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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桑的骑士一

    维明骑着马,走在林荫葱郁的小路上。莫桑的春日比之伊斯塔的别处更加馥郁,翠绿的原野仿佛大森林的延伸,从塔兰戴尔河畔直到坦桑的城墙,永远是一派生机的春的景象。

    “我们还要多久?”米尔森问着。他视线的方向是马尔科维奇,一行五人中最年长,最智慧的一个。

    “大概还要有三天的路程。”

    马尔科捋了捋短小且柔软的白胡子,沉思了一会答道。

    “那可不好,我们得在郊外的森林里过夜了。”

    米尔森的话语里透着忧伤。年轻的骑士第一次离开故乡,漫长的旅途已经令他疲惫不堪。如今又要在危险的野外渡夜,让他怎么都提不起劲来。

    “没事的米尔森,这一带已经很靠近莫桑顿了,猎户们偶尔会在这里活动,附近少有危险的野兽,今夜不会再如前几日般危险。”维明拍了拍米尔森的肩,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但愿如此!”

    米尔森回应道。

    下午的时光总是短暂,天色很快就开始泛红,好像驱使人们加快步伐的火焰,在遥远的天边翻腾。前几日阴雨未散的流云缠绕在夕阳的身边,轻盈的底端泛着暗沉的金色,映照着四周的枝干和地面,给冰冷的空气中送来一丝温暖。日光抚着维明的头顶,让他有些莫名的惬意,不禁放慢了步伐。他看了看四周,同伴们似乎也沉醉于这瑰丽的黄昏,一并放缓步调了。

    正好,夜晚临近,倘若不早些准备的话,就要在黑暗中局促地摸索了。

    “我们不如就在这扎营吧。”他提议道,赞成的声音不绝于耳。于是一行人栓好马匹,清出一块空地,张开了帐篷的帆布,准备起过夜的工作来。

    “走吧,米尔森。”

    过了一会,维明干完了手上的活,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事做,便取出马鞍上的猎弓,对着米尔森吆喝起来。

    “你要去打猎吗?过不了多久就是晚上了。”

    “我的眼睛可要比游侠更加敏锐!”

    他笑了笑,朝米尔森招了招手。米尔森知道维明的往事,维明的青春的岁月教会了他不少属于佣兵的技能。

    “好吧。”于是他答应了。年轻的骑士把猎刀插进皮靴里,除此以外再没有带别的东西——带了也没用的,维明会包办一切。他踩着潮湿的土壤,跟着维明一起向森林深处走去。

    “别走的太远!”

    背后传来马尔科的叮嘱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傍晚的森林里走了许久。眼看天色越来越红,也越来越暗,却连一只野兔也没有。维明死死地盯着散落在灌木上的夕阳,心想着或许自己的脸要比它更为甚之。

    “看来这一带没有多少猎物……城市越来越大,野外的动物也越来越少了。”

    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然而身边的米尔森却没有丝毫在意,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四周,紧张的捕捉着一切可疑的动静。

    “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却连一头鹿都没看到!”米尔森嚷嚷着。“或者会像去年秋天一样,突然窜出一头棕熊?”

    大概什么也不会有。维明失落地摇摇头,准备把弓别到身后,结束今天的打猎。

    “快看那里!”

    就在这时,一旁的米尔森突然大喊了起来。维明赶忙张弓搭箭,瞄准了米尔森指着的方向。那是一丛灌木,在四下无风的傍晚异乎寻常地颤动着。

    “看样子绝非野兔,这或许是一头鹿,维明,快射箭啊!”米尔森激动地浑身发抖,他期待地看着维明,却发现对方宛如呆住了一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维明?”

    他看见了维明沉醉的眼神,心生疑惑,于是转过头去,先前的灌木丛里不知何时钻出一道少女的身影。

    “好美……”他这样想着。少女的身影单薄,皮肤白皙,埋没在黄昏深刻的影里,仿佛从人世上割离。朴素的白裙上印着碎叶,修长的颈间点缀着霞光,宽松的领口下隐约可以看见青涩的胸脯,在那胸脯上披散着少女洁白的长发。

    洁白的长发……

    米尔森如痴如醉,几乎要陷入少女湛蓝的双眼里,却忽然被自己的呓语惊醒了。

    “不对,维明,那是个女巫,快射箭!”

