洁白的羽毛上。
“你怎么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
子爵质疑道，看着书桌上的族谱。
“这是艾兰得带回来的破书？你们两个真是臭味相投，难怪搞在了一块！现在快给我滚回客房去睡觉！”
“我……”
少女握着笔，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还挡在这做什么！”
子爵粗暴的上前，将少女推到了一边。他下意识地扫过书页，忽然僵立在原地。
“这上面怎么写着你的名字，你在搞什么鬼？”
少女惊恐的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不对，这个笔迹……这上面的油墨已经风干了许久了。你的名字原本就在这上面，你是什么人！”
“你是……你是白银！你就是黑暗追寻的那个人！”
子爵猛地喊出了声。他指着少女，不住地逼近，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是你把灾祸引到了我的城市，是你造成了这一切，是你害得我失去了一切！如今你还潜藏到我的家里，勾引我的儿子！你是何居心，你想要什么！”
“我不是，您听我解释……”
“啊……你终究被我识破了，好啊，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主教，我要把你交出去，这样黑暗就会远离，一切就都会变回去了。你给我过来，我要……”
子爵伸出手，想要抓住少女的胳膊。少女跌倒在地，躲过了子爵的扑击。她艰难地起身，打算带着族谱离开，但子爵又追了上来。他从后面夹住少女的胸腹，将少女拎了起来。少女挣扎着，不断地踢打，终于和子爵一同摔在了地上。她匍匐着后退，身子却抵住了冰冷的木板——她现在正靠在书桌上，而头顶就是暴怒的子爵。
“不要过来！”
她惊惧地挥手，下意识的地从怀中掏出了什么，刺进了子爵的喉咙。
“啊！嘎——”
温热的液体沾满了少女的手，顺着她的手臂灌进了衣袖，让少女忍不住尖叫起来。她急忙将手抽回，喷涌的血就这样洒了她满身。子爵壮硕的身躯向前扑到，架住了书桌和地面，挺立在少女的面前。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扯下了自己的白银项链，按在了少女的胸前。
“我做了什么……”
恐惧化作一阵阵恶寒，让少女的胃部一阵翻涌。她痛苦的蜷缩着，耳朵贴在地上，听见了焦急的脚步声，正沿着楼梯向二楼走来。
“是艾兰得少爷……”
她认命地闭上了双眼。脚步声愈发嘈杂，聚拢而来的人越来愈多。门倏然地被推开了，艾兰得脚步匆忙，一把扯住了子爵的遗体。
“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父亲？”
“奥斯弗！”
耳旁传来了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不，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真的……琳芾，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啊！”
艾兰得扶起了琳芾，急切地看着她，他注意到少女沾满鲜血的手，注意到手上银光闪闪的刀片。那上面没有沾染一丝血迹，锋锐的令人害怕。
“艾兰得！”母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当为你的父亲复仇，为你的手足的父亲复仇，为你的母亲的丈夫复仇！艾兰得，举起你的剑啊，这是你的义务！”
艾兰得扭过头，看到了一旁的墙饰，一柄利剑和一只战斧。
“这都是你做的？”
“您……您听我解释，我是……”
少女忽然想到了什么，端起了书桌上的族谱。她焦急地翻找着，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页面上一片血红，再看不清任何文字。
“我到底是什么呢？”少女在心底责问道。“我究竟是什么，才能让别人原谅弑父的罪行？”
“艾兰得，挥剑啊！”
夫人的声音宛若来自地狱的恶鬼，宛如末日的丧钟，敲打着少女的心灵。
“杀了我吧，艾兰得少爷。这都是我应得的，我也没有任何资格辩解。我辜负了您，我辜负了你们所有人。”
艾兰得颤抖着，嘴角翕动着，眼里噙满了泪水，映照着灼目的血光。他飞速地起身，从墙上抽出长剑，指着少女的心脏，子爵的项链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
少女闭上了眼睛，扬起了脑袋。
“啊！”
艾兰得愤怒的嘶吼着。他高高地举起长剑，猛地向下挥去，耳边传来了夫人的惊叫声。少女的脸上再一次沾满了鲜血，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绞痛，让她痛的几乎要晕过去。她咬着牙，等待着自己生命的终结。鲜血从鼻尖滴落，落到了自己的心口。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或许这痛苦太过剧烈，让她感到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疑惑的睁开眼，看见艾兰得站在自己身前，左臂被齐刷刷斩断。他右手的剑上滴着血，脸色阴沉，五官拧作一团。
“滚开，离开我的家，我不愿再见到你。”
少女颤巍巍地起身，凝望着艾兰得。
“快走，趁我改变决意之前！”
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流出。少女对着艾兰得欠身，随后缓步朝着房门走去。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艾兰得沉重的呼吸声和夫人啜泣的声音。没有人阻拦，死一般沉寂。少女离开了书房，走下了楼梯，望着府邸的大门。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微亮的灯光，拼尽全力地逃出了领主的府邸。少女喘着气，站在空旷的大街上，今夜是圆月，苍凉的月光好像皑皑的白骨，照拂着整个亚提，堆叠到城外的旷野。乌鸦自南方飞来，要往北方的战场赶去。
在沙哑的乌啼中，少女放声痛哭。
白银之血归来——
他将归来……
那是千年的仇怨——
黎明的号角……
那是黑暗的丧钟！
要让混乱完结……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