    他用力地晃动着维明的身体,维明呻吟了一阵,晃了晃脑袋,下意识地松开了弓弦。耳边传来了箭矢划破空气的锐利声响,米尔森心里一紧,赶忙看向女巫的方向——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必须得把这件事告诉马尔科!”他大喊道,拽着维明的手臂开始往回走。维明踉跄着跟上米尔森的步伐,两眼模糊,心里想的全是方才那位洁白的少女的事。

    到了营地已经是晚上,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马尔科带领大家把营地扎在一片林间的空地,头顶上是被树冠围拢的夜空。篝火噼啪作响,众人的身影在火光中闪烁。营地里少了两个人,气氛有些许压抑,只有隆恩取出了他的口琴,在苍白的月下悠扬地吹奏着。

    “马尔科,我们在林中发现了女巫!”

    米尔森看到了火光,于是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篝火前坐着一道佝偻的身影,年老的骑士在宿营的时候总会显露出疲态,不复白天时健硕敏捷的样子。

    “米尔森,你怎么这么匆忙?是附近有什么凶险的野兽吗?”

    就连坐得更靠后的隆恩和卡亚都面色凝重地站起了身,马尔科却还是一脸疑惑。老骑士确实已经老了,他的耳朵已经有些耳背,或许眼神也很快便不再灵光了。

    “是女巫!先前我和维明在那旁的森林里看见了白色头发的女巫!”

    “真的?”现在他听清楚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剑,紧绷起身子。“那可不妙,你们有没有受伤,维明呢?”

    “我在这,老骑士。”

    维明摊开手,从不远处的黑暗里走了出来——他两手空空,故作轻松地笑着。

    “万幸,你们都没有出事!”马尔科长舒一口气,拨弄着面前的火堆。“女巫是十分危险的,她们就像阴影里的毒蛇!她们不用吃饭,不用睡觉,眼睛像鹰一样尖锐,鼻子像野猪一样灵敏!一但被她们盯上,就再难将她们甩开了!”

    “那都是些陈词滥调了,老骑士,我听说在湖下城,那里被处死的女巫几乎要堆满整个菜市……”卡亚有些不以为然地顶撞道。

    “你这个莽夫,那不过是无辜的平民!唉,算了,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有些事若非亲眼看过……”马尔科心悸地摸了摸胸膛,停下了嘴边的话语。

    “您的意思是,那个女巫现在很可能还跟着我们?”

    “没错!”

    马尔科手一抖,不知道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篝火熄灭了。四下漆黑,众人看见远处的深林里亮着一簇微光,忽然又消散不见。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耳边传来了他有些慌乱的声音。

    清晨的风浸润着水汽,路边的叶盈满着露珠。一行人加快赶路的步伐,预计明天下午就能抵达莫桑顿。在坚实的城墙的拥护下,他们就不必再担忧女巫的问题。

    “所以说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狼狈地逃窜!”

    众人正有些昏昏欲睡,却被卡亚的一声大吼惊醒了。

    “我们本就是来莫桑顿效命的骑士,为了解决这里的种种恶行!”

    “你不了解的,卡亚,你一直在和北方的蛮族争斗,不懂得女巫的可怕。我们必须要先去莫桑顿的教堂,在那里接受神甫的祝福,这样才能抵御女巫的巫术!”

    马尔科气的脖子都有些发红了。从昨天夜里开始,这个空有一身蛮力的骑士就没有停下过抱怨。他的声音高昂又洪亮,回荡在寂静的深林,方圆数十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且没有牧师的话,我们根本无法发现女巫的踪影。”隆恩也开口说道。他是五个人中唯一亲手杀死过女巫的骑士,直接效命于教会而非国王。卡亚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因为他无法反驳隆恩的话。

    “总之我们必须赶快抵达莫桑顿,女巫的诅咒很可能就潜伏在我们身上,随时会要了我们的命。”马尔科叹了一口气,夹了夹马腹,又心疼的摸了摸它的脖子。“不要停下来,年轻人,我想即便是女巫也追不上一匹快马的,我们不能给她任何机会!”

    林间响起了一阵阵马嘶声,以及马蹄踩在泥泞小路上的拍击声。维明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脑子里全是昨天下午的事。他信誓旦旦的出去打猎,结果却空手而归,现在大家还没有笑话他呢。所有人都被女巫吸引了注意,忘掉了这件令他尴尬的事,但这件事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底,时不时隐隐作痛。

    而且,每当他想到这件事,他又会记起昨日洁白的少女,映衬在橙红的夕阳下,藏身于散碎的花与叶的影子里。

    “我这是怎么了,我难道爱上那个女巫了吗?”他有些后怕地想着。他不敢闭上眼,一但视线陷入黑暗,他的心底就会浮现出少女绰约的身影。摇曳的身姿,飘逸的长发,以及被长发遮住的若隐若现的青春。

    “不!是昨天失败的狩猎让我难以忘怀,仅此而已!”他拍了拍脸颊,要把少女的样子从脑海中驱离。

    那不过是匆忙的一撇,在那般黑白交错的黄昏下,一切都是不真切的。或许那个女巫长着丑陋的脸,正如同魔鬼一样,还有一颗丑陋的心。有什么理由为她倾醉呢?什么样的女孩有这种魔力,让人看上一眼便跌入爱情的深渊,哪怕他见识过王都那么多风华绝代的小姐,哪怕他是一个心智坚定的骑士。

    他这样想着,却觉得自己的辩解是如此的空泛,如此的站不住脚,于是他环顾起四周来了。他看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心想倘若能射死一头野兽,他就能证明一切,不论是昨天的失败,还是他心念的坚定。终于,在几颗层叠的树后,他看见了一道白发的身影。

    “是女巫,她还跟着我们!”

    他呐喊,拔出了腰间的剑,用马刺狠狠地踢了胯下的马,不由分说地追了上去。

    “维明?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马尔科听见了身后的声响,急忙想叫住维明。可惜维明发出的动静太大,骑士们的马都受惊了。现在他们乱作一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维明朝森林的深处走去。

    “我去找他。”隆恩最快安抚住他的马,没等众人回应就跟着维明的身影走进了树林。

    维明一头闯进森林里,却忽然茫然了。四周只有深棕色的树干和黄绿色的新叶,根本看不到白色的女巫,也没有留下什么人经过的痕迹。

    为什么?我是不是有些过于神经质了?

    他放慢了步伐,身下的马不满地抽了抽鼻子。或许女巫从没有来过,刚才不过是他的臆想,他太在意那个女巫了,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可现在我又该怎么回去,难道要又一次两手空空吗?

    他气恼的抱住头,把前额靠在马鬃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自从和马尔科他们同行后,往日的自信和风采就仿佛消失了一般。他不如马尔科般智慧,没有隆恩那样高尚端庄,没有卡亚那样勇武,就连米尔森,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也没有那样的朝气蓬勃,没有那样无限的可能。

    无功而返是骑士的耻辱!

    他捏了捏缰绳,继续向深处走去。

    那个女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追上自己的呢?难道她们的双腿可以跑的比骏马还快?那究竟会是一对多么粗壮的腿,埋藏在昨日的长裙与灌木中,自己完全没能看到!

    他感慨着,幻想少女从那丛灌木中走出,有如一座基座夯实的尖塔,顶着那丑陋的头颅。邪恶的巫术竟能将人腐蚀成这个样子,不愧是和魔鬼进行的交易。

    我若见到她,定要毫不留情地挥下手里的剑,要诛杀这些邪恶,帮她从无尽的折磨中解脱出来!

    他这么想,挺了挺胸膛,又在四处搜索了起来。这一次他格外注意附近的树丛,看着女巫是否还藏身在灌木里,或用她健壮的腿勾着树木的枝干,像树懒般吊在什么地方。

    “维明!你在哪里!”

    维明正聚精会神,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隆恩的声音。他心里一惊,哆嗦了一下,转过了僵硬的脖子。身后的树林依旧有些幽暗,根本看不到隆恩的身影。

    那可再好不过,他若是来了,狩猎女巫的功劳一定会被记在他的头上。哪怕他谦虚地说出真相,也没有人会去相信的。维明好想对着远方大喊:不要过来,你会把一切都搞砸的!但他还是忍住了。他调转马头,朝着更远的方向走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身子一坠,接着跨下一空,一股汗毛倒竖的感觉很快就顺着大腿根蔓延全身。耳边传来了重物坠地的声响,还有自己爱马悲惨的咴鸣。

    他坠崖了!

    维明慌乱地抱住附近一块凸起的岩石,惊恐地向下看去,脚下是无底的深渊,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黑暗的巨口。他不明白为什么森林里会有这样一片断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马会直直的走过去,但这一切都发生了,就是因为自己要躲避隆恩!

    骑士慌张的呼救,他攀住的石头实在是太小了,不足以支撑他爬上地面。但仅仅是吊在悬崖上就几乎花光了他的力气,他已经无力再去挤压肺腔,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来。只有爱马的哀鸣在深谷回荡,但那或许只是自己悲伤的幻想,因为它此刻已经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

    或许今天自己就要在这里死去。

    绝望在维明的心底滋长。他的手臂开始发麻,手指冰冷,失去了知觉,好像已经抓不住任何东西。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为了活着所做出的任何努力,现在只有上天来决定他的命运,而这个命运的结局多半是死。

    他放弃了,呆滞地望着天空,等待结局的来临。尽管现在是早晨,太阳还远远地挂在东方,但湛蓝的天幕还是刺痛了维明的双眼。他感觉眼睛有些干涩,却腾不出手来揉一揉,只能眨眨眼皮,却不小心流出眼泪来了。

    真丢人,这样就如同我在惧怕死亡一样,这怎么可能!

    维明气恼地想着。现在他视野模糊,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原先底色与云色分明的天也被含混在一块,变得有些灰蒙蒙的。

    一片模糊之中,他好像听见了一阵少女的呼唤。好像教堂的银铃,好像初春刚化的河溪,好像百合花的清香,让他有些陶醉起来。

    “你没事吧!”少女的声音这样喊着。

    “我马上来救你!”

    一定是天使来迎接自己了。他这样想着。果然,没过一会,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张洁白的脸,那是一片洁白的身影,好像天使穿着圣洁的白袍,身后宽大的双翼裹着周身一样。他的左臂痒痒的,好像有一根绳子在剐蹭。现在只要拉着这根绳子,就可以和天使一起抵达天堂。

    太好了,倘若是这根绳子的话,再吊十年我也是有力气的。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绳子。却觉得自己忽然往下坠了一截。

    不好,一定是魔鬼!他又担心地想着。一定有魔鬼在扯着绳子的另一头,要把自己拉向地狱。他使劲地向下踢,却没有踢中任何东西,或许是绳子的另一端太远了。

    “怎么办,帮帮我,天使,我生来就是要侍奉我主的!”

    骑士话音落下,头上就传来了一阵马嘶声,绳子很快又变得坚实可靠起来了。他感到有一股稳健的力量在拉着自己,好像一匹骏马一般。一定是自己的爱马也一同上了天堂,现在它正拉着自己呢!

    他感动地想着,不禁热泪盈眶,眼泪于是便流出来了。这样他反倒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于是他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绳子,天国的绳必然是金丝编织的。

    并不是,这不过是一根普通的麻绳。

    他就这样疑惑地回到了地上,看清了帮助他的人。是一位洁白的少女,穿着洁白的长裙,顶着洁白的长发,神色有些局促不安。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匹洁白的马,身上拴着一根麻绳。

    不是天使,是女巫救了我?

    他有些茫然了。

    “女巫!”

    他恼羞成怒,想要拔出长剑,却发现它好像在之前的挣扎中掉入山崖了,他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少女惊叫了一声,艰难的爬上马背,钻进了丛林深处,再不知去了哪里。

    维明沿着小路,摸索着朝与众人分别的方向走去。他的心中异常失落——他又一次空手而归,失去了佩剑,爱马,还弄得一身伤,最后被女巫救了回来。

    但真正让他失落的还是少女离去的身影。

    那分明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女……他想着。那么柔弱,那么单薄,却仍然救了自己。可自己是怎样回报她的呢?

    结果少女并不如自己想象般丑陋。她的脸庞十分白净,五官玲珑精致,脸蛋有些圆嘟嘟的,泛着淡淡的微红,看上去稚气未脱。弯弯的眉毛好像新月,大大的眼睛则如同满月,鼻子小巧俏皮地挺立着,整齐的牙齿排成一排,就像阅兵仪式上的步兵一样。她的双腿也不是那样粗壮的,它们十分纤细,腿型也十分好看。小腿比大腿略长,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同她的脸庞一般白皙。

    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如此恶意地揣测这样一位少女!

    他懊悔地自责。

    她救了我,我却做了什么?我污蔑她是一个丑陋的女人,污蔑她是一个怪物——污蔑她是一个女巫!是啊,白色的长发就是女巫了吗,有些不幸的孩子生来就有白发,她们虽然也常被当成女巫,可她们当中还是有的健康地成长起来,变成一个善良的人了!

    她如此善良,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有多重要呢?

    是的,世俗的观念束缚了我们的理智,认为凡是白发的美丽少女便一定是女巫。他们都错了,是这些陈腐的观念害我落入如此的境地……

    对啊!他想着,越想越兴奋,步伐也越来越快。他的双眼再度明亮而有神,他已经想透了一切,可以毫无愧疚的善待那个少女,而这一点就将他同那些俗人区分开了。他的先前所为早已一笔勾销,有谁可以追究这新世界最先的,也是唯一的人呢?

    于是他又快活起来,把浑身的伤,丢掉的剑和死去的马忘在一旁。前进的道路现在变得明晰了,抛开负罪之情后,似乎找路也变得更加容易。他很快就看到了林荫外白晃晃的日光,看到了一条小路。他走出森林,回到了先前的路上,发现兜了一大圈之后,自己已经走在了队伍的前面,因为这是一段从未走过的新路。他沿着约莫的方向回头走去,发现了焦急地等待的骑士们。

    “你们还好吗?抱歉,我好像追丢了。”

    他歉意地挥挥手,脸上堆满了笑容。

    “维明,你让我们好担心!”马尔科关切地迎了上来。“你怎么浑身是伤?你的马去哪里了?”

    “爱莎坠崖了,只有我捡回了一条命。我被你们口中的女巫救了下来。”维明坦然地说着,脸色异常的平和。

    “真不幸,爱莎是一匹好马。”

    卡亚有些悲哀地感叹道。

    “你说你被女巫解救了?维明,你可千万要小心,不要把这件事让其他人知道,还有就是……”

    “隆恩,隆恩呢?他去找你了,你有见到他吗?”米尔森焦急地发问。就在他话音刚落,附近的森林里就传来一阵响动。隆恩从林间走出,脸色冷峻且严肃。他骑着自己的马,手边又牵着另外一匹。

    “各位,维明可能出事了,我在一片坑地找到了他的马……”

    “我还好着呢,隆恩!”维明笑着张开双臂,一脸轻松地盯着他。

    “你怎么会?这么说你丢下了你的马?”

    “爱莎?她已经坠下了……这!她居然还活着!”

    看见了隆恩手边的马,维明一下子呆住了。他的脸上无比错愕,慌忙的跑上前,捧住了爱莎的脖子。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匹和爱莎相像的母马,毕竟隆恩不是自己,认错了也是情有可原,但他看到自己的挽具和马鞍了,还有留在马背上的猎弓和鹿皮毯子,这就是爱莎没错。

    “你也确实受了伤,你怎么连自己的马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维明他——”米尔森刚想回答,却被马尔科拽住了。老骑士盯着米尔森的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其中似乎发生了我们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也许是女巫在作祟,总之,既然维明和爱莎都还活着,就万事大吉。走吧,我们已经逗留许久了,必须抓紧时间赶路。”

    他松开了米尔森,调转了马头,然而兴奋的维明却抢先一步,爬上了爱莎的马背,走在了队伍的前方。

    “我之前已经摸清了前路,所以暂时就先让我来带路吧。”

    他拍了拍爱莎的头,甩动缰绳,在小路上奔驰起来。然而走着走着,他却发现了不对,自己的身后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在这边,维明,你走错路了!”

    他转过头,马尔科在向自己招手。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先前所为像一个劫后余生的亢奋的傻瓜。于是他垂下脑袋,落寞地回到了队伍中,走在了队伍末尾。

    “……我们为什么不告诉隆恩,维明被女巫解救的事情?”

    一段时间后,队伍陷入了沉寂。米尔森策马上前,向马尔科请教心中的疑惑。

    “隆恩是个圣骑士,他不会原谅被女巫解救的维明的。换言之,现在维明已经是罪人了。但愿神甫能洗净他的灵魂,哪怕他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不论心中的恐惧将时间撕扯地多么漫长,夜晚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马尔科时不时抬头望向天空,注视着远去的夕阳,看着它逐渐隐没于天际的云里。

    我们扎营吧。

    他叹了一口气。再撑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这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疲惫。不论自己走的有多快,都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抵达莫桑顿的。但愿那个女巫也知道疲倦,在一天劳累后的夜晚选择休息而非发起袭击。

    马尔科把营地选在一片树木稀少,视野开阔的空地上,像昨天一样分配好各自的差事,于是维明又早早的没事干,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了。看着旁人忙碌的身影,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虑,他焦虑地环顾四周,焦虑地摩擦着马背上的弓臂,然后跺跺脚,一把将猎弓抽了出来。

    “我去附近警戒——万一有什么危险。”他说罢,抬脚往森林深处走去。

    “等等,维明,你忘了昨天,还有今天上午……”

    “这次我做好了准备。而且,我只是去警戒,不会走远的。我们总归要有一个人去附近看看,不是吗?”

    马尔科被说服了,他叹了口气:“但是你不能一个人去,那太危险了,隆恩,你可以和维明一起去巡逻吗?”

    隆恩停下手上的工作,对马尔科点了点头,然后把工具递给米尔森,转头去整理自己的行装了。少顷,他牵着自己的马,站在维明面前,像一张招展的旌旗。

    “走吧,你带路。”

    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森林里。

    和隆恩相处总会有一股莫名的压抑。这股压抑并非来自他的性格,而是来自他的气质。总的来说,隆恩是个正派、温和且高尚的人,但他的神情总是肃穆端庄,行为总是一丝不苟,隐隐地流露出几分威严来。相比之下维明还是更喜欢和米尔森同行,和年轻的骑士之间总有聊不完的话,一路上怎么都不会无聊,哪怕这会让工作被耽误。

    大概是因为扎营比较晚的缘故,天很快就黑了。今天的月亮不如昨天明亮,十五日过后的月就一直在走下坡路。维明点上火把,高高的举过头顶,好照亮更远的地方。前路的尽头是一片幽深的黑暗,寂静的夜色如水般荡漾。冰冷的夜风好像起伏的湖波,打湿了维明躁动的心,将烦乱的思绪揉成一团,淹没在压抑的空气里。他愈发觉得烦恼,觉得自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无论做什么都一头雾水,找不到前进的路途。这次的哨戒也同样如此。自己该做些什么?在这个大家都认为有女巫环伺的夜里出来兜上一圈,最后告诉大家“一切正常”?

    他烦恼起来了,想要摘下头盔,揪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发泄。但隆恩就在身后,像一座冰冷的塑像,一座宏伟的高塔,注视着自己——等待自己指引前进的路途。

    “我们接下来……”他说着,忽然闭上了嘴。一个带路的人有什么必要说出自己的计划呢?一个明智的,坚毅的领导者,必然是沉默且坚定的,用自己的行动来说话。但是自己说话了,于是不再是一个领导者,而是一个满心犹疑地公布自己决策的懦夫,渴望他人来反驳自己,不敢面对未知的质疑。

    他的心何其烦乱,几乎要崩溃了。抱怨和纠结变成了莫名的臆想,脑海中总是忽然蹦出几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让他一阵激灵,又失望的将它们撇到一旁。这可悲的幻想正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越来越真实,同他清醒的意识激烈地冲突着,好像要摄走他的灵魂,让他迷失在妄想中,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能这样!”他惊恐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能呐喊,呐喊会让他颜面尽失的。他只能绝望地感受着自己消散的清醒意志,仿佛垂落的夕阳,却再不会有黎明的曙光。

    雁过昏黄的残迹,

    夕阳下绵延着的倒影。

    我徘徊在莫桑的河边,

    我的心难以安宁。

    悠扬的歌声自不远处的河畔传来,如同清新的河风,夹杂着花草的芬芳。

    “有谁在唱歌?”

    他警觉地抬起头,那好像是少女的声音。这里离莫桑顿还有约莫一天的路程,这样远的地方绝不会有一个女孩跑来唱歌的。

    “有吗,我没有听到。”

    耳边传来了隆恩的应答。或许是相距太远的缘故,歌声有些断断续续。当维明惊异地感叹后,那阵歌声又消失了。

    “不,现在没有了。刚才……”

    他忽然噤了声,闭上双眼,侧过脑袋。

    “你听。”

    维明指着前方,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他听得出神,站起身子,向着前方的黑暗走去。这声音仿佛有一股魔力,将他的魂都勾去了,任凭隆恩怎么叫他,他都不愿去理会。

    他拨开树丛,踩过落叶,眼前忽然亮起一片迷离的水光。不远处是一条银白的溪流,月光其上闪耀。维明追寻着歌声,看见了一袭白袍的少女,抱着双膝坐在小溪旁,洁白的双足划拨着水流,轻声地哼唱着。

    维明几乎要沉醉在这歌声里。

    “……你好。”

    维明搭话,却忽然后悔地想要扇自己一巴掌。这是何其诗意的画卷,竟然被自己用这样粗俗的问候打断。但他已经来不及了,少女已经听见了他的问好,疑惑的回过了头。

    维明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是今天早上的骑士大人。”

    少女开口了,比春风更加和煦,比夏蝉更加活泼。维明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患得患失地站在那里,僵硬地笑着。

    “……我听见你在唱歌,所以就过来了。你唱的真好听。”

    “您的夸赞让我受宠若惊。”

    “我在想……你是不是也要去莫桑,刚好我也打算……”

    “维明!你在哪!”

    隆恩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让猎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你快走,那个家伙要过来了,他会杀了你的!”

    维明面色焦急,来回张望着。他挡在少女身前,不住地挥动手臂,催促少女离开。

    “对不起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总之相信我,你一定要走,他们是群不分青红皂白的疯子,绝不会放过你的!”

    维明盯着远处的黑暗,一步步后退,直到冰凉的溪流打湿他的靴底。他回过头,少女还坐在那里,满脸的疑惑。

    “走啊,快走啊!”

    “维明!”

    前面传来了枝叶被拨动的声响。隆恩的火把从黑暗中探出,明亮的火光刺痛着维明的视线。月色与水光暗淡了下去,四周一片沉寂,连溪流都没了声响。

    “不要过来!”

    维明怒斥,拔出了剑,指着隆恩。

    “你怎么了?”

    “我绝不会让你伤害……”

    他低下头,望着身边,那里已经不见了少女的踪影,只有地上的水迹一路蔓延到远处。

    “你必须得离开这里,女巫已经盯上你了”